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后的体面

  冬去春来,屋檐上的积雪早已不在了,换来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

  念青总是会隔一段时间来冷凝宫看我,有时候是半月有时候是一月。

  这天夜里,念青又悄悄的推开门进来了。

  “娘娘。”她轻轻的唤了我一声。

  “念青来了。”我笑了笑说。

  “娘娘您看,我用剩下的锦缎给您做了件春天穿的薄裙。”说完她拿出一件七彩流云裙,是用各种颜色的锦缎拼接而成,而她有在上面绣了紫色的流云。

  “不错,尤其是这流云,念青的手法可是越来越好了,我看就叫就七彩流云裙,可好?”我用手摸着裙身上的紫色流云说。

  “娘娘就是厉害,还会给一件衣裳起名字。”她说着又打开包裹里的油纸,里面是七巧玲珑糕。

  “念青,不必每次来拿这些糕点,想必御膳房太监要的可不会太少。将银钱好好存着,将来嫁人了,有嫁妆在婆家才能硬气些。”

  “娘娘,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念青红着脸低下了头。

  “莫不是我们念青有心上人了?”我打趣的问。

  “娘娘莫要开念青的玩笑。”

  “好了。我不打趣的你了,不过下回来可不许再带这些了。”

  “都是轻雪姐姐给的包裹里的东西换的。”她轻声的说。

  “以后不必了。那些东西你自己收好,别用在我身上了,锦衣玉食我过了许多年,那些东西早就吃腻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粗茶淡饭,一日三餐,无欲无求。”

  “娘娘……”

  “好了,听我的话,我这辈子是出不去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有别的路可以有,留点银子总是好的。”我拍了拍她的手说。

  “对了,娘娘,这是您上次要的太阳花的种子,还有这是胡瓜的种子,娘娘要这些做甚?”

  “开春了,我想在院里的空地上种些花,而胡瓜可生食,种一些,到时候结了果还可以给院子里的那些个先帝的嫔妃食用,她们都过得太苦了。”我想起院里的那几个疯妇,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凉。

  “娘娘就是心慈。”

  我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须臾,我看着念青说:“回去吧!出来久了会让人生疑的,若是让人知道你与我交往过密,怕是会有人刁难你。”

  念青也看了看窗外愈来愈黑的天,站起身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下回再来看娘娘。”

  “好。”我起身送念青出了门,我送她到宫门,她轻轻拍了下门,宫门在外面打开,路江洲看了眼我们,念青的脸红了红,她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看着念青逐渐消失在夜色里,便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再次关上。

  那沉重的关门声,深深的落在我的心头。

  次日一早,我在院子里找了一根粗树枝,然后蹲在院子角落的一处空地上,用粗树枝一点点的翻土。

  “娘娘在做什么?”路江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翻土。”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拔出他的剑,帮我翻土,他是有功夫的,故而他比我快了许多,即便是这样,那片土地也被我翻了三天才翻完。

  我将太阳花的种子撒在一处角落里,又将胡瓜的种子撒在不远处。

  然后又打了水,将整个土地都用水浇了一遍。做完这一切,我拍了拍手,站在旁边看着我的劳动成果。心里盼望着它们能早日生根发芽,开最美的花,结出最甜的果实。

  “种的是什么?”路江洲问我。

  “太阳花,胡瓜。”我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说。

  “也好。”路江洲说。

  “吆,这不是我们的废后和她的相好的吗?怎么现在就开始男耕女织了。真把冷宫当自己家了。”香巧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她斜着眼嘲讽的笑。

  我并未理她,她却上前一步,又接着说:“还装清高,还以为自己是皇后呢!告诉你吧,皇上现在最宠的就是你从前的贴身侍女,现在的云嫔。据说云嫔还是沈大人失散多年的表妹呢!”

  听到她的话我顿了顿,片刻后我绕开她,向偏殿走去。

  “唉,怎么,不爱听了,心疼了!哈哈哈……”香巧追在我身后拼命的说。

  “注意你的言辞。”路江洲沉着声。

  “怎么,我说错了,我劝你也离她远点,脸上那胎记就是不祥之兆,不仅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克死自己的祖父,害的他们全家家破人亡,兄长流离失所,到现在都不知所踪。你要是在跟她混在一起,小心她连你都克。”香巧不服气的对着路江洲。

  “陈辞,将她赶出去,以后都不许她进来。”路江洲怒气冲冲的说,那叫陈辞的侍卫进来,拉着香巧往外走。

  “有什么了不起,姑奶奶还不稀罕来呢?”香巧骂骂咧咧的被陈辞拖了出去。

  “还有你们,以后进来了便好好打扫,别在这里乱嚼舌根,偷懒耍滑。”路江洲冷着眼看着周围的洒扫宫人,声色俱厉。

  而我还停留在香巧的话上,不得不说,她的话的确诛心,让我痛不欲生。

  ……

  日子一天一天的消逝,我种的花早已开的明艳。太阳花,向阳而生,热烈芬芳。胡瓜也结出了果实,我每日都要摘一些送给冷凝宫那几个疯妇。

  慢慢的她们开始每天站在我身后,等着我给她们摘胡瓜,她们一个个疯疯傻傻,我曾试着问过她们是否还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可是没有一个记得自己叫什么。

