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收成(4)

  天气冷了,田土里的事也少了,上林湾的男人们就商量着进榨屋把今年的茶油榨了。

  榨屋就在栗林冲的祠堂边。刘氏祠堂的东墙外原来有个小庵子,名曰金尼庵。现在不准敬佛了,和尚也都被还俗遣散了,只留了一间屋子给一个没处去的老和尚住,其他的房间就都成了栗林冲的公屋。现在,那庵子的房舍,一间正屋是老和尚的寝室,一间厅屋是他厨房,佛堂则成了榨茶油的榨屋。

  每年冬天,三个湾村轮流到榨屋榨茶油。上林湾的人做事利索些,就占了今年的头一份。榨屋是男人的世界,全队唯一户中没有女人的知青户兄弟俩,自然成了榨屋的小帮工。

  上林湾的男人们挑着大担大担已经晒干了的油茶籽,一进榨屋,就点燃了烘焙炉的火,把油茶籽放到烘焙炉去烤燥了。

  烤燥的油茶籽再放到铁碾槽里去碾。晓枰晓楠两兄弟就主要是做碾茶籽的事。榨屋里一共有三架碾槽,体力比较弱的洪意伯、勋老,还有德财、功行他们,也多是做咯个事。每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碾槽的两头,一人握住碾盘轮的一个把手,就对着一推一拉的,把碾盘轮拉得在碾槽里来回滚动。铁打的碾盘轮在铁碾槽里,碾压得烤燥的茶籽“噼哩啪啦”地裂了,碎了,粉了。

  咯时候,就可以把碾好的茶籽粉渣放到烘焙炉后面的一个蒸锅里去蒸。功书哥讲,茶籽要蒸热了,才出油快些、多些。

  蒸得热气腾腾的茶籽再倒在一对里面垫了稻草的、有着一尺半直径的铁圈里。只见功书哥、功崇哥他们光着脚板,一人站着一对倒有热茶籽的铁圈里,双脚飞快地一边把里面的茶籽拨弄平整,一边把铁圈里伸出来的稻草折回到平整的茶籽面上去。然后,他们踩在那个下有稻草托着,上有稻草盖着,中间形成了的一个茶籽饼的铁圈上,使劲将咯个茶籽饼踩紧。

  将踩好的茶籽饼,连同铁圈一起,提起来装进大榨槽里去。一次可以足足装上二十个茶籽饼。然后,再卡好坚硬的杂木楔,就可以开始榨油了。

  榨油是用劲甩动一个吊在屋梁上的大榨锤,让它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准确地锤打在那个杂木楔上,将榨槽里那一串厚实的茶籽饼挤压严实,把茶籽里的油挤得流出来,滴到接在榨槽下面的油桶里。

  甩动大榨锤要三个人,一个眼力好、手法准的人在后面掌锤杆,两个臂力大的人拉着系在榨锤中间的拉绳,向榨槽方向使劲。

  功崇哥、功治哥一般是做掌锤杆的人,而身体壮力气大的鸿习叔、功书哥、功程哥、功英哥、功光哥他们,大多是轮流着甩拉绳,顺便招呼烘焙炉上的事。

  在蒸茶饼的热腾腾的水汽里和大榨锤有力地槌击榨槽木楔的震动屋瓦的响声中,涓涓流入油桶的新茶油晶莹透亮,浓香扑鼻。大伙儿用刚出榨的新油,就着老和尚的小炉灶,做起了榨屋的免费“工作餐”,在现实生活中油腻腻的榨屋里提前享受难得的“**萌芽”。

  这时候,老和尚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力所能及地拾掇锅盆、打来用水,有时还从庵旁他自种的小菜地里摘来葱蒜么子的。当然,大伙也不会忘了他那一份饭食。有时从大油桶里打来炒菜的油有多,也不再拿走,就留给了老和尚。

  吃饭时,看着不紧不慢忙前忙后的老和尚,晓楠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奇怪来。刘家的祠堂旁建庵庙,可见祖宗们念佛向善的风气,肯定是极盛一时。只是,只见一个老和尚,却从未见过什么尼姑,怎么就起了金尼庵的名字。难道,在没有遣散庵庙的人之前,咯里是个僧尼同住的所在?不过,不管怎样,在眼下特殊时期运动咯样的环境下,咯个老和尚居然能存在,而且看来还过得不错,除了刘氏族人因虔诚的佛教信念而有意无意地保护了和尚外,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了。

  你看,现在庵庙已经不可能接受信徒们的香火,年老的和尚成了栗林冲大湾的一个五保户,成天过得也还无忧无虑。特别是在咯种时期,他居然还整天一身和尚的打扮,小光头总是剃得干干净净,浅灰色的宽大的圆领对襟布扣粗布上衣总是浆洗得平平整整,肥大的浅灰色抄头裤的裤脚口总是扎得整整齐齐,一双白底青面圆口土布鞋总是一尘不染。加上那总是不恼不愠面带善意微笑的表情,全身上下看不出是咯个时代的背运的和尚。

  在热乎乎、闹哄哄的工作餐中,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不论政治背景好坏敌我,不论老人少年,不论宗教信仰,在其乐融融的共同享受氛围中,实践着人类的追求富裕、共同富裕的天性。晓楠想,或许从当初建祠堂、建庵庙的老祖宗,到百余年后在特殊时期中为生计艰难扑腾的今人,谋求家人、族人,乃至国家民族的富裕和幸福,乃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老祖宗发源地的乡亲们么子时候才能摆脱但求吃饱穿暖的境地,在祖宗们开拓的老宅基地上,建设自己的新房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