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兵马未动(下)

  “王爷……”

  紫冰仍要辩白,却被燕王止住了:“紫冰,你说这一仗本王该怎么打?”

  紫冰赔着小心道:“紫冰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你说是打赢他们就议和,还是一鼓作气灭了他们?”

  这是紫冰没有想到的:“这是朝廷的事。我,不知道。”

  “本王告诉你,皇上就算亲征,就算打赢这一仗,也是为了议和。既然要议和,还用打什么仗?若要打仗,又为什么要议和?”

  紫冰一时语塞。

  燕王追问道:“紫冰,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紫冰思忖了片刻道:“我记得《国语》吴越争霸一节,伍子胥说陆人居陆,水人居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燕王自然知道紫冰是明白的,可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反问道:“你说呢?”

  “我以为意思是说:有的地方该收服,有的则不用。”

  “我怎么记得文中说吴国与上党大国不通。照这么说当年太祖打下江南大可不必?”

  紫冰没想到燕王拿太祖来噎她,忙道:“太祖何其明智!此一时,彼一时。今有大运河贯通南北,居民与中原均是一样的教化,那江南吴越之地就是大宋的粮仓,岂有不收服之理?但北辽不同,正如当年上党之国之于吴越。我们农耕,他们牧羊,生活、习性均不相同。纵是把他们收服,是我们去牧他们的羊,还是让他们来学种我们的地呢?”

  “就算不收服他们,我们打得他无力回天,又何来议和?”

  “王爷,古人说‘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王爷是血性男儿,自然想的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可紫冰是女子,在女子的心里都担心自己的亲人会战死沙场。连年争战,哪一家没有亲人死去,哪国的百姓不是百姓?其实在我心里,并不在意家人能有多大的荣光,只想着你们都好好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

  紫冰说的动情,燕王似有所动。紫冰由衷道:“王爷,您是带兵打仗的人,知道时间对于战事有多紧要。少耽误一天,也许就少些百姓受苦。”

  燕王沉默了一时道:“你回去告诉德芳,我应了。不是为了皇上,只为太祖打下的江山。”

  紫冰听此言,心中有些惊悸,面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恭敬地答道:“是。”

  临出门,紫冰回头问:“从古至今,不知在王爷心里谁能称得上战神?”

  “自然是白起。”

  紫冰背身咬了咬嘴唇,站立了片刻,默然回去了。

  八王不在家,紫云见紫冰郁郁,开导道:“我知道这件事难为你了。他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

  紫云见紫冰不说话,又道:“其实,王爷还是很护着你的。上次燕王妃亲自来说,都让他给一口回绝了。王爷说,就算没有云龙,也不会让你去受委屈。”

  紫冰见紫云一味的说好话,也明白了八王待她之心,抚着紫云的手背微微苦笑:“我不是因为这个。”

  “是在燕王那受气了?”

  “也不是。我只是感觉怪怪的,也说不出来……燕王答应后,我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

  紫云如释重负,笑道:“想来是你太劳心了。燕王当年也是沙场宿将,还有寇伯伯他们一路同行相互照应着,不会有事的。你歇会儿就好了。”

  紫冰点点头,问道:“麟儿呢?”

  “睡了。等他醒了,抱来跟你玩。”

  说起常家话题,紫冰也快活起来。姐妹俩又在清逸斋廊外晒着太阳喝了一回茶,管家齐平来说:“那个佟于蓝又来了。”

  紫云笑说:“都是我给你揽的事。不知道又怎么了?”

  齐平答道:“他是穿着官服来的。”

  紫冰笑道:“那看来是致谢的。”

  说话间佟于蓝到来,许是身量未足,也许是走的过于着急,宽大的官服套在身上像面旗帜前后招展,更显出他的消瘦稚嫩。紫冰见他头上有汗,让了一杯茶给他。

  佟于蓝只匆匆行了礼就道:“姑娘,我不是来喝茶的。”他过于直接的话语惹得紫云姐妹相视一笑。

  “王妃,姑娘,你们别笑。我有要紧的事。”佟于蓝忙指着自己的官服说,“我有了职位……”

  紫冰仍以为他是来感谢的,故意趣道:“佟大人公然穿着官服来南清宫,不怕别人说你走终南捷径?”