  很多时候,她们如同几岁的稚子幼童,看见我也只是憨憨的笑着,看着她们我心里有了几分难过。

  这日,我又在摘胡瓜,她们中的一人跑过来拉着我往冷凝宫的正殿跑,我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她拉进了殿里。

  我刚进去一股难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腥臭味呛我得直犯恶心,我赶忙捂住口鼻,她拉着我的手臂摇了摇,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角落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睁着眼一动不动,脸色惨白,一只手垂着,手腕处是一道狰狞的伤口,地上是一摊干枯的血迹,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金钗,金钗的尖端上有点点猩红。

  她的身上依旧是破旧的衣裳,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肌肤,现下是炎炎夏日,她应该是死去好几日了,身上有蠕动的蛆虫和蚊蝇。那身体散发出的腥臭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我捂着口鼻跑出了正殿,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我的眼泪如瀑布般流了出来,自从来到冷凝宫,我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得知母亲和祖父去世的消息时,一次是南宫瑾拒绝我时,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我跑到宫门口,大声的叫着路江洲。宫门很快打开,路江洲神色凝重的进来了,他打量了我片刻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捂着口鼻,指了指正殿,他微微蹙了蹙眉,便进了正殿。

  很快他便出来了,他又看了看我,神色复杂。

  “陈辞,赵笙,快进来,有人死了。”他对着宫门口说。

  那叫陈辞和赵笙的侍卫又带着另外几个侍卫进来,他们进了正殿,找了一块破旧的木板,便将那死去的疯妇抬了出来。

  “你们会怎么处理她?”我问路江洲。他的眼神带着几分震惊,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片刻后才回我。

  “先禀告皇上,再送去焚火炉烧掉。”他冷漠的说。

  “让他们等等好吗?”我的语气带着几分祈求。

  “等一下。”路江洲看着前面的侍卫。

  我穿过院子走进偏殿,找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我拿着衣裳来到院中,忍着恶心想替她穿上。

  路江洲夺过我手中的衣裳,扔给了身边的侍卫,他们几个快速的替她穿上,便抬着她出去了。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若有来生,愿你生在普通人家,相夫教子,莫要再入这宫墙!”我看着离去的侍卫,轻声的说。

  “娘娘可知她身前是善是恶,又怎会入冷宫?”路江洲亦看着前方。

  “你又可曾知晓我是善是恶,又为何入的冷宫。”我冷笑一声,又接着说:“无论她生前是善是恶,就算真的做过什么坏事,她这许多年痴痴傻傻的也算是受了报应,无论如何,人都死了,用一件衣裳给她最后的体面不算过分吧!”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我想她一定是因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是谁,忍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才自我了断的。

  我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说来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见到死人,且场面过于震撼,以至于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她死去时的某样,只是每一次画面一转,她的脸变成了我的脸,每一次我都会被吓醒。

  洒扫的宫人里没有了香巧的身影,每一次他们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我与路江洲的关系不再那么僵了,偶尔也会说几句话,念青来的次数依旧是半月或一月来一次。

  春去冬来,冬去春又来,一转眼,我在冷凝宫里住了三个年头了,念青每次来,从未与我说过宫里的事,而我也未曾问过她,故而我不知道这三年宫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再梦见南宫瑾了,他给我的伤痛好像早就变得不痛不痒了。

  我偶尔会想起我的母亲和祖父,想起他们也没有之前那般难受疼痛了,很多时候我想,若是有来生,他们也许早就入了轮回,现在也许已是啼哭的婴孩了。

  时间真的是个很好的东西,让我变得寡情,淡漠。

  初春的风和煦温暖,有一只春燕带着她的孩子在我的屋檐下安了窝。

  我又在院子里翻土种太阳花和胡瓜。那几个疯妇跟在我身后学着我的模样浇水。

  这三年里我还教她们几个梳洗打扮,教她们洗衣生火,教她们诗词歌赋,还给她们每人取了名字。

  她们依旧痴痴傻傻,只是不再逢头垢面,污秽不堪,我尽全力的教她们即便身处冷宫,也要活的体面。

  “秋水,不可将水泼到人的身上。”我对着她们中的一人喊。对了,我来时她们有五人,现在剩下四个,我给她们取名,春暖,夏花,秋水,冬寒。

  秋水痴痴的笑了笑便不再泼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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