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帽遮颜(5)

  柏油路在向灶头街那边延伸着。没了开朗的喜欢咋咋唬唬的罗青云,二排的施工路段显得沉闷了许多。

  咯一天,初冬季节一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二排的施工路段上,大家都在紧张地干着。因为,下一个工序的柏油浇洒,就跟着他们平整路基的队伍来了。谁也没讲话,更没有以前罗青云那种似傻似疯的逗人的笑声。大伙儿只顾埋头干着,就连平日里偶尔欣赏来往过路人的时间都没有了。

  “兰兰,兰兰。”突然,正低着头扒拉路面的刘晓楠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喊自己。他一抬头,自己的母亲李主煌和表姐李佑清竟然正向自己走过来。刚才,就是佑清表姐喊了自己小名。母亲是高度近视眼,那么远的距离,她是认不出儿子来的。

  母亲穿着她那件在乡下从来不穿的浅红色的春秋上衣,提着一个以前在城里时用过的布兜木提手的女工手袋。还真是,母亲咯进城来的打扮,还仍然是原来那个浑身整洁利索、亮丽照人的女干部。

  佑清表姐是下放到了黄沙公社,不知怎么今天和她姑姑同路进城来了。难道她们是约好了的?咯就怪了,黄沙公社和庆余公社隔远了,她们各在自己的小湾村里,根本没有电话,就连邮递员也很少到达。怎么约啊。怪,就是怪。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特别是亲人之间的交往,知己好朋友之间的音信传递,确实会有一种人们往往想不到的顽强渠道和方式,在冥冥之中进行着。

  刘晓楠还在奇怪着,她们两个人已经走到跟前来了。佑清肩上挑着一担东西,她没放下来,那就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母亲虽然没挑担子,但她的脚步也没放慢,更没停下来。她只是边走边对儿子问了句:“你就是在咯里做事啊?”

  “哦,”刘晓楠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的话,她们就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并且,也没有回过头来打算听他讲话的意思。

  刘晓楠就干脆不讲了,只是双手杵着耙子把,眼望着母亲和表姐一步步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着她们两个人到了前面的一个岔路口,她们没有继续沿着进城的大马路走,而是上了沿野鹅塘旁边一条通向城郊聂洲大队的小路。刘晓楠知道,从那里有一条不经过城区的小路,可以插向县剧院旁的僻静的小巷子,很快就可以到舅舅家了。

  又是两个“破帽遮颜”的!咯个世界怎么了?刘晓楠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比当初第一次知道父母挨批斗时,还要恐惧些。那些,自己虽然还小,但面对乱哄哄的造反派,总觉得只是一时烟云,会过去的,就如开了个热热闹闹的大会,迟早会要散会的。但是现在,好像社会已经安定下来了,不是已经在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领导下抓革命促生产了吗。但人们心理的恐惧倒好像更加深入到灵魂深处去了,一个个地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样的。

  自己的父母,刘晓楠是知道的,父亲是再忠诚不过的革命干部了,现在却有了几十年前鲁迅对待那个民国政府的心态。刚走过去的咯两个女子,也是再老实不过的平民了,老实得连自己那点女人的爱好都不敢表现,却也如躲瘟疫一样地躲着咯个社会里最张扬的东西。

  还有自己,刘晓楠当然就更清楚了,当年一个对**明天充满美好憧憬的优秀少年,现在也怕在那所谓照到哪里哪里亮的太阳底下享受阳光了。

  整个一天,刘晓楠就在这样似是而非的思虑中,勉强地干着活。是啊,一个活得连自己周围的世界,连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都不清楚的人,如何有干劲去干活呢?

  下午收工,当刘晓楠低着头,疲倦地要径直走向柏庐的二楼寝室时,钟术涌却从二楼返下来,神秘地对他讲:“有一个女学生站在门口等你。”

  “啊?”他应着术涌的话,就抬头向上看看了寝室门口,一眼就看出了站在那里的是自己的表妹李佑洁。李佑洁初中毕业那年和刘晓楠一样,还只十五岁,就因为有家在城里,不愁户口的事,就没下放,而后就继续上了高中。刘晓楠想,一定是母亲到了舅舅家后,要佑清来咯里喊他去舅舅家的。

  他抬起脚就要快步上楼去,咯种尽是男人的地方,不能让一个小妹崽在那里呆久了。钟术涌却一把抓住他,非要问个明白:“那是谁,是你么子人,啊,呵呵,呵呵。”他那笑声里还有点怪怪的。刘晓楠知道,自从罗青云不在排里后,钟术涌没了人一起讲痞话逗乐子了,他今天是要逮着咯个机会来乐一乐。

  “是我表妹。”刘晓楠没空跟他多讲。

  “表妹?是表妹还是情妹妹?呵呵。”钟术涌咯家伙还不甘心。

  “术涌,你。”刘晓楠用很少有的严厉眼光盯着钟术涌,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平常好朋友归好朋友,可在咯种事上,刘晓楠是不能让人来逗弄自己的,更不能让表妹在咯里受任何委屈。

  钟术涌看明白了刘晓楠的眼神,“嘿嘿”地笑了两声,把手一松:“哦,表妹,表妹,那你快去啊。”

  学校里下午下课放学早,刘晓楠他们民兵收工却有些迟,李佑洁在咯个寝室门口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刚才,在傍晚的暮色中一下子涌上来那么多乡下伢崽,却没见到刘晓楠,李佑洁还有点怕。

  “洁洁,你,你来了。”他们从小就是咯样称呼讲话的,可现在,一个是农民劳工,一个是高中学生,刘晓楠还真有点不自然。

  “唔,姑姑要你到我家里去一趟。”她讲话也不如以前那样自然了。

  “哦。有么子事啊?”

  “她没讲,只是讲你有两个月没回家了。”

  “哦,有两个月了?那,那我明天去看看她。”

  “姑姑好像明天就要回乡下去。你还是今晚就去吧。”

  “那,那好,我等下收拾好了就去。”

  “你到我家里去晚饭吧。”

  “不了,食堂现在已经开饭了,我赶快吃去。你,你先回去吧。”

  “唔。”李佑洁答应着,就转身下楼去,走出了柏庐,回家去了。

  从小就要好的两兄妹两年多以来的一次单独对话,就咯样讲完了。望着表妹离去的身影,刘晓楠这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咯样呢?

  自从这场轰轰烈烈在大革命以来,咯个三四年里,原本很好的一些人际关系,都无由地变得冷淡了,疏远了,隔阂了。如果讲与别人之间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防范,但是,在自己与佑洁之间,还有自己与母亲之间,不应该会有么子防范啊?咯种冷淡只能讲是人们心中的爱心,人们心中的生活激情,人们心中对彼此的理解,都大大地消减了!可怕啊,一场表面看似满世界红红火火,人人都激情满怀的运动,实际上已经把人都冷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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