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部分 奇缘记》 2

  2能够左右你的,就是你的老大

  高觉和婉岭说着这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和孙编辑接触的那些时光。他第一次出书的时候,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将稿件交给孙编辑,在其后的半年里,他一次次地催促,差不多在他失去耐心的时候,这个孙编辑终于有一天告诉他,“三审完结了,你过来看看吧。”

  那天,高觉坐在孙编辑旁边的一个长沙发上,拿着书稿翻检着,看到被编辑们用红笔、黑笔一段段删去的文章,还有有的文章标题上面只是四个字“全文删除”,他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文章被编辑的锋利刀笔砍掉。他的心情极为不快,用沉甸甸的语气对孙编辑问道,“怎么把这么多的文章通篇砍掉,还有这怎么整段整段地删去?”

  “唉,高老师,”孙编辑的声音极其柔和绵软,即使她要完全否定你的时候,你也听不出她的声音里有什么让你不快的因子,只是她说话的内容却是坚决而无法更改的。她告诉高觉,“原来我就跟你说过,我们这儿很敏感的,政治上绝不能出事儿,有些事在你们下边无所谓,在我们上边就是事儿。”

  高觉听她这样一说,本打算问她什么是政治,想到自己整天在这么个圈子里转过来转过去的,还不知道什么是政呀治的?我会对自己不负责?但他不想一下子把对方惹翻,毕竟现在她就是自己出书上的老大,她完全能决定出还是不出,他希望对方能够在自己的文字上通融,因而话到嘴边就成了另一副样子,他用一种极为和缓的口气说道:“孙编辑,这些都是在党网党报党刊上发表过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的,怎么能和政呀治的扯上呢。可以说,我所写的这些文章篇篇都是为党操心,为民费心,即使扯到政啊治的上呢,也应该是极力提倡的才对。”他说完这句话,心里面再次想问对方知道什么是政治吗,但终于忍住没有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也没办法,我们就是这样规定的。”孙编辑依然一脸无奈的样子,但她的嗓音始终是那么甜美细长,如果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人,单凭她的温婉的声音,一定会把她想象成天使一般的美女。然而,更进入四十岁的她,眼睛浑浊,面部肌肉松弛,体态臃肿,与同年龄的女人相比,显得极为沧桑,往往让人错估她的年龄。

  高觉把书稿拿在手上,掂了掂,有点懊丧地说道,“假如你每次都这样的话,即使是鲁迅再现,也会被你扼杀的。”

  “这个时代不可能让鲁迅产生的。”孙编辑的声音此刻很冷漠,并补了一句,“如果不想出的话也可以,给你退费用,当然,编校等费用还是要出的。”

  “行,就这么办吧,现在就退吧。”高觉果断地说道。

  “现在不行,会计不在,回头我给你汇过去,或者你再来时结算。”

  然而,后来因为财务手续上的一些问题,费用并没有迅速退回来,一直拖到过了一个春节,高觉询问的时候,孙编辑才给他说因为款已过账的原因,有一些麻烦。高觉一听这话,转眼一想,就说,“不行了这样吧,我正在写一些历史文化方面的东西,把那款先给我存着吧,用到我新的一本书上吧。这本书应该说不会让你为难的。”原来,高觉从和孙编辑交锋过后,便也不打算再写什么时评性的东西,回去后就开始操作一些历史上或者古籍上的人物的评论性研究,自然这种评论离不开已经熟悉的现实生活,尤其是离不开他惯熟的写作方法和思维方式,包括思想的角度,但毕竟这是历史上撷取的题材,他希望这样能够通过这个口头上挂着“政啊治的”的孙编辑的审校关口。

  及至后来孙编辑见到新的书稿时,也倍加赞赏,甚至认为能够试着推广一下,她似乎也接受了前边的教训,不再说什么“政啊治的”。但是,她好像又难以改变自己那种审查式的眼光,在她的意识里,作者是不会高出编辑的,这些年也没有见过哪个比自己强的作者。然而,高觉的文字功夫和行文风格,逼迫地她不得不仍是整段整段地删除他的文章,虽然她也是尽量手下留情。从高觉的书稿上,她看出他的文字功底深厚,文章结构严谨,但不找出一些毛病,不删除一些段落,怎能显出编辑的素质?编辑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删文章的的嘛。因而,她对他的文章依然没有客气,以不符合传统的看法为由,专拣那些与众不同的闪光的地方修改删除。

