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漠然
方峥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几秒钟。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防爆车内一片狼籍，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事物，他便急忙闭上双眼，只感觉酸楚的眼球像要掉出来一样，泪水完全不受控制，狂涌而出。他尝到嗓子眼传来阵阵刺痛，吸进去的空气带有浓烈的化学味道，他胃部猛地痉挛起来。
“呕……”
方峥趴在车厢内，散发着怪味的呕吐物差点把他自己呛死，灌得他满嘴满鼻子都是。接下来是剧烈的咳嗽，他口腔有淡淡的血腥味，心想今天真他妈是倒霉到姥姥家了，也不知道这血是哪来的。
他可以肯定他现在距离挂掉只有一步之遥，肚子里的零件十个有九个都坏掉了，通过刚才呼吸的感受，他又身处在某种浓度极高的化学污染中，不出五分钟，绝对从里往外烂个透亮。
“领导！”
方峥勉强挤出丝声音，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他，这可给方峥吓坏了。他也管不了恶心不恶心，张嘴朝手心里吐了口带血的口水，就直接按在眼睛上，使劲搓了搓，将眼部周围的颗粒洗掉。
这是防爆车，里面有生化服和防毒面具，他眯着眼睛不敢睁开，一股像辣椒面似的东西就吹进了他眼内。
“坚持一下……领导……我来了！”
方峥不敢闭眼，他必须用最快速度给自己保护起来，拖延的时间越久，危险就越大。他模糊地看见散落在车厢内的防毒面具，急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一把抓过来，颤抖着按在脸上。
呼吸顿时顺畅了许多，异味明显减少，呼出的气体在面具内的镜片上形成水雾，他透过面具向外望去，所有事物都是一片朦胧。只见戚寒玉蜷缩着身体靠在角落，一只手紧紧抓住安全把手，使自己身体固定住。
方峥真是由衷地佩服戚寒玉，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她仍然能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就算世界末日来临，戚寒玉也绝对能活下去。
方峥来到戚寒玉身边，轻轻推了推她，但戚寒玉始终没有回应，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领导，忍着点。”
方峥知道她身体内部应该是出了问题，要不然以她的性格，早跳起来给方峥一顿臭骂了。他缓缓挪动戚寒玉，不敢动作太大，因为这很容易在不知真实情况下把她搞死，很多在大灾大难中可以活下去的人，都是在被人善意的帮助下完蛋的。
“嗯……”
戚寒玉呻*吟了一声，两行鼻血瞬间流了出来，方峥心道糟糕，问题比想象的严重。他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呵护新生婴儿，戚寒玉的衣服几乎都碎了，根本遮不住敏感部位，好的是内衣质量过关，给戚寒玉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方峥长长地喘了口气，一点一点将她身上的碎衣服弄下来，然后穿上生化服，接上氧气瓶。戚寒玉苍白的脸颊在面具内安静了许多，呼吸似是比刚才平稳，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之看上去好多了。
方峥又给自己找了一套穿上，所有东西装备整齐后，他将车门缓缓推了开来。
他看着外面，突然手指不停地颤抖，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一股热浪直逼过来，眼前的世界如同人间炼狱！
那座标志性的世纪大厦，此时完全消失了，放眼望去，皆是低矮的残垣断壁，浓烟如同挣脱了大地束缚的恶龙，翻滚着直冲天际。断断续续的火光在周围此起彼伏，大雨仍旧下个不停，落到地面便被炙热所蒸发，哧哧的冒着雾气。
无数具被碳化的尸体纠缠着拥抱在一起，还有跟废墟同化为一体的纤维，应该是高温下瞬间融化的人们。没有一个活人，没有任何除去燃烧之外的声音，方峥早已看透生死，但眼前的惨剧，却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那种残酷到极致的无力感，几乎在一瞬间将他击垮，方峥膝盖发软，差点昏了过去。
方峥最后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境，而后他低下头，眼神变得漠然。是的，有些人会因为某种事情变得冷漠，或是冷酷，那是对周围事物的放弃，或是失望。但方峥在这一刻，他似是跟这个世界之间断了联系，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跟他没有任何牵连，漠然的让人心悸。
方峥咬着牙将戚寒玉抱起来，转身向外走去，他走的很慢，非常慢。因为每走一步他都要承受近乎崩溃的折磨，他的身体在流血，血水顺着大腿流进脚下的靴子里，整只脚都泡进了鲜血里，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咣叽”的怪响。
他就这样抱着戚寒玉，缓慢而坚定地走着。
周围的场景逐渐转变，尸体从碳化变成重度烧伤，皮肤融化，直接露出下面的肌肉和骨骼，再然后是看不出表面伤的人们，一个个七窍流血，脸色发紫，那是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死的。
废墟逐渐减少，高楼大厦的玻璃全部破碎，墙壁上裂开小孩手臂般粗细的裂纹。微弱的呻*吟和求救声在身边响起，有幸存者。但方峥没有停下，他救不了这些人，只能在心中说声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又这样走了半天，方峥已经没有了时间观念，全凭着一股子狠劲在坚持。终于他看见不远处有警灯闪烁，消防战士和救护人员相拥过来，将他手中的戚寒玉接过去。