  “不是的。”佟于蓝忙双手连连摇动,“不是的,姑娘。是公事!”

  姐妹俩止住笑,忙让他坐下说。

  原来进士及第之后,佟于蓝被分派到户部。此次主要负责计算大军所需钱粮衣物的数量。

  紫云笑道:“刚上任就给委派这样的差事,可见上司重用你。”

  佟于蓝从怀里掏出一封奏折双手递上:“我就是要上书请求调换上司的,还请王妃和姑娘帮我递送给宰相大人。”

  紫冰没有接奏折,笑道:“这可是奇了。哪有下属要调换上司的道理?”

  佟于蓝见两人都没有接受的意思,就站起来握着奏章拜道:“王妃、姑娘,我要求调换的上官就是佟金山。”

  紫冰姐妹虽然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的。紫云道:“当日他让你受了委屈……可今日你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就不能公私不分,意气用事了。”

  “若说我不怨他,不可能。不过今日我确实出于公心。发放军需,虽说可以按照计算的数量即可。可军队行军消耗会随时机事宜的不同而变化,也会因为雨天有不同程度的损耗。这时就需要一颗仁心,酌情增补调配。如果只按照事先算好的数字刻板为之,只怕不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也会耽误战事。佟金山他为了官位,对我尚且如此,对素不相识的将士们难保有体谅之心。”

  紫冰难得见他这般慷慨陈词,颇有几分赞赏,问道:“那你直接上书就好了,何必让我们传递?”

  “姑娘,战事不等人。一级一级上奏,就算上官不扣下我的奏折。递到寇大人那里,也得几天。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本已失了先机,粮草上还出……”佟于蓝下意识地咽下了后边的话,拱手道,“还望王妃和姑娘帮我。”

  紫冰接过奏折:“行。我今晚之前保准递到寇大人手里,只是怎么处理我就爱莫能助了。”

  “多谢姑娘。”

  晚间,寇准同八王一道回来了。八王见到紫冰就问:“二哥答应了吗?”

  “答应了,只是气儿不顺。”

  八王舒了一口气:“答应了就好。”

  紫冰又说:“为了让燕王放心,我把云龙推给他做护卫了。”

  八王指着紫冰笑道:“你可真会找人。云龙去了也好,正好对燕王、对呼延王爷都有个照应。”

  寇准道:“燕王爷既然答应了,就好择日出发了。”

  “还有这个。”紫冰把佟于蓝的奏折递给寇准,说明原委。

  寇准摇头道:“都火烧眉毛了,还计较这些小恩怨。做官得有容人之心。”

  紫冰道:“这是你们官场上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是被他说服了。寇伯伯酌情着看吧。”

  寇准拿着奏折冲紫冰点点:“添乱——”

  紫冰嘀咕道:“都递到手里了,看看又不妨碍什么?”

  寇准翻看了一时,惊起道:“看来这户部还真有事儿。”

  八王见他要走,忙拦住:“该吃饭了。要去哪儿?”

  “不吃了。”

  次日,寇准来到户部,向主管此次军粮筹备的官员佟金山问起相关的事宜。佟金山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破绽。

  寇准心中疑虑:那佟于蓝的奏折中隐隐约约地点出军粮物资存在猫腻的。难道真的是挟私报复?可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来说,凭空诬陷他上官等于自毁前程。佟于蓝不会蠢到想不到后果吧?不管真假,事关大军生计、牵连前方战事,不能出半点疏漏。

  寇准不动声色地一样一样巡查,本想借机从佟于蓝那问出点什么,谁知他却不见踪影。

  寇准佯装不知,指着一个空座位问:“人呢?十万火急了,还不忠于职守?”

  同排忙着公务的人站起来,答道:“佟于蓝这几天不常在这儿。他老往外跑。”

  “把他找回来!”

