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孤独的少年
联合星盟历二零二零年，星盟最大的共和国华菲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政府将首都迁移到了华菲国刚刚开发完成的第十六颗小行星—地球上。之所以把这片新领地命名为地球，是为了纪念人类遥远的故乡，已经在历次核爆中化为一片焦土的家园，那颗蓝色的，曾经孕育过无数生命的星球。
新的地球上一切外部环境，气候规律，甚至建筑风格和一些人文景观都是邀请了星盟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建筑史学家和生物环境学家一起来设计的，并且利用了最先进的反物质裂变技术来实现，几乎百分百地模拟了史前的地球情境。因此当第一批移民乘坐“飞跃号”飞船到达这颗新地球的时候，许多人喜极而泣，扑倒在人造的地球土地上不愿起来。
“真实的泥土！”
“自由的空气！”
“天空中居然还挂着太阳，不再是人造回形灯！”
“地球啊，我看到了什么？是流水！”
(顺便解释一下，在星盟，人们感叹用语，不是说：“天哪！”，因为许多人从出生就没有看见过天，他们抬头看到的多半是空旷无边的顶棚上隐约可见的支架和硕大的回形灯。所以当人们需要表达极度激动的情绪时，他们说：“地球啊”，这种习俗是出于对故土迷恋的结果。)
新地球极度满足了有着怀旧情节的人类的需求，华菲国政府议会以全票通过将首都迁往地球的动议，总统胡尔茨在宣布这个决议的同时宣布，政府今后将再按照地球的成功模式开发十数个同样类型的行星，命名为梦幻地球圈，不久之后，全体国民都将会享受到地球的自然环境了。
“去地球！”一时间成了华菲国乃至星盟最时髦的语言。全体人类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新地球的开发，每当传来一个新项目开始策划的消息时候，就会有无数电子申请通过各式渠道汇聚到政府的地球开发公务中心，在那里进行筛选、排号、抽签。
每次抽签都由政府高官主持，仪式隆重热烈，并且通常会通过全息网络向全星盟一百零三亿人口直播。每个中签的人都仿佛得了大奖一样欣喜若狂，受到全体星盟人的热烈祝贺、嫉妒、甚至仇恨。虽然中签者必须为这种移民付出高额的费用，甚至是许多家庭全部的积蓄，但是人们依然在所不惜。
这种狂热持续了将近两百年，到了联合星盟历二二二零年，不只华菲国，全体星盟人类几乎都已经迁移到了新开发的梦幻地球圈里面去了。留在原来由高晶金属制造的元星堡垒里面的人口锐减到不到三亿，那都是些既没有生活技能，也没有财富可以依侍的下层人士。
冷硬的堡垒内的社会及文化生活跌入了颓废的深渊，人们失去了希望和理想，沉溺在迷幻药、酒精、暴力主义中。犯罪率节节上升，人口日益稀少的社区内整日充斥打斗声，大多数人依靠政府为数不多的社会救济度日。人们不再重视生命，道德观念沦落为众人讥嘲的笑柄。
这种现象随着每一次新移民飞船的起飞而不断加剧，留在堡垒内的人们感到被社会遗弃，只有通过更加无节制的自我放纵来发泄不满。星盟的各国政府对此忧心忡忡，元星堡垒和住在里面的人越来越成为一种负担，各国政府为了管理和维持，每年都不得不划出很大一笔财政预算，对此梦幻地球圈内的各国选民都有很大意见。于是终于有一天精英分子们在有各国政府代表参与的星盟大会上提出了动议。
“星盟大会一致通过决议，将由全民公决来决定元星堡垒的命运，是彻底抛弃还是继续维持，或者是有保留的部分改造。”这一消息通过遍布全星盟的全息网络迅速蔓延，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是已引起了星盟人类的极大关注。
“我杨力华，作为华菲国星盟理事长候选人再次呼吁大家，以理智的态度来对待元星堡垒，我保证一旦我当选为星盟理事长，将首先解决元星堡垒的遗留问题，力争让现在所有元星堡垒的住户都有一个好归宿，同时又不会再过多的占用星盟的资源。拜托大家投我一票，谢谢了。”
“各位梦幻地球圈的选民，我是布希特，我们地球党坚决反对继续维持元星堡垒，元星堡垒作为旧时代的标志应该被彻底清除，我们梦幻地球村的纳税人没有义务为元星堡垒的居民买单，我们没有义务为他们修理他们自己砸烂的东西。现在就是我们争取自己权利的时候到了，梦幻地球圈的选民们，请投自己…”
悬挂在半空中巨大的全息布希特的影像和声音忽然间如烟雾般消失了，只剩下其他几个巨大头像和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宣传自己的主张。大街上一群脸部纹青的青年手提着激光棒大叫大嗓，“绞死布希特，绞死布希特！”
“布希特，下地狱，布希特，下油锅。”
“全民公决是大混蛋!全民公决去死吧”
