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动心还是动欲

  从那天以后,苏不忘与顾南之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在其与代表「泰山府君」的「青杉童子」之间,苏不忘最终选择了顾南之。而作为回报,顾南之告诉了苏不忘,他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以及其接下来的全部计划:

  原来,那天在「听雨楼」刺杀他的怪物,是借用了他人的力量。

  那力量正是来自那颗从其体内自行取出的珠子。而这颗珠子,名为「灵宝」,是冥府之人存储与调用周身修为的唯一所在。通俗意义上来讲,这隐于身体之中的「灵宝」,可以被理解成传说中的「舍利子」。

  若是得了这与自身修为属性相近的「灵宝」,便能直接获取该「灵宝」所持者的尽数修为。因此,为了避免生出祸乱,不分文武与高低,只要是身有修为者,但凡身死,其「灵宝」都会被统一收纳进由专人管理与守护重要文档的「极辛库」中。

  而那「灵宝」,顾南之怎会不识?

  因此,当时的他,首要选择保住了那颗被对方亲手从自己体内取出的「灵宝」,以阻止对方毁掉这「灵宝」,从而切断那背后的全部线索。却也因为他这样的决定,让那怪物有了机会,得以当场自尽。

  在那之后,苏不忘便与骤然坍塌的冰面,一同被冲进了城东的洛河。

  原来,即便是有那位大人及其一干手下的拼死阻拦,「地常院」还是将整座「听雨楼」缩小并移出城外,再以洛河与灵渠之水,完成了灵火的扑灭。而拜其所赐,一大半儿的「听雨楼」,便因这从天骤然而降的冰水,陷进了灵渠之中。

  若不是在「天枢城」与「天璇城」交界处值守的「夜游神」,将苏不忘打捞了上来,那她只怕会顺着洛河,再一路被冲进「忘川河」里。

  而就在她因此昏睡的三日里,与那「灵宝」本就逃脱不了干系的「极辛库」,上报了失窃一案。

  事实上,就那颗从那怪物身上得来的「灵宝」,顾南之就已经在怀疑「极辛库」了。这失窃一事一出,他更是不得不下定决心,要秘密探访那处——自他开始着手调查「城隍」被杀一案后,他便怀疑,对方其实是想要从被害者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尽管他无法证实那颗「灵宝」就是出自被害者的体内,但如若在「极辛库」中,没能找到被害者体内的「灵宝」,那么,他想要得知的真相,便会因此浮出水面。

  为了尽快查出真相,在他的安排之下,几人将会被分作三路。

  他与关清垚与,将分别从「极辛库」失窃一案与「听雨楼」遇刺一案,着手开始调查;田姝沈三人,将于「天枢城」中开设医馆,从旁搜集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与情报;李青木与苏不忘,则借道阳间,从被害者受香火供奉的城隍庙中,重新彻查与审理此案。

  就顾南之这样的安排,即便是在苏不忘看来,她也会觉得十分合理。

  毕竟,是李青木领了「玄灵府」的编撰,也是李青木精通万千符箓与阵法,又善能引得世间山川河流之力。就算是身处在灵力受限的阳间,其战力,也不见得能被削弱丝毫。所以,如果是他上去审理此案的话,他必不会像顾南之之前那般,无功而返。

  而在这之前,苏不忘怎么敢去想,她这样一个在顾南之眼中从来都不能被信任的家伙,竟然真的会有机会得以单独与李青木一起行动?

  不单是如此,顾南之还将苏不忘与李青木的生辰八字,写在了同一张符上。在顾南之以其灵力焚烧之后,苏不忘生,李青木生;若李青木死,苏不忘也只剩一条死路。

  对此,苏不忘显然无法猜想到顾南之背后的真实目的。

  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她只能乖乖听候任何一个,她将要面临的差遣。

  而为了防止她再次遇上意外,在顾南之养伤的这几日里,苏不忘被免除了与顾府各房各院原本必要的见面与往来。

  只是那顾南之冷言冷语惯了,时间稍微一长,苏不忘可真要被生生憋出病来。就在那“牢房”里,平日能同她聊天解闷的,就只剩下几个被安排在她身边的青衣。

  渐渐的,在顾南之的默许下,那些个似乎是与苏不忘年纪相仿的女子,也就成为了她获取外界事物的渠道。

  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她却已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不,才刚吃了晚饭,她便兴冲冲等在了庭院上的凉亭里。而按照约定,再过些时辰,便会有小姐妹过来,一边吃着小点心,一边又同她聊些发生在外面的奇闻逸事。

