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年前 下
那久久没见过天光的女人，周身的肌肤，苍白得就似是一张白纸一般。
在这不见光亮的夜色下，又在那女人周身鲜艳衣物的映衬下，其那苍白更好似是被涂上了一层荧光剂的肌肤，正在泛着一道幽幽的微光。而在那瘆人的幽光下，那女人的脸，或者说，是其整个皮囊，都是紧缩而干巴的。
甚至，其仿佛是滴水未存的皮肤，还布满了无数向内凹陷的沟壑。
要不是那上面足够白净，那一道道几乎是要深深扎进了其骨缝当中的纹路，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
那样若隐若现的沟壑在其脸上，遥遥一望，倒像极了年事已高的老太。
但她此刻仿佛是凝固了一般的神态，以及其高挑纤细的身形，却又与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并无太大差异。
而更加令人感到十分违和的是，这样如柴一般干瘦的身体，又分明是在向外渗着水——其宽大的袖管与裙摆之中，就连其一如枯草那般的长发，都在不断淅沥嘀嗒着……
渐渐的，她所伫立的那处，便积淌了好些青蓝色的液体。
再等那些液体没过她的脚踝，她周身崭新而华贵的衣物与饰品，竟就开始缓缓褪掉了其原本鲜艳又璀璨的色泽。
直至最终，彻底失了光亮的它们，变得就如她那肌肤那般，又干又脆。
望着这样似乎不过仅是发生在了弹指一瞬的一幕，李青木虽有震惊，却也不见慌张与失措。
他能意识到，那个凭空乍现的女人，正就是隐在这山林数年的「旱魃鬼」。
但他并不知道，这僵尸究竟是吸收了多少年的藏聚在此处的阴气，又受了那山民世代怎样的供奉与献祭。他仅能飞快地在脑海里回忆，书中记载着的，能将僵尸斩杀的法子，具体都有哪些。
同时，他的双眼，却也不敢从那僵尸身上，挪开半分。
而很快，那法子都还未能想出半个，那僵尸就在李青木的眼前，变起了戏法：只见，伴随着一阵阵大力咀嚼骨头的声响，那僵尸忽就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臂。随即，其原本掩住双臂的衣袖，竟骤然裂开并滑落在地——其那双长有无数青绿毛发的手臂，便完整地暴露了出来。不仅如此，其十指之上，还赫然有着足有数寸之长的尖甲。
再不过仅是眨眼之际，那僵尸的周身，便已被那绿毛覆尽。
紧接着，那缓缓向前弯弓起腰背的僵尸，更是猛地睁开了双眼——就似怪物一般，它的眼中，竟在扑闪着鬼火似的绿光。
见状，李青木可不敢再轻易出上个半分的大气儿。
他急忙小心翼翼地试图从兜里取出一副“生鸡喉”来，可他的手才刚一探进，那似跳又似蹿的僵尸，竟就已飞扑到了他的身前——李青木只得暂时作罢，并旋即向一旁闪去。即便他的躲闪已是足够及时，但他胸口上的衣物，还是被对方抓了个稀烂。
在强大的作用力下，他更是趔趄好几步，并栽倒在地。
等他再拼尽全力稳住视线与身形，那似乎根本就未能保留人性与理智的僵尸，竟就又是向他扑抓而来。
情急之下，几乎就是下意识一般，李青木猛将“生鸡喉”举过头顶。
而那僵尸才刚一见到那截儿血肉模糊的，自公鸡腿上取下的生鸡骨，便立即后撤了一大步。紧接着，那僵尸的喉间，更是迸发出了阵阵就似猫头鹰一般的怪叫声。
眼见那“生鸡喉”生了效用，李青木当即又胆大起来。他急忙掏出了另一只“生鸡喉”，并踉跄着站起身来。
可紧接着再映入他眼帘当中的，却已是前方的空无一人！
他只得旋即上前一步，并警惕地环顾起四周。而下一秒，他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便将猝不及防的他，踢飞了数米之远……
原来，那不过轻轻一跃，便能径直越过李青木头顶的僵尸，的确，就要对李青木的后背得了手——要不是飞身上前的四师兄，及时出了那一脚，李青木恐怕，真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再匆忙回头的李青木，心下只叹，刚刚真是太惊险了。
他下意识向后又挪了挪身子，并顺势退出了战场。趁着这样的时机，不敢在一旁偷懒的他，急忙将那八个年轻人拖到了远离这里的树丛中，并逐一在其口中放上了一枚铜钱。
随即，他便胡乱替他们包扎起脚上的伤口。
毕竟，旁的不懂，那「旱魃鬼」会被鲜血吸引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尽管这样的包扎并不会完全掩住血腥味，但他还是至少想要尝试，阻止这群人再次成为四师兄的软肋。
而，在那不远处的阵内——
只见，将那僵尸生生格挡在了原地的，正就是四师兄手中紧握着的那杆烟斗。而那僵持才不过短短数秒，那僵尸被困于烟斗当中的尖甲，便升起了一道白色的烟雾。
伴随着又一股刺鼻的焦臭，那僵尸右臂上的绿毛，更是变了颜色。
对此立即心生不妙的僵尸，竟旋即朝其身前的臭道士，吐出了一大口青黑色的黏稠液体！
眼见着，那液体便要逼向自己的面门，四师兄只得急忙抽身闪避。
可他才刚一侧身闪过，对方那只仿佛足有千斤之重的脚，竟就狠狠踢中了他的腹部。当即，他便不禁闷哼一声，而偏偏，他手中本是紧握着的烟斗，也似泥鳅一般滑了出去——那僵尸，竟真就有这般威力。这身有数十年修为的四师兄，愣就是招架不住对方的那一脚，从而向后连退了数步，这才趔趄着止住了其乱了身法的脚步。
