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部分 奇缘记》 6

  6雪山下的禅声

  那是水月寺。寺院的门口竟站着那个疯连长,他也早就看见了高觉他们三个人。他等高觉走近,迎向他顶礼。这一次,高觉毫不犹豫地展开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旋转着摸了一圈,弄得两人都笑了起来。疯连长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他一点不疯,他是这儿的一个行脚,每天背着个布袋转山,是他的必修之课,能够和高觉相遇,也是前缘早定。

  疯连长带他们三人见过主持后,打算安顿他们,不想小王和老杨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想早点赶回去,免得家人着急上火。于是疯连长给他们弄些喝的,带些糌粑,指了回去的路,两人便离开那里,留下高觉与疯连长作伴长谈。

  水月寺座落在环境优美寂静的山坡上,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周围是高耸的桦树和松树,树林下面是松软的树叶和松针,散发出一种香醇的气息,弥漫到整个空气中。疯连长带着高觉四处看看,踏过一片松软如绵的草坪,来到转经筒前面,高觉伸出一只手,金色的转经筒便在他的指尖上轻轻划过,慢慢地旋转起来。他转身凝望天际,神情凝重而虔诚,整个心境充满宁静而甜蜜的感觉,似乎整个人都融化到空气中,与四周融为一体。

  疯连长的神情同样是虔诚凝重。他跟在高觉的身后,看着他的庄严而洒脱的举止,一种随侍活佛的幸福美满的感觉在他的心间悠然升起。

  转经筒的侧面有几株杜鹃花,都是一米高的样子,有一株却如同两米多高的树一般,最是娇艳。高觉走过去,伸出一个指头在一朵花瓣上轻轻地抚弄了一下,心里边暗暗对那株杜鹃花树称奇。

  “她像杜鹃老大。”他说,脸上荡漾着一丝若隐若显的笑意,“真好。”

  “就是。”疯连长答道。

  “你的杰作?”高觉问他。

  “是的。”他又答道。

  “那你就是老大的老大了。”高觉说,口气里带着一点揶揄的味道。

  疯连长并不介意,他向高觉问道,“喜欢这儿吗?”

  “好像来过这儿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高觉和他一边四处走动,看着各处,一边随意地说着话。

  “你过去世曾是这儿的一个修行者,现在应该是故地重游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并凝视着高觉,高觉也转过头看着他。

  “你是算的呢,还是天眼洞开呢?”高觉又回头看着别处的景致,笑笑说道。疯连长也笑笑,并不说透。

  “那你那时是做什么的?”高觉又问道。

  “我那时跟着你修行,是你引我入的门,很感激啊。后来你转世生到别的地方了,我就一边继续修行一边等着你回来,直到今日。那天看到你,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你已经忘记了过去。”他说道。

  “人有隔世之迷,我知道。”高觉练达地说道。

  “你愿意留下来一续前缘吗?”

  “你看时机成熟吗?”高觉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悠悠地说道,“我,总觉得还有许多尘事未了,一下子还放不下。”

  “我会等你的。”

  “那你给我看看,我今后会有什么情况,什么时候时机会成熟。”

  “眼下可能就有一劫,不过并无大碍,以后就会平坦发展,短则三五年,长则二三十年,你就会脱离尘缘,虔心向佛。”

  “假如是很久以后呢,我还会遇见你吗?”高觉沉思地问道,他感觉人生际遇是难以预料的,以后还会遇上这个疯连长吗?

  “你会不断遇到一些有缘人,他们像所有的善知识一样,也会引导你的。”疯连长诚恳地说道。

  “唉,万般皆缘啊,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凑巧,我就走到这儿来了。”高觉感慨万千,只是心里还是觉得诸多世事,难以割舍,便接着问道:“真有佛?”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怀疑是对的,不怀疑倒不正常了,大疑大悟嘛。我先教你一种最简单的瑜伽密法,也是你过去世教授于我的,算是报答你的恩泽吧。这种瑜伽密法你可以在平时自己修习,以便续上你过去的缘分。回头你走时,再给你拿些相关的书籍,你看看,增加一些法理知识,对实修也有帮助。”他此刻显得更像是一个阿阇利,毫不吝惜地向高觉传导知识,引导高觉入门。

  “也好,省得我无聊时就和同事们打牌。”此时,高觉只是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和世事没有多少区别的事情而已。

  “不应该这样理解,修行是为了更好地解脱、成佛,然后再入世救度众生,帮助众生解脱,让他们离苦得乐。”

  高觉笑笑,打趣道:“我过去世是不是也是这样告诉你的?”