  然而,这天都黑了,苏不忘都没等来对方的身影。

  而周遭忽降的温度,更是令她连连打起了寒颤。索性,她还是动了身,准备赶往院门口等候——可她才刚一踏上蜿蜒向下的石阶,她便被一个焦急而匆忙的身影,撞到在地。

  再等她回过神来,她便被对方扶进了臂弯中。

  紧接着,对方惊慌而无措的声音,便在她的头顶响起,“夫,夫人,你没事吧?我回来晚了,还撞到了你,真是——”见苏不忘连忙摆手以后,那显然心思并不在此的小丫头,便又匆匆说到,“今儿有官家成亲呢!紫薇大道上挤满了人,我可是费了好多心思,这才抢回了那官家发的喜礼。呐,这是我给你抢回来的,这是我的。”

  借着亭里的光亮,费了好些心神,苏不忘才看清,那小丫头手里来回晃动着的小物件儿,原来是两颗用软毛扎成的小兽头。

  再一望向对方那直冒星星的双眼,她不禁跟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开口说到:“别的事都无所谓了,倒是我托你去打听的事儿,有结果了么?”

  而听了这话的小丫头,立即又面露出了一个异样的神情。

  犹豫片刻后,她才开了口:“那官家正忙着成亲呢。不仅如此,今日巳时,那官家正式就任了咱们「天枢城」的判官一职。为表庆贺,「森罗殿」还颁布了特赦令,将于三日后子时,广赦天下囚犯一日。”但就似彻底回了神一般,她竟又将手中的东西扔在了地上,“再过上一个时辰不到,那二人便要在其府中,大摆十里筵席。你说,我哪还能找着机会,替你去看看那官家府上的灵兽,究竟过得如何?”

  再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倒却没见多少震惊。

  她只弯腰又将那两只小兽头捡回了手中。在又仔细将其细细端详片刻后,她这才怔怔地开口问到:“那今日成亲的官家,就——”

  可不等苏不忘将话说完,那鼓着腮帮子的小丫头,便又抢过了话去,“世间男子不过都是这般薄情寡义。那官家前些日子还在「听雨楼」中执意要从少爷手中抢走你,这还不过几日,竟就娶了其他女子回府。要我说,那些你好不容易救下的灵兽,还是找个机会要回来得好,我同赓叔辛苦一些,怎么也是能把它们照顾好的。”

  而她这愤愤不平的话音才刚一落下,苏不忘便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

  毕竟,对她说来,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丫头口中薄情寡义的男子,就是李青木?就在陪审陈卞安的那天,关清垚明里暗里可就告知过,在这冥府里能够与李青木组成家庭的人,只会是她。

  可苏不忘又怎能想到,那二人竟会有这样阵仗与风光的仪式?

  就好像,李青木亦是要真心将关清垚娶回家中一般——其实,苏不忘早便按耐不住了,这才特意托了那小丫头去打听李青木身边的事情。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再是有心里准备,却也会感到,心中不是滋味。

  但同时,她又明白,她心里再是难过,却也不能将其表现出半分。

  于是,迎着对方错愕又无辜的眼神,苏不忘只得继续故作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又开口说到:“我不过是下九流来的罢了,得来了也不见得会被珍惜。再说了,我都已经来了顾府,人总不能还——”

  那性子一向急躁又冒失的小丫头,竟又急忙咋呼到:“你不是!你是世上最好的夫人!那天你救下那些小东西的样子,可别替有多勇敢和威风了。少爷也是真的喜欢你,他不会不珍惜你的,他为了救你——”她突然止了话音,在一阵眼神闪躲后,她这才又支吾到,“既然你也不在意,那我领你去看一看,那阵仗可真是好见都没见过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便领着苏不忘到了凉亭外的空地处。

