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经沧海 三

  任天翔跨出庙门,四下里早已被人围住了。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背后或多或少各负着几个麻袋,竟然都是丐帮中人。任天翔不由想起了当初在大同遇到的荃长老和“黑白双丐”来,暗道丐帮素来主持正道,这次全力合围那汉子,难道是出了甚么大事?

  此时与那汉子对峙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丐,看他身后累累负着九个小布袋,赫然是丐帮中辈分最高的九袋长老。河南是历代王兴之地,丐帮在此所设分舵的品级向来都比其他地方高。

  那汉子抱拳道:“原来是‘大义分舵’的吴长老。失敬,失敬。”

  吴长老也不回礼,怒哼了一声道:“恶贼,你做事伤天害理,是自行了断,还是要老夫动手?”

  那汉子诧然道:“敢问吴长老,在下做了何事,竟然伤天害理了?”

  吴长老闻言怒道:“你果然是丧尽天良,厚颜无耻!”

  那汉子被他骂得也有了些怒意,沉下脸冷声道:“吴长老若是有甚么指教,敬请明言。一口一个恶贼的,恕我项政不服。”

  吴长老怒极反笑,大声道:“好,你定要老夫把你恶行公诸天下,老夫便也让你死得明白。”

  他回头对丐帮群弟子道:“把刘春抬上来。”

  四名丐帮弟子抬着一副担架应声而出,上面躺着一位伤者,只见他神色颓委,眼中无光,显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吴长老指着伤者道:“恶贼,你可认得他么?”

  项政点头道:“丐帮五袋弟子,刘春。两日前我刚和他交过手。”

  “好,好,你认得就好。”吴长老冷笑几声,转头对那伤者道,“刘春,你把这恶贼的罪行再当着大伙的面说一遍,让他自己听听,该不该杀。”

  那伤者刘春在担架上勉力抬起头来,看了项政一眼,终于嚅嚅道:“两日前我在开封郊外遇到了‘紫电流光’胡杰夫妇,他们刚与仇人交过一次手,都是受了致命的重伤。他们见到我,便请我代传口讯,还给了我紫电流光两把宝剑作为信物。但这……这恶贼正好路过,他贪图宝剑,竟想强抢。我恪守承诺,拼死力争,终于被这恶贼打成了重伤。”

  吴长老听他说完,心中怒焰更炽。对项政喝道:“你现在还有甚么可说!”

  项政哈哈一笑,昂然道:“若晚辈确实有甚么可说,吴长老是否还能秉公处理?”

  吴长老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你便试试看能否让我信你罢!”

  项政道:“吴长老,你可以先去问问这位帮友,紫电流光要他帮忙传话,是要传给何人,说些甚么?”

  吴长老怔了怔,转头向刘春看去。那刘春一张脸登时通红,慌乱道:“这……这是紫电流光夫妇的机密,请恕弟子不能公开。”

  吴长老皱眉道:“这里都是信得过的兄弟,如何公开不得?”

  项政道:“刘春,你若是觉得不便为外人道,就单独对吴长老说好了,只要你能说出个三四五六来,也能证实你的言词。”

  刘春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吴长老虽然愤怒,人却一点不笨,眼看刘春神情怪异,心下暗自起了疑心。

  项政见刘春答不出来,便大声道:“吴长老,刘春或许真是有不能说的难处,晚辈也不勉强。但紫电流光的事另外有个说法,晚辈说来给吴长老听听。”

  他等了等,见吴长老并无反对的意思,当下道:“两日前在开封,我路遇紫电流光夫妇与一名高手争斗,那高手十分厉害,出手将他们两夫妇打成了重伤。我素闻这二人侠名,便出手救助。那人已经得手,没有与我做甚么纠缠,便自退走了。我追出了几里地,又想起他们夫妇曝尸荒野,便回去替他们找个所在安葬,恰好看到这个刘春跪在他二人身旁。”

  他说到这里,两眼神光一展,盯着刘春喝道:“刘春,你敢一五一十把当时所作的事说出来么?”

  刘春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吴长老此时已看出蹊跷,问道:“刘春,到底当时怎么回事?”

  项政见刘春始终说不出话来,大声道:“你不敢说,那就还是我说好了。你当时一手拿着紫电剑,一手还要去拿流光剑。但胡夫人拼死不肯松手,你一时心急,对她背心刺了一刀。这可是事实?”

  刘春吓出了半条命,他平日里也算得十分机敏多智的人,但此刻被项政气势所迫,脑子已乱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含血喷人……”

  项政哼了一声,又道:“你说胡大侠请你代为传信,你却连要传话给甚么人都不知道,这又怎么解释?”

  刘春早没了主意,口中只道:“那自然……那自然……”

  “那自然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

  吴长老忍不住吼了起来。他听项政这样剖析,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刘春贪图宝物,更对伤者下杀手,着实死有余辜。自己竟然偏听偏信,险些错怪了好人,更是奇耻大辱。

  他满脸通红,倒有一半是被气出来。对项政拱手道:“老乞丐御下不严,闹出这样的丢脸事来。得罪阁下的地方,还请你大人大量。”

  项政见他敢作敢当,不失为一条有担当的好汉,倒也好生相敬。抱拳回礼道:“丐帮素来行侠仗义,天下皆知。这些霄小不肖之辈成不得气候,吴长老毋须太过自责。”

  吴长老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学武之人,官府衙役管束不住,世俗教条也是没多少理会,若不能洁身自好,天下无拳无勇的百姓可就苦了。”

  他这是就事论事,有感而发,任天翔却听者有心,正好与自己这些日子来反反复复想的不谋而合,当下插嘴道:“江湖人行事,讲究的是一时痛快。就是仗义行侠,那也是全都按着自己喜好而来。这样的作为,又哪里是侠义了?”

