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西域盐泽

  出使乌孙的使队过了玉门候官,到达大煎都候官。这里临近盐泽(罗布泊),也是敦煌至盐泽亭障塞垣(汉长城)的终点,虽然西去仍有数座烽燧,但已无塞垣阻隔,仅仅为大煎都候官作斥堠谍探之用。此地还驻有玉门都尉的长史,管辖玉门关以西的四百里障塞。

  三百里盐泽广袤无边,虽然泽水咸涩,但是据说水草丰美,水泽中有大鱼,盐泽之溿芦苇丰饶茂盛。鱼服下车到盐泽之溿时却发现依然是一片潟卤荒凉,也未见到有游鱼。虽然长泽无边,波光渺渺,却与前日里途径的白龙堆一样荒凉萧索,风沙袭人尘满面,浑然不知何处。远方,一群軿车里出来的伎女在水泽边浣洗,裙裾翩翩,轻歌袅袅。

  回到軿车上询问安归,这才知道此时盐泽东部注入之水已经断流,而盐泽西部注入之水长年不竭。由此盐泽东部湖水咸苦,游鱼很少见到,而盐泽西部湖水甘咸适中,所以游鱼较多,芦苇也很茂盛。直到夏秋时节,敦煌郡的籍端水才会西流盐泽。待到那时,盐卤之地的各色花草才会攸乎盛长一季,亦不过短短数月,绚烂绽放的繁华攸乎即逝,重又沦落沙尘。安归笑着说,恰如中夏的乐府歌谣所咏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大碛中的草木就如同女子的容颜,绚烂既败,芳华易逝。

  天气已然放晴,薄薄的雪被北风吹散又聚在一起,和黄色沙碛层层叠叠,现出黄白斑驳的景象。玉门关外就没有传舍了,节使众人每夜都要宿营扎寨,屯候士搭帐设垒,斥候士击刀斗巡逻守夜。

  节使帐内的地灶里生着炭火,铜釜里煮着芥酱黍米羹热气腾腾地散发着清香。节使和众吏围坐在羔羊氊毯上,青铜小炉上温着醇醹,众人饮着热酒驱走寒气,抓起炙熟的羊脯和豕脯蘸着豆酱大嚼。玉门长史陪座氊毯上,向节使众吏畅谈西域形势。

  西域(塔里木盆地)分南北二道。

  北道为玉门关至于疏勒,由疏勒西可至乌孙(天山河谷以及七河流域)、大宛(费尔干纳盆地)、大月氏(锡尔河、阿姆河两河流域及吐火罗盆地),乃至康居(哈萨克地区)、安息(波斯地区)、条枝(阿拉伯半岛地区)、大秦(古罗马帝国)。

  出玉门关,过楼兰(今罗布泊西岸)、渠犁(今尉犁县)、轮台所在的乌垒(今轮台县)、龟兹(拜城盆地和渭干河流域)、姑墨(阿克苏河流域)、尉头(柯坪县及阿合奇县),至疏勒(今喀什,喀什噶尔河流域中游),历七国。

  南临大碛(塔克拉玛干沙漠),北依白山(天山)。白山之北,东北为匈奴,西北为乌孙。北道东北尚有车师四国(吐鲁番盆地),楼兰之北有墨山国(库鲁克塔格),渠犁之北有尉犁、焉耆、危须三国(均在今焉耆盆地内),姑墨之西则有温宿(今乌什县,托什干河流域中游)。不计楼兰,北道是为十五国。大汉帝国在轮台驻有北道使者校尉,统领一千五百名驰刑徒在轮台、渠犁屯田戍守,总护车师(吐鲁番盆地)以西的北道诸国。