“噼噼啪啪”随着激光棒的上下挥舞，空中的影像变得像碎裂的玻璃一样到处是裂痕。紧接着整条大街两侧的防护门缓缓落下，表示警讯的巨大美女特警全息像微笑着出现在半空中：“三号元星堡垒的各位守法居民，我们抱歉地通知各位，由于您所处的一六三号大街刚刚出现了非法暴力行为，一六三号大街将暂时被封闭。建议您原地蹲下，双手抱头，配合警方的行动，谢谢各位。”
“啊，真倒霉，一天碰上两次封闭大街，这地方真是呆不下去了。”整条大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边嘀咕着一边抱头原地蹲下。他是个黑发、黑眼，黄皮肤的青年，不太高也不算太矮，长相普通，很难令人留下什么印象。不过从外貌可以基本判断出他是古华族人的后代。
头顶上飞来几艘闪着警局标志的小飞艇，全副武装的警员跳下飞艇，经过不算激烈的武器对抗之后，在装备上远远胜过对方的警员毫发无伤地把那些脸部纹青的青年制服了。通常这种破坏公物的犯罪行为最多只能关两三天，警员们烦不胜烦。元星堡垒的警员一般家都在梦幻地球圈，所以在元星堡垒当警员，多半是看在元星堡垒的警察职业危险津贴较高的份上，不过他们通常对住在元星堡垒的人都有些习惯性的鄙视。
半小时后，警员们带着满脸的不耐烦拖着尖叫号哭的罪犯走上小飞艇。蹲着的青年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想着大街马上解除封闭，该尽快回家了。虽然走了一天也没找到活干，但是今天他看还是放弃了，明天再说吧。不是说：“地球上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吗？”
“你，过来！”不知是否站起身太早，一个中年警察正要上飞艇的时候看见了他，马上拔出离子枪对准了他：“跟我们回警局。”
“我？警察先生，你弄错了，我没干坏事。”青年感到委屈。
“弄没弄错，回警局就知道了。满街都是老人，就你一个小伙子，谁知道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警察叔叔十分固执。
青年叹了口气，扫了眼警员的离子枪，乖乖地举起双手，抱着头，走进飞艇。警员配备的离子枪，虽然不会伤人性命，不过被打中的话，搞不好要瘫痪两三个月，他可不想冒险。到了警局，大街上的实时影像会还他清白。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请到警局了，就是这个月内已去了三次了，加上这次一共四次，很有希望打破上个月六次的纪录。
这倒不是因为他长相不够温和，而是因为留在元星堡垒的青年几乎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各种各样的帮会、教派、道门，在警察看来，元星堡垒的青年就是犯罪的代名词。而他这个绝无仅有的好分子因此免不了常常遭受池鱼之殃了。
小飞艇以三次音速飞快地驶回建造在堡垒至高点的警局，巨大空旷的警局内并没有多少内勤警员值班，每个疑犯都被安排在一个单间内接受智能审讯系统终端的讯问。
刚刚在审讯台前坐定，空中亮起一团光环，不久一位身穿警服的美女出现在桌对面，黑发青年认识，这是星盟警方统一的虚拟审讯官的全息仿真图像。美女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不带感情波动，“姓名？”甜美的女声一点儿也听不出人工合成的味道。
“盛怀德，”黑发青年叹了口气，一方面为了自己这个古董味儿十足的名字，一方面为了自己不得不应付一台智能终端。
“年龄？”
“二十。”
“职业？”
“无业游民。”
“把手掌放在你桌前的感应器上。”
盛怀德听话地放上双手，想着一切快结束了。
果然，几秒钟之后，美丽的女审讯官平静地宣布：“盛怀德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合作，现在已经查明您与本案无关，您可以离开了。对于让您短暂失去自由，政府深感歉意，对您的赔偿，将在一周内付到您的公共基金账户上，请注意查收，谢谢！”
“谢谢政府。”盛怀德无奈地苦笑，每次被无辜拘传后，他都可以得到十星元，刚够一个早餐三名治的价钱，不错，虽然这个月他一份工都没有获得，但是至少获得了四个早餐三名治。
盛怀德拨拉了一下头上杂乱无章的黑发，整了整脖子上的水晶十字架，站起身，准备离开了。“盛怀德先生，请稍等片刻。”美丽的女审讯官忽然显得有些不平静。盛怀德有些奇怪：“难道这终端背后不是一个智能电脑吗？”
“还有什么事吗？”
“盛怀德先生，我刚刚调阅了您的简历，您是星联西大陆高中的模范毕业生，学业成绩很好，为什么不继续深造呢？”
“这和警局有什么关系？”盛怀德觉得这个智能终端未免太多事了，不过还是老实回答道：“因为我没钱。”