  而到了那里,苏不忘才错愕地发现,这富可敌国的,能令「泰山府君」都不得不卖上三分脸面的顾府,竟是设在了这整个「天枢城」的最高之处。这专属顾南之的偏院,又恰好还能将整个顾府,尽收眼底。乍一眼望去,不仅是那被烈火与灵渠毁于一旦的「听雨楼」,就连那位于「天枢城」中轴线上的「森罗殿」,都被狠狠踩在了脚下。

  就仅是在这处,苏不忘便能窥尽这「天枢城」于傍晚之时的万千之象。

  相较于上面浮躁却又两相陌生的交际关系,这里,尽是一片令人无限向往的平和之境——在万家灯火与炊烟袅袅的点缀之下,依旧在街头上熙攘攒动着的人头,或是叫卖揽客,或是伫足观看,或是歇脚听曲,或是吃茶住店,或是卖艺跑腿,都竟能生出一片国泰民安的祥和之气。

  毕竟,对他们说来,只要身前留有肯尽孝道之辈的人,便可获取自阳间而来的钱纸衣物;不用太过努力,便可享尽富贵安逸,一生顺遂,直至阴寿殆尽,方可投胎转世,抑或归于自然。

  而不过就是这样的匆匆一瞥,苏不忘竟就在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

  原来,就在这里,真的还有人,肯为这眼前的祥和与平静,生出誓要将其拼死捍卫的决心。就哪怕真会身死,但那些人,仍旧会履行冥府曾经许下的诺言。

  她被眼起这平凡无比却又极其珍贵的一切,震撼到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恍惚之中,似乎过了许久,她渐渐才听清了一旁那小丫头的聒噪声,“快看快看!那官家的队伍,就要来了!”

  再循着那丫头留在空中的指尖,果不其然,苏不忘看见了那一行直直逼来的队伍。只见,就自那队伍中传出直冲天际的敲锣打鼓声,又已是吸引过来了街上无数的目光。

  很快,那被人群团团围住的队伍,便是寸步难行。

  见了这一幕后,那小丫头竟又不悦地嘟嚷到:“真是没见过世面,若不是我家少爷生性喜净……”说罢,俨然不愿再见了那模样丝毫的她,索性便大步回了凉亭,“他若要与你行了这大婚的仪式,那——”

  但不知怎的,她最后的话语,迟迟都没能传来。

  对此颇是不解的苏不忘,便立即转过了身去——那不知在何时便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的顾南之,此刻正环抱着前胸,倚在柱子上。

  而下意识用眼神寻找那小丫头身影无果后,又俨然是认命了一般,她懒懒地开了口:“那几个小丫头,成天已是恨不能要将自个儿眼睛取下放在我身上了,你却还是不肯放心?”

  但听了这话的顾南之,倒也不见丝毫恼怒。

  只见,今夜颇有兴致的他,竟破天荒地打起趣来,“小丫头?不过因为意外和命数,早早离了上面而已。在这里,她们几人的阴寿相加,都能抵得上你祖上十八代了。”说罢,他又缓缓站直了身子,“受我真气这样长的时间了,你都还感知不到我在你的身后。总不能是,这大晚上的,有什么东西让你分了神吧?”

  而面对顾南之这样的默认或是威慑,苏不忘也并不很是在意。

  她只学着对方的模样,也不以为然地将双手环抱在了胸前,“所以呢?小顾公子是又有什么差遣了?”直勾勾望着对方的她,随即,又微微颔首,“说好了的,既是你的差遣,小的可都悉听尊便。”

  而大抵,即便是顾南之,也难以受得这样的阴阳怪气。

  只见,似乎并不想立即对此作出应答的他,徐徐走到了苏不忘身边。随即,一边望着下方万家灯火的他,一边轻声问到:“还在难过?”可就俨然不肯再给任何机会一般,他又兀自继续道,“阿垚自小便爱缠着青木,青木虽是她师公一辈,但她还是一直都唤其为‘小师兄’。打小她便嚷着,等她长大了,她就要嫁给她的小师兄。这不是她的玩笑话,她一向也是会为了得到一样东西,而不顾一切的性子。”

  苏不忘不禁瞥了一眼一旁的顾南之,“你管一个人叫作‘一样东西’?”