  如此一来,当高觉再次拿到三审定稿的时候,他的心中再次感到刀割一般的隐隐作痛。他嘴上不说,却在心里边对孙编辑下着定论,愤愤地自言自语道,“没思想,没见识。做事太平庸,做人太固执。”他甚至怀疑在孙编辑的身上是不是有嫉妒作者的因子存在。

  高觉后来专门找寻出孙编辑初次和他见面时给他的一本小册子。那是孙编辑出的一本诗集,高觉认为她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只是先前她拿给他时,他在她面前装装样子,假意赞扬一番,那上面有她的简历。高觉再次把它拿出来,就是想详细地看看她的简历。他发觉她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专科学校的中文系的学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便到了现如今的位置上,竟可以任意主宰别人的文章。

  高觉一边走着,一边给婉岭说着,“唉,这样的水平,竟然在这样的位置上。”他说到这儿时又想到刚才那个杂志社的副总,不觉产生出一种悲凉的情绪,认为世间对自己来说,谁都是老大,自己竟没有一件事可以主宰,只能是处于一种活着就不错了的地位。

  但令他欣慰的是,那次经过与孙编辑的不断协商,要求尽量不改,尽量不删,书名的确定,版样以及封面的设计等等一应事情,两人都做了妥协、退让,最终他还是出了那本书,虽然心里也知道那本书很难成为热销书,但他认为那是必须做的一件事。他自然清楚,在这个心浮气躁的时代,人们需要的只是对眼球强烈刺激的东西,并不要什么富于智慧和思想的东西,从这些年看过的一些书,除了新鲜的名相之外,差不多就是一些堆砌起来的文字和事件而已。他断定,一个肤浅的时代,必然造就一批肤浅的人群。

  说到这里,高觉随口向婉岭问道:“最近看些什么书呢?”

  “没看什么书。”婉岭说时,几个向相反方向走的人从高觉和她中间穿过,她绕过他们,走到高觉的身边,随手拽住他的胳膊,接着说道,“先前看过一本书,叫什么‘那些年的什么女孩’,网络写手写的,你可以看看,还行。”

  高觉噢了一声,并没有评价那本书,只是说不要看无聊的东西,他劝婉岭多看些外国译著。他认为,即使看感情故事,外国的感情故事写得也更真实,诸如《红与黑》《罪与罚》《悲惨世界》《庄园之情》《琥珀》《飘》《茶花女》《微吉尼和保尔》等等,就是看国内的,看看四大名著即可,当然,要深入进去,了解作品背后的深层含义,透过表面看实质,不要人云亦云,只看到别人的看法,自己永远没有看法,更别说想法了。

  “你又开始说教了。”婉岭直接给他点出来。高觉便笑笑,说:“不好意思,你忘记我原来那句话了。”

  “哪句话?”

  “看书如同写文章,就是对人物的一种研究,对事件的一种分析,研究一个人,分析一件事,就应该对这个人,对这件事,有一个明了的抉择。否则,只能是一本糊涂账。”

  “你的潜台词是不是在说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呢。”婉岭揶揄地笑道。

  “那倒不是。由于我一直写的是评论性的文章,所以,就是我分析这些历史文化性的人物,也摆脱不开这一特点。而评论性的文章,往往以直截了当见长,并且,我喜欢把一些深奥的问题通俗化、明了化、简单化,让人把一些复杂的麻烦的事情和道理一看就懂,而不像有的人故作高深,故意弄一些让人看不明白的词儿。我看,有的人写了半天,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文章嘛,总要说个道理,那才是文章。一篇没有道理的文章,如同一筐土豆、一簸箕黄豆一样,只能是没有思想和见识的单纯的事件罗列。”高觉说道,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时下一些文章的看法,他觉得自己还是知己知彼的。

  “那你认为你的那个孙编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婉岭忽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倒是高觉没有想到的,并且她把“你的那个”说的很特别。高觉觉得好笑,于是他沉吟了一下,寻思如何回答既能够消除她的怪念头,又能够显示自己高人一筹的智慧。突然一个因果念头浮出脑海,他便转身面对着婉岭,煞有介事地说:“也许,这个孙编辑前世就是我的一个书童,整日让我呵斥不断,她一定是暗下决心,非要整治我不可,因而就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一个见识不高的编辑,刚愎自用,心想他高觉算啥,就要压他一头,看他能怎的。”高觉这样说的时候,逗得婉岭咯咯大笑,说他真能编,不过高觉自己心里倒觉得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一想到因果不爽,心下倒是大得开解,对那孙编辑的纠结似乎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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