  西域南道为阳关至于莎车,从莎车西可至疏勒交通西方诸国,南可至罽宾(今卡菲里斯坦至喀布尔河中下游之间的河谷平原,巴基斯坦地区)、身毒(印度地区)、乌弋山离(波斯东部地区,安息的属国)。出阳关,过楼兰(罗布泊地区)、婼羌(阿尔金山前的游牧民族)、且末(今且末县,车尔臣河流域中游)、精绝(今民丰县,尼雅河流域)、扜弥(今于田县和策勒县,克里雅河和策勒河流域)、于阗(今和田县,于阗河流域)、皮山(今皮山县,桑株河、塔斯红河流域),至莎车(今莎车县,叶尔羌河流域中游),历八国。

  北临大碛(塔克拉玛干沙漠),南傍昆仑山。楼兰为西域东西南北交通要冲,南道的扜弥、于阗和莎车也皆有河道可穿越大碛(塔克拉玛干沙漠)通达北道的龟兹、姑墨。且末之南有小宛(车尔臣河流域上游),精绝之南有戎卢(尼雅河流域上游),扜弥之南有渠勒(克里雅河上游)。南道无乌孙、匈奴这些的游牧大国,南山和葱岭之上却也有羌种五国、塞种四国诸游牧小国,南山中还有小国乌秅(今叶尔羌河上游和喀喇昆仑山之间)。计入楼兰,南道共有二十一国。于阗驻有南道使者,总护楼兰(罗布泊地区)以西的南道诸国。

  玉门长史端着木碗,侃侃言道:“乌孙乃西域大国,北道的车师、焉耆、龟兹、姑墨、温宿、尉头、疏勒均可通达乌孙。但白山(天山)冰凝山险,阻厄难越,众多崇山峻岭间的小道虽多,因山势险恶更兼冰雪封山,难以车行,只有经温宿西北过凌岭(别迭里山口)较为顺畅,出凌岭便可抵达乌孙夏都赤谷城(阿克苏上游河谷中的伊什提克,今属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州)下,这也是最近最通畅的一条路。”

  他接着一饮而尽碗中的醇醹,又叹息说道:“北道东边的姑师,自从元封三年(前108年)被从票侯(赵破奴)的楼兰-姑师一役击破,退过墨山以北之后为车师。匈奴复以车师以西的焉耆为仆僮都尉治所,与我中夏争夺西域,进逼渠犁和轮台,东结楼兰,西联龟兹,在北道不断遮杀东西来往的各国使者,所以目前北道从玉门关到轮台的路途十分凶险。大煎都以西的居庐訾,属于轮台北道使者校尉所辖,近来就时常有匈奴兵马出没。”

  卫候不满地问道:“北道使者校尉属下在轮台和渠犁不是还有一千多屯田士,他是尸位素餐、徒靡粮秣吗?何以只屯田不征伐?”

  玉门长史苦笑道:“北道使者眼下自顾不暇,轮台近旁焉耆、危须、尉犁三国狼狈为奸,焉耆为首,尤为勃逆,不断南下袭扰渠犁屯田。屯田士又都是驰刑徒,非戍卒募士可比,西边大国龟兹又对轮台屯田虎视眈眈,北道使者左支右绌,也是不易。轮台之地广饶丰腴,又处北道东西交通之中心,虽北依白山,但是东、南、西三面地势一马平川,无丘陵屏蔽,无险可守,是以北道使者东西均受制于人。”

  卫候继续追问道:“北道使者何不联络长安发大军惩罚焉耆三国?”

  长史期门宋房代替玉门长史作答道:“焉耆诸小国,不过疥癣之患,遮杀使者,不过鼠窃狗盗之事,安能杀鸡而用牛刀征调皇帝的大军。况且种种事端均为匈奴主使,非小国之权谋。一旦匈奴败北,退缩白山之后,焉耆三小国自然传檄而定。”

  玉门长史颔首赞同,补充说道:“焉耆三国居于白山中六百里沃野(焉耆盆地),有二百里敦薨浦(博斯腾湖)的鱼、盐、蒲、苇之利,四周皆山,形如巴蜀之地势,南有天险-爵离关(今铁门关),所以三国恃之。焉耆东北通车师,车师又北通匈奴,匈奴人至焉耆一路无滞。所以北道之锁钥在于车师,车师定则北道宁,车师为匈奴南下越过白山唯一的坦途。”

  节使问道:“南道情形如何?”