  吴长老一呆,随口道:“替天行道,就是侠义。”

  任天翔摇摇头,大不满意。

  项政听他二人对答,便道:“十步杀人,固然豪爽的很,但终究不是侠义。兄弟,我和你说个故事,吴长老也品评品评,如何?”

  众人见他此时要说故事,都觉得奇怪,但项政气度不同凡响,却没人笑话他。

  项政道:“那还是五年前。苏州吴县有一户地主,庄园中田地足有数千亩,佃农几十户,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豪。这地主生性贪婪,虽然吴县连续几年风雨调和,但那些佃农却被他剥削得家家穷困苦难,每年更有被逼悬梁自尽的,被地主家奴毒打致死的,不一而足。有一位侠客正好路过,见到这般情形,乘夜摸进了地主庄内,将他一刀杀了。”

  吴长老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听到那地主欺压佃农的事,早已有气,此刻听说有侠客将他杀死,不禁击掌道:“好!杀得大快人心!”

  任天翔却摇头道:“那侠客杀了人一走了之。但地主一死,佃农只怕连地也没得种,岂非比以前更惨?”

  项政点头道:“兄弟说得不错。那侠客回去和一众佃农说了,满心以为他们会感恩戴德,哪知道那些佃农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那侠客起初甚是恼火,觉得这些佃农当真不识好歹。但转念细想,才知道自己贪图痛快,却浑没替那些佃农的今后想过。”

  吴长老挠头道:“杀了不是,不杀又不是。这可难也。”

  项政道:“那侠客左思右想,寻思人已经杀了,但事情远未有个了局。他是大英雄、好汉子,决意独力担当此事。于是四处向有钱的江湖同道借债,自己又出手抓了数名官府天价悬红的大盗恶匪,终于筹足了钱,以两倍的价将那大地主的全部家产买了下来。”

  吴长老惊道:“数千亩地全部买下,还是用了两倍的价,这可要多少金银!”

  项政道:“那侠客素来说一不二,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翻悔。莫说是些许金银,再难百倍的事,他也会去一一克服。”

  任天翔道:“你说他将地产买了下来,之后又是如何做的呢?”

  项政笑道:“那侠客拿到地契,立刻将地产均分成数十份,另立了字据,每户佃农给了一份。他自己甚么也没带走,飘然而去。”

  吴长老听得呆了,不由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豪杰,真英雄,了不起,了不起。”

  项政点头道:“杀人并不难,难得是如何秉持正道。其实善恶公道自在人心,若凡事都凭良心,那便是千万人吾往矣。若昧着良心做事,即便借口再巧妙,也是一般无用。”

  他这话说得平平无奇,但听在任天翔耳中,却是如雷震耳。善恶公道自在人心,是啊,天之道就是人之道,铁裳口口声声说甚么“天道何存”,根本就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草菅人命,阴谋诡计,无论是道派、墨家,甚或他们铁府所信奉的法家,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置疑天道,其实是因为自己害怕天威,才会刻意贬低。想想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疑惑,任天翔不禁有些自嘲,但也觉得茅塞顿开,心胸一片开朗。

  他心中正在天翻地覆,一边吴长老对项政抱拳道:“阁下适才说的那位大侠义举,并未见诸江湖,不知道是如何得知的?”

  项政道:“实不相瞒,那位侠客便是晚辈授业恩师。他老人家为了那份地产奔波三年,晚辈也曾出过些微力气,所以知道。”

  吴长老一听之下,结纳之心油然而生,当下道:“可否告知尊师名讳,这等大英雄、大豪杰的人物,老乞丐若不能结识,必定抱憾终生。”

  项政道:“晚辈恩师姓叶,江湖上有人称呼他青莲浩剑。”

  他刚刚说完,四周众丐都惊呼起来:“浩剑叶商!天!”

  吴长老也是大出意料,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浩剑”叶商名列天下十大高手已有十数年,是正道“二圣”之一,想不到竟会为了筹集赎卖地产的金银,不惜放下身段去为官府缉拿逃犯。这份气度与担当,让吴长老打从心坎里敬佩得五体投地。

  他心中感佩,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项兄弟,要不是听你今天说这个故事,老乞丐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真正的侠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老乞丐作个东道,我们好好喝他一回去!”

  项政哈哈大笑,却转头想任天翔看了一眼。适才丐帮围庙时,任天翔不但没有逃避,还站出来要帮助自己,项政心中已颇有和他结交之意。这时吴长老提议喝酒,他便不由想起了刚刚和任天翔赌酒的事来。

  任天翔见他看向自己,神色间有邀请同行之意,不由得心中微动。但一想到师妹灵柩还在庙中,圣神邪也是身上有伤,实在不宜多生枝节,当下拱手道:“项大哥,小弟目下多有不便,咱们以后江湖相逢,再好好叙叙罢。”

  项政听他不愿同去,不禁有些失望,但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当下道:“也好,今日暂且别过。日后江湖重聚,咱们再谋一醉!”

  两人相对大笑,都有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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