  待佟于蓝赶来,佟金山为了显示自己大公无私,痛斥佟于蓝玩忽职守。佟于蓝不以为然的样子触怒了佟于蓝,指着他道:“你别以为我是你叔叔就有恃无恐。”又指着适才答话的人道:“学学你的同僚李忱,人家一天到晚安安生生地坐在那儿,你干什么了?”

  佟于蓝辩白道:“用心不用心,原不在做样子上。”

  本来听上官夸奖自己,李忱面露喜色,谁知却被佟于蓝说是做样子,很有气愤,几欲辩解又顾及宰相大人在,只好忍下了。

  寇准见状问李忱道:“你说说,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回宰相大人的话,属下主要负责每天分派粮食的数量。每人每天是2升米,十万大军一个月就是6万石。”

  寇准又问:“这6万石粮食怎么分派运输?”

  李忱就有些含糊了:“先运五天的,后续的接连再运。”

  寇准又问佟于蓝道:“说说吧,你都知道什么?”

  佟于蓝初生牛犊,还没学会左右逢源,不顾及同僚的感受道:“这样算根本不行。这样大宗的分派,不说有人克扣,只说运输中的损耗,分配到每个将士身上的量就不够了。将士们可是拿着命去拼的呀,吃不饱怎么行?”

  佟金山面色微微变了变,呵斥道:“历来都是这样分派的。你经历过太宗北征吗?你知道什么!”

  佟于蓝从袖管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寇准:“寇大人——这是属下的算法。”

  寇准打开瞧了,上面清晰地写出每支军队南北方人的比重,16岁——25岁士兵的人数和比重。

  佟于蓝见寇准示意,解释道:“众口难调,可按照南北方人的比例配给米和面。16到25岁的士兵比旁人吃的要更多些,若还按照2升米算,有些人是吃不饱的,可酌情加些。还有南方人怕冷,所需的棉衣、棉被也要多些。保证前方将士人人能吃饱穿暖才是户部该做好的事。”

  见寇准点头,佟于蓝又道:“我建议军粮按人头分好。就以五天为例,每人五天的口粮按包分好。省的混在一块,你吃了我的,我又吃了他的。就是少了谁的,也一眼能看出来。”

  寇准何等聪明,见佟于蓝说到了重点,道:“走,去仓库看看。”

  佟金山拱手道:“粮食被服下官都亲自验看过,并无差错。现在库房正在打包装车,乱的很,寇大人还是别去了。”

  “本官觉得佟于蓝的算法甚好。走,去仓储,让他们重新弄。”寇准不由分说地向外走去。

  到了仓储,有一部分军粮已经按车装好了。寇准着人查验数量,得到的结果是一天的供给共计1900石。

  寇准道:“我记得按照原来的算法,十万大军一个月6万石,那一天就是2000石。那100石去哪儿了?”

  负责装运的官员们不敢担这个责任,只说是按照上官的规定装运。仓储官更是拿出清单来,上边清晰地写着1900石。而调来的户部账目上却写着2000石。

  寇准大怒,把账本一扔:“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这是军粮,你们也敢!”

  众官员慌忙跪下,口说恕罪。寇准喝道:“凡是经手的,统统抓起来。”

  随行的一个文书道:“寇大人,这都是佟大人的主意。我们并没有……”

  “胡说。寇大人,下官确实有失察之罪。可这血口喷人,下官实在担不起。”佟金山辩白道。

  佟于蓝站出来说:“让我来说吧。佟大人说这么大宗数量,缺一点看不出来。”

  “你——寇大人,平时下官对他是过于严苛,也是出于本家有意栽培他。没想到他怀恨在心……”

  “我是恨你。可那是私事。我擅长计算,早就发现数目不对。那缺失的100石军粮不久之后就会在城南的万永商号出现吧?”

  果然一查之下,证据确凿,佟金山被收监候审,佟于蓝协助其他主管官员按照新的标准筹备军粮。

  寇准身为宰相颇有些伤心:“国家存亡之际,还有人耍这样的小聪明,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吗?兵马未动,就出来这么些事,这一仗往后该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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