  玉门长史吹了吹木碗中滚烫的羹汤,叹道:“南道形势也危如累卵。虽然没有北道的匈奴直接掩袭,但扜弥、于阗和莎车均有河道可北通龟兹、姑墨,一旦北道发难,南道势难独支。南道东边的楼兰自从匈奴质子今年正月继位之后,也和焉耆三国一起遮杀过往的各国使者。南道使者无暇他顾,只因南道西边的两个大国莎车和于阗世为仇讎,南道使者忙于调和纷争,疲于奔命于两国。”

  卫候正在喝酒,听到玉门长史的话禁不住哈哈大笑,反而被酒呛入腔中,又咳又喘地抚胸大笑道:“依我之见,南北两道的使者都是圣人啊!北道使者校尉是庄子,缩于龟壳,宁愿曳尾涂中,守着乌垒让跳梁丑类围攻;南道使者侍郎是墨子,摩顶放踵,只管休战非攻,哪管那楼兰与匈奴款曲暗通。”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哄堂大笑起来。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向厌恶揶揄圣贤,不喜欢品评同僚的节使也不禁莞尔。

  待众人平息下来,节使请玉门长史详解楼兰之事。玉门长史说道:“楼兰自从被从票侯(赵破奴)那次楼兰-姑师之役击破以后,颇为宁静了一阵子。但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时,匈奴军曾藏匿于楼兰欲遮杀汉军,军正任文捕虏楼兰王解送长安。皇上亲自问状,楼兰王面陈小国立于大汉、匈奴之间,俯首听命于两个大国的无奈,皇上垂怜,赦之归国。此后楼兰一直首鼠两端,二位王子分别质于匈奴和大汉。现在前王去世,匈奴质子抢先归国继位,所以勾结匈奴遮杀东西途经楼兰的各国使者。今年四五月间,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荆忠、期门成遂和安息、大宛国使臣一行在楼兰边境相继遇害,就是楼兰王勾结匈奴人所为。”

  节使点点头,又问道:“平日里,楼兰境内匈奴军兵大约有多少人?楼兰军力如何?”

  玉门长史答道:“途经楼兰的几批康居商贾,我都留心探问过,平日里楼兰并无匈奴军兵。我想可能是因为楼兰距离玉门关太近,匈奴军兵惧怕汉军突袭,也担心轮台和渠犁的汉军从北面截其归路,所以有事便从车师、焉耆途经墨山出,无事则从墨山退回车师、焉耆。楼兰国一千六百户,一万四千多人口,有胜兵约三千人,楼兰王城中守军和楼兰王卫兵约五百余人。”说到这里对众人施礼道:“前日里已得到太守和都尉檄书,告知征发属部协助使君。军国大事,惟诸君皆不提及,所以我也不敢言及。此刻,职部可征调军士五百人,以一汉军可当五胡兵,使君与职部合兵的六百多军士足以奇袭楼兰城,擒获楼兰王,以报遮杀汉使之仇,一雪前耻。”

  节使微笑道:“不妨!小国逞凶,常怀惴惴之心,必然恐惧大国声讨。若长史领兵与我部卫士合兵一处,声势浩大而致楼兰王敛兵据守或而望风而逃,反而无益吾事。况且你部少马,多为材官,我部车骑甚多,合兵行动行军太慢。此去楼兰,我的使队足可成事,长史率部尾蹑潜行,遥为后援。待到楼兰城中大局已定,再劳烦长史派一军候率少量屯士留居楼兰护卫新王,以防楼兰贵人作乱。”

  玉门长史赞叹道:“昔日从票侯七百轻骑破楼兰,俘虏楼兰王;今日中郎将以区区百骑誓破楼兰,此等豪气,我辈望尘莫及。”

  众人满觞尽饮,一直到夜食时分方散。来日蚤时,玉门长史送节使的车马西行,约定好楼兰起事的时间,一直送出了三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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