  顾南之则敛了眼中本是停留在远方的温柔,并冷笑着开了口:“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么?”随后,他又扭过头来,定定望向了对方,“我向来只喜素净,你这身红衣,日后便不要再穿了。”

  而那样的一刻,苏不忘猜想,她理应是会怒火中烧的。

  可偏偏见了对方脸上的那丝神情,她便彻底又没了怒意——在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之下,其竟能在这夜色下泛出微微光亮的苍白面容,绝美而又透着深不见底的阴沉与寒冷。

  晃眼一看,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顾南之,正是如蛇蝎鬼魅一般。

  而下一秒,心觉不妙的她,一心只想立即逃离这里——顾南之却率先一步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迫使她与其面对面起来的顾南之,又冷冷开口质问到,“「听雨楼」这几日找过你没有?”

  苏不忘挣扎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任凭她怎么努力,她就是无法挣脱丝毫。再三犹豫之后,她只得不甘地将头别开,并俨然不敢将这其中的不情愿暴露丝毫一般,怯懦地开了口:“没有。”

  听了这话的顾南之,约莫思忖了三两秒后,这才松了手。

  而后,他便又冷冷开口说到:“这东西是最近黑市里的紧俏货。凡有渠道者,散尽钱财,也只为了得这一封。”说罢,那封被他本是捻于指间的灰白色纸袋,便似是暗器一般直直飞向了苏不忘。

  慌乱当中,苏不忘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那封纸袋。

  但很快,意识到不能对这东西暴露出任何好奇的她,急忙克制住了心中想要对其仔细查看的冲动。甚至,一心不愿再往自己身上平添嫌疑的她,都不敢追问出半个字来。

  她只得又故作出乖巧的模样,跟着顾南之一起进了凉亭。

  而见她毫无回应,顾南之便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这东西,出自两位高人之手。”他不疾不徐地将其衣摆撩起一角,并端正地坐在了圆凳之上,“而这两位高人,恰好,你都认识。”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显然是错愕而又震惊无比。

  要知道,黑市之所以能够存在于这毫无犯罪可言的冥府之中,除了有身居高位之人在暗中庇佑之外,必是有其长期存在着的利益与意义可言——这样一个早已将根系与触角,深埋进冥府各处的庞大利益共生组织,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引起了顾南之的注意。

  或者说,顾南之早便有意图通过黑市,一路顺藤摸瓜。

  而即便不需顾南之点明,苏不忘也能够猜到,那作为打开黑市之门的关键,正出自姝兮之手。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顾南之竟真将这计划告诉了她——一定又有什么阴谋,在等着她吧?

  想到这里,她俨然就似逃命求饶一般,急匆匆开了口:“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也别再试探我了,我有我应该避嫌的姿态,你也有你的安排和分寸,所以,我只做好你让我做的事情,就够了。”

  可偏偏,那个本应对此感到颇是满意的家伙,却忽又来了兴致。

  似是未能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语的顾南之,顿住了原本在空中把玩着酒盏的动作。过了约莫好几秒,竟又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悄悄敛了眼中神色的他,这才将本是停留在那上面的视线,轻缓地移到了对方身上,“风寒未好,你就跑来吹风,可真是有了什么心事?”

  见对方不应,他又不以为然地环起胸来,“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想知道,李青木托我带给你的话,究竟是什么。”说罢,他又兀自将桌上本是空空如也的酒杯斟满,“那日是我手里没了轻重。今日我让你一只手,你若赢了我,我便告诉你。”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不禁呆愣在了原地。

  而下一秒,她便将两只宽大的袖子撸到了肩上,“今日若是我赢了你,我便要你不能再轻看了我。”说罢,她又伸手将桌上的酒坛一把抓起,“众人皆知,你小顾公子更善筹谋帷幄,若是在打打杀杀上赢了你,我也不会觉着脸上光彩。”

  顾南之听后,却依旧仅是淡淡地望着对方。

  可很快,他那嘴上,便情不自禁地噙了一丝笑意,“那光彩,便是要在这伤人肝脾的酒上?”