  “是啊,今天还给你啊。”

  “哈哈哈。”高觉大笑,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疯连长的话怀着一丝疑问,难道真是前缘?不会是他为了引我上路的一种说辞吧?不过他并没有点破,只是随口说道,“我看哪,世法就是佛法,佛法就是世法,无有高下之分。”

  疯连长怀着敬仰的心情看看高觉,他竟能把世法佛法看得如此透彻,揉捏地这般圆融,他觉得他依然是那么高大。

  两个人来到一扇门前,疯连长打开那扇门,让高觉进去。一脚踏进去,刚才疯连长关于前世说法的疑惑阴影还萦绕在高觉心头,此时却顿然全消。

  那是疯连长的禅室。他拿出一本经书给高觉看,那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批注。“这是你过去看过的书。”疯连长说。

  高觉拿起那本书翻着,很多处都有批注,那些字体跃入高觉的眼里,让他吃惊不已。那些字体竟与他自己如今的字体形状一般无二。

  高觉似乎沉入到那些古旧的经书里。突然,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疯连长,问道:“你是解脱了的人吗?”

  “还不能这么说,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是……不说这些吧,总之修行是很重要的,只是一般人无缘于此,就如你那两个朋友,也许他们还会说这是迷信呢,毕竟是受过多年的物质第一的唯物主义教育,有些偏颇也是难免的。”疯连长侃侃而谈,表情透露出一股庄严之相,没有半点平时那种外相上的给人邋遢的感觉。高觉不觉便有些神往,但内心的疑惑如丝丝缕缕并不能当下理清。

  “如果三五年我不能回来,尘缘不尽,世事不了,又该怎么办呢?”他问道。

  “万般皆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是你的定数,不需焦虑,只要做到心中向佛即可,修行修的就是一颗心,让心宁静下来,你就会看到那美好的世界,只是不要强求,求是求不来的,二三十年之后自然会因缘成熟的。或者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一定会遇上别的有缘人。”疯连长顿了顿又说,“你有过去的根基,一切会自然消解,也会很快上道的,不用着急。当然,也需每日勤修,不要懈怠、疏忽,否则又要错过一世了。”他恳切地说道。

  晚间,疯连长教高觉修习瑜伽密法。一上座,高觉忽然问到:“定是什么?为什么非要习定?”

  “外不被境转,内不被心牵,念念一心,心不颠倒,就是定。至于为什么习定,这是佛的八万四千个法门确定不疑的核心,每个法门都离不开定,只有通过定开发智慧,才能达到佛的最高境界——空。”

  高觉在座上,并没有感到定的美妙,倒是尝尽腿痛的滋味。疯连长告诉他:“腿痛是一大关,这一关是必须过的,心若能定下来,腿也就不疼了,某种程度上,还是因为心动腿才疼的。真定了下来,也就不疼了。好好修吧,这才是正事。”

  次日,高觉决定回去。疯连长给他收拾了一些书籍,嘱咐他闲时多读,反复读,并叮嘱每天一定要习上一座瑜伽密法。“一座啊,顶多两座,勿着勿贪勿放松。”疯连长说道,并把高觉送下山去,一直到宽阔一些的路口。

  一辆车远远地朝着他俩驶过来。疯连长说道:“你的劫来了。”

  那是一辆警车,高觉并不惊奇,只是说:“怎么会是劫?我又没犯事。”

  “事要找你。不过勿惊勿怖,勿执外相,都是虚幻泡影,不着它,它自然就过去了。”

  陈警官从车上下来,让高觉坐上去。高觉与疯连长别过,自管上了车,陈警官在他身边坐下,他感觉出有个硬梆梆的东西碰了自己一下,便趁着往里移动身子的当口顺手摸了一下,原来是陈警官的手枪。

  桑杰局长坐在前排座位上,他说了一声走就再也没有吭声。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快速行驶,几个人并不说话,只有录音机放出来的歌声掩盖了车内的沉寂。

  车子的速度远不是人的脚步可以比拟的,高觉和小王、老杨三人走了一天多的路程,车子却只用了一会儿,很快便驶入公安局的院内。走进办公室,桑杰局长要陈警官搜高觉的身,陈警官向高觉说声对不起,高觉说没事,于是陈警官便例行公事地在高觉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边。

  陈警官在高觉身上的摸索,让高觉很不自在。他自小就一个人独自居住,记事起,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在老家的另一面窑洞里单独睡觉,睡前总是拿着一盏小油灯,先四处看一遍,然后插上门,上坑,倚在枕头上,借着小油灯看书。那些书有从同学处借来的画书、小说,有母亲的国语课本,以及一些古戏本,只要是可以看的,他几乎都要尽兴地看一遍,每晚都要看到眼睛揉一遍又一遍,直到实在酸困地不想睁开为止。因而,在高觉的记忆里,不曾有任何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自己的身体。他看着陈警官低头摸自己的腿部时,一种厌恶感急速升腾,差不多要照着那半秃的脑门上狠狠地敲上一拳。他忍住恶心,问道:“你们连个手续都没有就搜身啊?”

