第九回 苍鹰 上

  大煎都以西就没有塞垣掩护了,虽然也有烽燧数座,但孤零零地矗立在白龙堆之中,孤堠相望于大碛,天地浩瀚,显得尤为雄浑苍劲。

  颠簸的的軿车里,楼兰王子安归坐在右侧坐卧不安,如坐针毡。他焦躁不安地掀开帷幕,望着北方远远的大碛。鱼服以为他是离开塞垣后担心匈奴人的掩袭,便问道:“你的骑射现在如何?”安归合上帷幕,恹恹地答道:“骑技尚可,射技还是不精。”

  安归还记得每次上林苑狩猎之时,在众多郎官近侍之中,他们两人都是射获排末。虽然众郎官近侍都是茁壮盛年,不屑与童稚年少的他俩比较射技,也并未由此鄙夷取笑他俩,可是看着众郎官近侍神采飞扬地向天子贡献猎获,然后喜不自胜地接受天子赏赐,他俩总是垂头丧气,羞赧得无地自容。而且安归年纪稍长,可以骑骏马,鱼服却是乘猎车,所以鱼服更是自觉羞愧难当。安归便问道:“你的骑技还是不佳吗?上官侍中(上官桀)没有好好教习吗?”鱼服说:“上官侍中说年幼,气力尚小,年长自然驾驭得法。”

  安归不以为然地说道:“天子指给你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师傅中,霍侍中(霍光)、师待诏(师中)、太史令(司马迁)、桑侍中(桑弘羊)不甚了了,授艺不好评点;但上官侍中(上官桀)最为怠惰,必然是没有用心教你射御,不然射猎也不会排末。不过你也是顽劣,六艺也未见你好好研习,反倒去跟金侍中(金日磾)去学什么匈奴语,你的匈奴语倒是学得不错,可是和朱泙漫学得屠龙之技一样毫无用处;如若留在长安一定用不上,即便到了这西域之地,诸国言语各异,也不大通行匈奴语言。”

  鱼服被安归一番教训,羞赧着脸低头嚅嚅地说:“兴趣所致而已,况且金侍中敦厚少文,易于相与,平日里多喜欢与他亲近罢了。”

  安归看着车窗外,喃喃说道:“我还听说已经故去的东方大夫(东方朔)不仅闳览博物,诙谐多智,而且剑术精妙绝伦,可惜从不外示与人,那时候你尚且童稚,要是也能跟他习剑就好了。”

  鱼服微微一笑,低声说道:“你如何知晓东方大夫(东方朔)有没有私相授徒?!也许夜半无人时,他在暗地里传师授技呢!”安归没有听到鱼服的低声细语,恍惚失神地看向被风吹开的帷幕,缝隙中一掠而过大碛黄沙苍黄的光景。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声震长空。一只苍鹰在苍茫的天际翱翔飞旋,众人抬头观看,有好胜的卫士拉弓搭箭,想要效仿匈奴射雕者的箭术。节使挥手制止道:“大碛长空之上,孤翅独翔于万里,此物也不失为一个豪气勃发的勇武之士。”长史作揖恭贺道:“使君惜勇士,必有亡命者,大事可成也!”屯长和众斥候屯候士都振奋高昂,摩拳擦掌起来,急不可耐地鼓噪誓言效命。卫候慨然而歌,领着一众卫士齐声吟唱: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士气如虹,车马如龙,大队行军速度加快,不多日便沿着盐泽西溿顺势而下,抵达楼兰境内。远远就有楼兰贵人和译长骑马赶了过来,前队斥候队率胡亢将他们带到节使的軿车前,节使摆了摆手,卫护的卫士纷纷散去,身边只留下副使卫候和长史。

  楼兰贵人咕噜咕噜地说了一番话,然后译长说道:“寡君不知上国使者驾临,所以未能远迎。不知道上使所去何国?寡君将派乡导为上使引路,送诸君出楼兰。”长史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等诸人都是西去乌孙,走北道经轮台西行,现在当先去楼兰。如今时节已近新年,我等带来天子赏赐给楼兰王的金帛以贺正旦。”译长和楼兰贵人交头接耳之后,译长小心地回话道:“寡君感激天子赏赐,不胜感恩戴德。但小国鄙陋,不敢有辱上国大使;烦请诸君在楼兰城外安营休息,寡君自会派贵人前来盛情慰劳上使诸君。”

  副使卫候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责问道:“我等奉天子之命给楼兰王颁发赏赐庆贺正旦,却不得亲见楼兰王,这是楼兰王应守的藩臣之礼吗?况且我等从长安来此六千里,安能过城而不入。既然来到楼兰,我等作为远道而来的上国宾客,却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宿营于荒郊野外。这样做,是作为东道主的楼兰王应有的待客之道吗?”