  苏不忘则故作不以为然地冷笑到:“你可别忘了,那日「听雨楼」里,你独独还欠了这一步。但大户人家,总是要顾及颜面的,你要真不胜酒力,大可照着那日的样子,再遣人过来替你喝了。”

  仍是不见恼怒的顾南之,则似是又在脑中好生思忖了一番。

  随即,他微微仰起头来,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那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酒?”说罢,他忽又朝外剑指一挥,竟将凉亭外正向地面飘落而去的一片白色小花,御来了指尖,继而轻弹一指,将那花朵,弹到了苏不忘跟前那被斟满的酒盏当中。

  而在这只余风声的夜色当中,那小花坠于酒中的声响,竟就像是清脆的风铃之声一般,如此响亮,又甚是动听。

  心中对此只感一惊的苏不忘,立即伸手去捧住了那酒盏。

  紧接着,她大力一吹,便将那本是在盏中来回滢荡着的白花,吹到了空中。接着,她不以为然地开口说到:“我只配喝这外面五文钱一两的烧酒,可喝不来你那故弄玄虚的东西。”

  听了这话的顾南之,半似无奈又半似期许地笑了。

  而他那双仿佛就在咫尺之间的,竟满是闪烁着光芒与笑意的眼瞳,就在苏不忘这抬眼之际,将这夜色尽数照亮——她竟不知,顾南之这家伙,还能有这样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

  她想,在她记忆之中,他应是鲜有笑容的。

  而顾南之这连眼波之上,都染上了笑意的笑容,竟没丝毫嘲讽与不屑。就仿佛,这个发自他肺腑之中的笑容,根本都还不及他意识或反应,便就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望着眼前的,这幅再真切不过的画面,苏不忘不自觉地失了神。

  可这时,顾南之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似乎本不应出现的笑容。只见,他急忙敛了脸上的神情,并又用双臂环起胸来,“那么,夫人今晚到底想喝多少?”

  苏不忘则不禁挑了挑眉,“你有多少?”说罢,她便仰起头来,将那酒坛子里的酒,一股脑儿的灌进了自己的嘴里。而不出意外的是,一股子极为火辣的痛,便如同能将世间万物焚烧殆尽的烈火一般,就自她的喉舌之中,一路蹿到了她的食道与胃中。

  但她可是一生好强的女人啊,区区烈酒罢了,怎会让她轻易败下阵来?

  不过多时,那坛子里的酒便被饮得一干二净。而对此颇感满意的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倍感自豪地看向了顾南之——可先于对方的神情,所映入她眼中的,竟是那桌上赫然多出的好几个酒坛。

  下意识的,她立即看向了正似笑非笑的顾南之。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终于开始咚咚打起了鼓。

  可偏偏,顾南之又煞有其事地开了口:“家中酒可多得是。若你不够,我再让庚叔替我去取。”说罢,他的眼神便又落在了桌上。

  而那样子看起来,可真像是要看了她的笑话一般。因此被彻底激怒了的苏不忘,一咬牙,便又拎起了其中一个酒坛……

  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她终于觉着胃里有些胀得难受了。

  她只得一边颇是吃力地喘着满是酒味的气,一边故作着无事一般,坐回了圆凳上。她那愈加心虚的眼神,更是再次偷偷瞥向了那桌上——

  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的顾南之,则伸手将酒盏推到了对方跟前,“烈酒伤身,你当真连嗓子都不愿润一润?”说罢,他又伸手,凌空御来了无数白色小花。紧接着,他又将其拢于拳间,并拳眼朝上,将那花朵如细沙一般,缓缓自掌间倾泻而出。

  当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便也拎起了酒坛。

  而听出了他话中弦外之音的苏不忘,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伸手捻起了桌上的花朵,并将其洒在了跟前的酒盏当中——正是在她准备又饮尽这盏中之酒时,顾南之便满意地跟着喝了起来。

  眼见对方难得守信一次,苏不忘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了那东西。

  而不过多时,顾南之便停了下来。只见,他将酒坛搁回桌上,并缓缓用手背拭掉了嘴角溢出的酒渍,“是你赢了。”说罢,他那俨然已染上了好几分醉意的眼神,便又定定地落在了苏不忘的身上,“我答应你,有些事,以后我可以依着你。”

  可根本不及苏不忘对此感到欢欣,顾南之的声音便又已袭来,“所以,你是为什么喜欢上了李青木?”