盛怀德从没见过母亲，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父亲曾经是个出色的小生意人，具有普通商人无法比拟的对钱的热爱，“钱真的很重要，有钱的话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任何事情，不必对任何人低声下气。”老爹一点儿也不忌讳对人说自己对钱的热爱。
他积蓄了不算少的财富，但是由于太爱钱，他一直不愿移民去梦幻地球圈。
“再等两年，移民费用会进一步下降的，等降得合算些，我们去梦幻地球圈，还可以用省下的钱买一栋小公寓。”盛怀德的老爹一直打着这个如意算盘。
盛怀德的老爹用自己的余钱在外放些非法的高利贷，以此获得更高的收益。“钱是可以生钱的，与其现在用于移民，不如先让这些钱再发挥些功效。等你高中毕业，我们就移民去梦幻地球圈。那时我也有钱供你上个好大学，你可要好好学，将来就靠你养活我这老头子了。”老爹还残留着靠儿子养老的古华族人的传统，对儿子读书也是绝不吝啬的。
可惜老爹没能看到儿子上大学的那一天，他对钱的热爱终于害了自己。一次他上门去找人追讨一笔高利贷，结果却被无法还钱的欠债人打死了，尸体还被大卸八块，挂在高空轨道上示众。虽然最后凶手被抓获，并且被判终身监禁在寒冷的太空监狱，但是盛怀德从此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固定的经济来源。绝大多数的高利贷是收不回来了，而老爹留下的财富只够盛怀德勉强修完了高中的学业。
“你的成绩这么好，应该可以申请奖学金的？”女审讯官似乎更加好奇了。
“是有不少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不过却没有愿意提供路费的。”盛怀德耐心地满足了女审讯官的好奇心，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而且有机会和别人—虽然是全息仿真人聊聊天也不错，更何况对面的智能仿真人显然很有人情味，在谈话的空当，已经通过自动传送系统，送了热腾腾的咖啡和水果派进来。整天吃干硬合成面包和三名治的盛怀德，为了这些诱人的天然食品，也很愿意和她多谈谈。
“路费很贵吗？”虚拟的审讯官可能因为程序不很完善，在金钱方面显然很无知。
“当然了，到最近的梦幻地球五等飞船票都要十万多星元呢！还有行李托运什么的，加起来怎么也要二十万星元吧。”盛怀德一边把噎在嘴里的草莓派吞下肚，一边费力地说。
“二十万星元？”虚拟的女审讯官若有所思。“好喝吗？”她看见盛怀德喝了口咖啡。
“速溶的，不怎么样，不过总比没有强。”盛怀德自认对咖啡还有点儿鉴赏能力，虽然他已经两年没喝过咖啡了。
女审讯官扑哧笑了出来，道：“这儿只有速溶咖啡，你应该去地球，那儿才有真正的咖啡。”
盛怀德苦了脸道：“估计我是去不了。”
“你如果今年内不去，恐怕真的永远去不了了。”
“为什么？”
“星盟大会年内就要通过全民公决来表决元星城堡的命运，你想公决的结果会怎样？”
“他们真的要公决？”盛怀德有些不敢相信。一时并没去想一个虚拟人怎么能知道这种消息。
“是的，千真万确”女审讯官表情很肯定。
“公决的结果当然是明摆着，绝大多数人一定会同意抛弃元星城堡。”盛怀德很沮丧，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能的结果。
“人都是自私的。”这一点老爹活着的时候早就告诫过他无数次了。
“所以如果你不想在暴力和黑暗中渡过一生的话，你今年一定要离开元星城堡。”女审讯官说得很果断，盛怀德也知道她并不是危言耸听。
“但是我怎么离开？我又没有钱，难道去抢劫吗？偷渡吗？”在审讯官面前计划这些犯罪行为的，盛怀德可能是第一人了。
“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吗？”
“没有！”
“那样就还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星盟警方正在招收星际特警，本来没有在元星堡垒招生的计划，不过你的条件各方面都很合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推荐。”
“星际特警，是打击太空飞盗的吧，据说阵亡率相当高。”盛怀德喃喃自语。“我可不想当警察，特别是死得太快的警察，我想做音乐人。”
对面的女审讯官明显感到失望，她轻蔑地瞧着盛怀德说：“既然这样，你可以走了。”
盛怀德不明白虚拟人怎么会有这么明显轻蔑的表情，“不是说，每个虚拟人，无论他定位是什么，程序设定他（她）都不得藐视真正的人类吗？难道智能课老师讲的基本原则不适用于警方的审讯官？”盛怀德心里嘀咕。不过还是赶在女审讯官的图像消失前喊道：“要我考虑考虑，行不行？”
“行，给你三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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