方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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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方峥和戚寒玉在医院整整躺了三个月，事发后的一个月内始终处在危险期，每天都要下病危通知书。医院里的医生都认为他们没戏了，但这二位命不该绝，硬是活了下来。方峥说自己这是“祸害遗千年”，虽然他也不十分确定自己是祸害，但总归算不到好人那一波去。
“还好，命根子没丢。”
方峥再一次钻进被窝里检查自己的身体零件，他就害怕这玩意给搞坏了，全身上下打了近百根钢钉，居然没伤到小弟弟，也算是个奇迹。
他琢磨了一会，感觉自己研究自己也没啥太大意思，溜下床便向屋外走，年轻的护士阻拦道：“你不要命啦？都快成‘钢铁侠’了还到处乱跑。”
“小妹妹，你不懂，我得去关怀一下我的领导，上下级关系能不维护吗？对不对，就像你似的，你们护士长要是腿瘸了，你不得去看看，送送温暖？”方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出钻，他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太大的动作不敢作。说：“我在你们医院住了三个多月，这么一大笔钱我卖肾也给不起啊，我只能指望我领导了，你要不让我去，赶明个我就懒在你们医院不走了，反正这医药费我也出不起。你等政府的补贴吧，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你说谁腿瘸了？”突然在门外进来个胖护士，方峥认识她，就是这的护士长，她那胖出坑的小圆手摆了摆，说：“别管他，让他出去作死吧，反正遭罪的不是咱们。”她见方峥真走了，赶紧叮嘱道：“两点半打针，你给我老实点。”
“知道了。”
方峥背对着她应了一句，就向他的对门走去。其实他跟戚寒玉住的非常近，就隔了个走廊，两步道就到了。
“领导。”
方峥嬉皮笑脸地晃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就坐到戚寒玉床边。
屋内都是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衣服。只有窗台上放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还没开花的玫瑰，一个个暗红色的花骨朵像是染了血的生煎包。方峥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满意，简直太形象了。
这是一个据说挺优秀的医生送的，他都快让戚寒玉迷死了，一天到晚的有事没事就往过跑，奈何戚寒玉始终冷着个脸，对他没有丝毫表示。这让那医生更疯狂，简直达到了猪八戒在高老庄头一回见到女人的玩命状态。要是戚寒玉家里也有块地，他得把那块地给收拾成实验田！
戚寒玉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屋顶，完全没有搭理方峥的意思，方峥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进屋了。
“领导，看开点，事情都结束了。”
方峥在床头柜上拿起个苹果，小水果刀在他手中转动，不多时便将苹果削好，长长的苹果皮极薄，而且没有断裂。
他给苹果上切下来一小块，慢慢送到戚寒玉嘴边，试探着看她张不张嘴。一般这种情况，戚寒玉是不会吃的，都得方峥想个损招。
果然，戚寒玉没有动。方峥砸吧着嘴，啧了一声，说：“领导，你也不能总这样啊，你得跟我正面交谈交谈，我这工资你啥时候给啊，还有这误工费，医药费，一大笔钱等着交呢。看你挺富有的，跟我这农民工耍什么赖啊，太掉价了吧？”
“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
戚寒玉俏脸一寒，转头瞪向他，刚一张嘴，那块苹果就让方峥给送进了嘴里。
方峥温柔地看着她，又阴阳怪气地说：“我说领导啊，你得成熟点了，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我不能一边养伤，一边战斗，还一边哄孩子啊！”
“你说谁是孩子？”戚寒玉气的抬手打他，方峥趁这工夫又喂了块苹果。
戚寒玉跟方峥之间的感情还没到如此紧密的地步，但在这三个月里算是突飞猛进了。因为在方峥要死要活的时候，只有戚寒玉陪着他，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来看望方峥，甚至院方说你得留个电话啊，万一你死了我们找谁呀。方峥想了半天，也实在是想不出个人来，就说我死了你们直接打给火葬场吧。
至于戚寒玉，方峥绝不相信戚寒玉像他一样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她肯定有人能够依靠。但不知为何，戚寒玉也没有说，由始至终都是自己坚持过来的。
两个病友之间，感同身受的情况下，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也容易为对方打开。
就好比两个得“花柳”的人，平日里不愿与人亲近，或者是被人刻意疏远。但两个同病相怜都得“花柳”的人碰到一块，搞不好还会抱头痛哭呢。
戚寒玉床边放着几张报纸，日期是三个月前的，都在最醒目的版面报导了世纪大厦爆炸事件。但最后却成为了民办企业发生人为意外，死伤人数更是少到让人吃惊，方峥拿着报纸，只是笑了笑，他已经习惯了。
这是种漠然的态度，不知是方峥对世界的漠然，还是世界对方峥的漠然。
无形间，他们都在将彼此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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