  随后,忽就变得话多了起来的顾南之,就又兀自继续说了下去:“是舍生忘死也要救人于水火当中的大侠?”他依旧望着苏不忘,可那眼神之中,却又忽然多出了一丝令人难以参透的神色。

  而那样的神色,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让苏不忘感到浑身发毛。

  再见对方始终沉默不语着,顾南之便又开了口:“我不妨直说,他即便没将你放在心上,那日见了你,也会拼劲全力救你而不计回报。”稍事停顿了一两秒后,若有所思的他,又直言不讳了起来,“其实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会跟我一样,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大侠。你仔细想想,这些‘大侠’所遇之人,与你所遇之人,又与那天枕村中之人,有何区别?这些人多是为了自己,见旁人白白得了救,想的从来都不会是别的,往往首先便是自己能否也从其中得了好处。再来,纵使是那嘴上用以消遣的谈资,也不愿是他们一句发自肺腑的道谢。”

  而事实上,顾南之这样的话语,苏不忘是极为认同的。

  但同时,苏不忘又会不自觉地觉着,那家伙嘴里的那句“你这样的人”,扎耳无比。

  索性,她也不禁敛了脸上的全部神色,“那可不是?这既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又不求回报,无论愿或不愿,那他便也得自个儿受着。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这样委屈自己?”

  而顾南之那本是定定望着苏不忘的眼神当中,忽在这时,也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

  很快便又定住了心神的他,又不禁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色,“那么不妨你来告诉我,他们纵能救得十人百人,又如何能救尽这世间众人?等他们再无力救人,或者说不得已要放弃的时候,那些不过迟来了的家伙,与之前被救之人相比,又做错了什么?”

  也就是在这话音落下的一瞬,苏不忘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当然明白,这是顾南之对她的又一次洗脑。可真就是跟着了道一样,她的内心开始不由自主地,认同起了这番话语。

  她不禁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些大侠的身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正令他们感到痛苦的,事实上,是那日复一日的良心谴责与煎熬。而那样的平衡,世间无人得以永远维持下去。

  所以,从最初之时,多的是人,不会选择轻易招惹。

  所以,顾南之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说来也是可笑,这样一个从来不肯沾染“侠义”二字的家伙,竟要那般,简直就是要恨不能拼上一切,去守护住李青木。

  而这其中的原由,苏不忘猜想,其必定是来自这二人的过往。

  她不禁为这脑中的猜想失了神,直到恍惚之中,她看见了顾南之起身的动作——她下意识跟着站起了身,却在下一秒,迎来了眼前一阵,毫无征兆的天旋地转。

  不禁趔趄了好几步的她,伸手紧紧捉住了桌角,这才没能摔倒在地。

  在那愈来愈模糊的视线当中,她只看到,顾南之离她愈来愈近——她下意识伸手,一把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那花……你算计我,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顾南之则极为霸道地将苏不忘拢进怀里,“有些时候,醉了,比醒着好。”说罢,他便将苏不忘横抱了起来。

  苏不忘试图挣扎与反抗,但她的身体的动静愈大,那胃里便愈是翻江倒海起来。情急之下,她只得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试图将那一次次意图窜上我的喉间的东西,压制下去。

  而愈感意识模糊的苏不忘,最终,只得放弃了抵抗。

  尽管他的怀抱厚实而平稳,但身上难受无比的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含糊着说到:“你……别动……我说了……你别动——”这话还没说完,那胃中的污秽之物,便裹挟着一股极为浓重的酒味,一同被她呕在了顾南之的衣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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