  楼兰贵人和译官惊惶万状,不停地鞠躬打揖。节使拂手止住了副使卫候的责骂,轻言慢语地说道:“我部车骑人众甚多,楼兰王惶恐也是应当的。况且楼兰城小街狭,大队人马出入也有所不便,就依楼兰王之意,我部安营城外。但致意楼兰王之正旦贺仪,以及天子之赏赐,无论如何都要面见于楼兰王。”

  楼兰贵人施礼而去,大队人马距离楼兰城三十里扎营。屯长不满地说:“为何扎营离楼兰城这么远,楼兰王跑了怎么办?”候丞摇晃着头侃侃而谈,说道:“节使有古礼君子之风!以周礼,宾主应酬当以三十里为限。军礼也是如此,离城三十里扎营。楼兰王虽然悖逆,但我中夏不可失礼。”屯长恨声不平地说道:“周礼周礼,华夏之礼节,胡人怎么会懂?”卫候笑着拍了拍屯长的后背,对他说道:“谁说胡人不懂华夏之礼,昔日春秋霸主晋国的大夫魏绛会盟戎狄,就是以其礼义敬服众戎。”

  屯长嘟囔道:“要讲礼义,就不用费劲谋划劫持楼兰王之事了。干脆待玉门长史大部一到,我等明檄开战,攻破撮尔小城,大家挥刀放箭,杀他个痛快!”

  卫候笑着说:“你知道晋国和秦国是怎么从边鄙小国一跃成为春秋大国的吗?不是光靠征伐野战,晋国和秦国并吞戎狄,拓地千里,那是联姻、买地、利诱、内附、刺杀,无所不用其极。至于秦国宣太后诱杀义渠王,晋国赵襄子刺杀代王,已经是史不绝书、屡见不鲜了。”然后正色向屯长问道:“安排的勇士可曾齐备?”屯长凛然应答道:“我与斥候队率胡亢、屯候队率燕尾,皆可以一敌百,足可成事。”卫候点点头,望向远处白雪原野上灯火稀疏的楼兰城。

  次日又有几批楼兰贵人从城中赶来聘问,都说楼兰王病重,不能接见外客。副使卫候勃然大怒,挥着长策将一众楼兰贵人赶出了营帐。直到日暮时分,楼兰城中才又派出辅国侯前来交涉来日节使入宫之事。

  第三日下起了大雪,鹅毛雪片飞舞,簌簌扬扬弥漫天地。节使让候丞留在营中留守,楼兰王派楼兰却胡侯为前导,节使众吏带着二十余骑卫士策马冒雪入城,苍头庐儿乘着满载金帛的辎车随在骑队后面。城中的楼兰人脸上满是疑惧之色,不知道入城的汉使会给他们的国王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车骑在王宫前停了下来。胡杨木筑造的宫殿座落在高台之上散发出明亮的黄色,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舞在半空中,皑皑白雪盖在金色的宫殿屋檐上,高大庄严,巍峨肃穆。百余名楼兰兵士戎装列队,戒备森严。楼兰都尉在宫门前拦下了众卫士,只准节使和众吏去剑入内,苍头和庐儿因为是童子,没有细查就随着节使入宫。

  众人在楼兰兵士的夹持下登上高台,正要步入大殿。突然,一只苍鹰从天上俯冲而下,猝然降在大殿的檐上扑腾着翅膀,卷起簌簌雪团四溅飞散,纷纷扬扬地落在廊下鱼贯而行的节使吏士身上。屯长头上落下一大团雪,满头满脸都是雪沫,屯长呵呵大笑,拍拂盔甲羽披掸去雪沫。楼兰都尉叱骂着急令几个兵士前去驱赶惊扰了上使的猛禽,那苍鹰仰天尖唳一声,挥舞着翅膀,又展翅重回风雪弥漫的天际。

  大殿的王座上坐着一个头戴羽帽、重裘华衣的黄发男子,他就是楼兰王屠耆,楼兰王子安归的兄长。看着进殿的节使众人,他碧绿的眼睛显露出迷茫的奇异表情,似乎是痛苦,又仿佛是种解脱。他勉强微笑着,高大纤长的身躯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向前迎候,一边含含糊糊地用楼兰语问候。

  节使双眉怒立,大喝一声:“拿下!”屯长从节使身后风驰电掣般冲将上来把楼兰王按倒在地,苍头郑箕从袖中甩出袖梲扔给屯长。斥候队率胡亢和屯候队率燕尾一起发难,冲到殿内兵士面前大施拳脚,赤手空拳从楼兰兵士手上抢到长矛短剑。卫候抓住译长,命令他宣布汉使的命令,“楼兰王结连匈奴残害汉使,天子有诏,明正典刑,只捕首恶,其余不问!”

  大殿里的楼兰贵人和楼兰兵士呆若木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迅雷山崩间发生的变故。楼兰都尉率兵冲了进来,楼兰王正被虎背熊腰的屯长用袖梲扼住咽喉,卫候抓着译长,厉声喝道:“你们速速放下兵器,否则刺穿楼兰王的喉咙。”斥候队率胡亢和屯候队率燕尾二人卫护在节使诸吏前面,趁着楼兰兵士面面相觑,胡亢和燕尾大喝一声,舞矛挥剑冲到楼兰兵士前尽显勇武,顺势劈砍击刺将殿内的楼兰兵士赶出了大殿。

  宫门外的二十余名卫士看到高台上纷乱喧哗知道节使诸吏已经得手,众卫士赶忙驰马奔向城门,控制城门接应候丞和玉门长史的大队车骑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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