  “马上给你开。”桑杰局长看看眉头紧锁的高觉,对旁边的女警官小邓说:“给他开一个证。”女警官小邓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写起来,然后又拿出一枚公章在上边摁了摁,之后朝着高觉晃晃那张纸,那时陈警官早已坐到一边去了。

  “高啊,”桑杰局长依然像平时那样称呼高觉,他向高觉询问道,“有人报告说你往国境线上奔去,有越境的打算。你说,具体怎么回事。”

  “子虚乌有的事情,顶多也就是从学校出来,没有及时返回,也就是旅游一圈吧。你也知道这两天的情况,原打算绕到印度兵的后头去,抄他们的后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既然没有打起来,这一切也就无从谈起。”高觉如实以告,他的心里却是另一番翻腾,“这个小王和老杨,自己回去就回去吧,瞎说什么呢,制造麻烦。”但很快他又推翻这种想法,他们不会说的,一定是沿路的老百姓看到后报告的。

  “你这个同志啊,我看你还是照实说了吧,说了,什么事没有,不说,那你就等着看好的吧。”桑杰局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一副你爱说不说无所谓的样子。

  “我又不反社会不叛国,有必要越境嘛。”高觉辩解道。

  “不说也行。”桑杰局长低着头,看着桌面,对高觉说过后,扭头看了一下陈警官,便对他说道,“把他带到南边那排房子去。”

  那是一排有四五间禁闭室的房子,每个门都用铁皮包裹了一下,半中间又都开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供外面的人观察使用,里面的人也好透透气。高觉被带进一个房间后,陈警官在门外落了锁,并派中队的一个士兵手里拿着枪站在门外。高觉听了一下外边的动静,回头坐在里面那张破烂的单人床上。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倒觉得有几分像是疯连长那个禅房,光线幽暗,门上的小窗口投进一缕亮光,很适合参禅闭关。于是,他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手结上密印,很快便进入定中。那时,高觉竟没有觉得腿疼。

  “真是命,这竟是我今生智慧生命的起点。”定中,高觉不由升起一丝念头,又想起疯连长来,“看来他已经修成正果,至少是具备一些度人的能力了。我怎么会误过前世呢?难道如当年禅宗五祖一样,因一念之差便轮回成苏东坡了吗?唉。”

  高觉努力摒弃掉念头,又觉得不对,便任由它来来去去,兀自念咒,不觉间又入了定来。

  次日,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一切照旧,河水依然从北山坡上滔滔不绝地向南倾泻而下,穿山越涧,一路奔向印度洋。陈警官打开禁闭室的门,告诉高觉说可以走了。

  “啊,没事了?”高觉故作惊讶地问道,他的神情让陈警官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都跟在陈警官的后头,他老道地说道:“怎么,不想走?我们再把你送到边界去?还是怎么的,给点赔偿?同志啊!”

  高觉看看桑杰局长那副粗恶的面孔,便觉那说话的口气很适合他这一类人,懒得和他计较,撇开他只管跟着陈警官向办公室走去。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仍旧站在禁闭室门前,俩人小声地说着话。高觉曾听到过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有一腿的事情,心中忽然觉得他俩倒是很般配,便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他们一下,他觉得她的脸孔还算端正,不足的是左眼微微有点斜,左腿走路时有点踮脚。但此时那小邓正好一只手把在禁闭室前边一片菜园的木栅栏上,那条有点踮脚的腿微微抬起,也就遮掩了那腿的不足,阳光又照在她仰起的脸上,她便眯起眼睛,那只有点斜的眼睛,倒也看不出斜来。那女警官和局长说着话,却瞅着高觉的背影,见高觉回过头来,对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高觉的心理活动,也就回了一个微笑。

  然而,让高觉出乎意外的是,林东雅已经从内地回来,并且来到了水月谷。此时,林东雅已经等在公安局的办公室,她就坐在办公桌旁的一把椅子上。高觉看到她时,异常惊喜,他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自己的身边,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把搂住她的肩头,四目相视,许久也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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