而他的烟斗，也在刚刚，因对方的蛮力，失手坠落在地——那僵尸可是折了好几个尖甲，才能彻底脱困。
因此，他唯一能制住对方的法器，在一切都还未真正开始之际，便已是失在了他与对方仍在僵持着的中间。对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四师兄也仅能在心中悲叹：真是大意了。明明对上的是修了数年的「旱魃鬼」，他却在恍惚之间，错将其当作了只会蹦跳的寻常僵尸。
要不是这样，他怎会中了那厮冷不丁袭来的一击？
但仅仅只是挨了一脚罢了，当然不足以令他气馁。他只兀自导气归了虚，并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随即，定定立于原处的他，便就直勾勾迎上了对方再次飞扑过来的身影——
就在那僵尸的尖甲，将要落下之际，四师兄才终于肯高抬起右腿。
而下一秒，他利落而完整地使出了一记，蓄满了真气的「魁星踢斗」。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同样是被正正踢中了腹部的僵尸，便整个儿就似离了弓的羽箭一般，“嗖”的一声，向后飞了出去。
直至三两秒之后，那僵尸重重坠地的声响，才能闷闷袭来。
见状，本还在远处吭哧着照顾同学的李青木，当即便欣喜地高呼出声。足足是过了半晌，那股子兴奋劲儿才肯退去。
而与此同时，四师兄也顺利捡回了自己的烟斗。
又沉思了片刻，他还是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并将其中滚烫的鲜血，猛地啐在了烟斗上。登时，那烟斗的通体，便升起了一道道伴随着无数“兹啦”声的白烟。
直至那白烟彻底消殒，那烟斗上的尸毒，便算是除净了。
随后，他便招呼李青木过来，并递上了一张「西岳华山符」，“我已在四周分别布下了「五岳符」，等那厮再反扑回来，你就去「先天坎位」上用这符箓断其后路。”
原来，最初没能及时应战的四师兄，正就是在忙着布下结界。
在他看来，既然是要速战速决，就断不能让那移动速度奇快的僵尸，在这山林里带着他们四处乱窜。
所以，这一次，就在这结界当中，他务必要做到一击制敌。
而得了那张「西岳华山符」的李青木，立即退到一旁，只为在暗中得以伺机而动。
约莫又是过了好几分钟，那本在远处的怪叫声，终于是近了……
李青木不禁赶忙屏住了呼吸，只见，那循着血腥味折返回来的僵尸，轰然一声，从天而降。紧接着，在仔细又嗅了嗅周遭的气味后，那僵尸便再次高高跃起，直冲阵内的四师兄。
见状，李青木立即奔向「先天坎位」，并迅猛种下符箓。
却不知是怎么搞的，他才刚一准备起身，那分明已是在了远处的僵尸，竟就骤然出现在了他的跟前——倒根本就没有再思考一分一秒，李青木抄起刚刚顺路取来的铜钱剑，就是一顿招呼。但无论他怎样用力劈砍，那僵尸愣就是未被逼退丝毫。
那剑上一次次传回来的，只让李青木觉着，他砍的，根本就是块磐石。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停歇半分。再直至又一声刺耳无比的“叮”声袭来，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了起身前的一阵异样……
是的，那僵尸竟意欲，也对他喷吐一口满是尸毒的“口水”！
生怕是中了那尸毒的李青木，倒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巨大的气力，旋即便站起身来，用其手中的铜钱剑，猛地劈向了对方的天灵盖。而出自那僵尸口中的液体，也便因那僵尸急忙的闪躲，直直喷射在了那柄铜钱剑的剑身上。
到了此时，李青木才意识到，那厮的命门，就在其天灵盖上。
于是，求胜心切的他，再不及多想，便又挥剑砍向对方的天灵盖。可这一次，他显然也是没能得手——反倒是那似乎已是率先识破了这一点的僵尸，一掌将那铜钱剑拨了开来。
事实上，对于这一击，李青木当然是用尽了全力。
但这样的全力，在那力大无穷又刀枪不入的僵尸面前，根本就是微不足道。那僵尸不过仅又是挥挥手罢了，那仍在紧握着铜钱剑的李青木，便在三两秒后，被再次掀翻在地。
倒地后的李青木，奋力挣扎着，却再起不了身。
恰也是这样的一刻，李青木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能够至少封住对方行动的原因，只能是拜了那柄铜钱剑所赐。
现下，那些个铜板遇了尸毒，当然会彻底失了效用。
而他，也会如同那些铜板一样，在那僵尸面前，再无任何反抗或是逃跑的可能。
望着那僵尸再次逼近了的身影，李青木下意识便想紧闭双眼。
但下一秒，那僵尸本已落下了的尖甲，却消失不见了——准确说来，是其整只右前臂，都没了踪影！
原来，那僵尸的那条手臂，正是被四师兄用烟斗，径直斩下的！
就在李青木八岁那年，一天，四师兄照例来接李青木回家。途中，他们遇上了数十只恶鬼，四师兄当即便拔剑应战，但谁料，那长剑第一个劈中的，竟是紧挨在他身后的李青木——就是那一剑，李青木右手虎口处那隐在皮肉下骨头，当场便翻了出来。自那以后，神经大条的四师兄便弃剑不用，改用了那通体圆润的烟斗。
再到此刻，令李青木没有想到的是，那看似并无太大杀伤力的烟斗，竟也能似利刃一般，将那僵尸的手臂斩下。
就这样的修为，李青木可真是恨不能，要将双眼都生生瞪出眼眶。
而那失了一臂的僵尸，在数次尝试逃跑无果之后，便一边怪叫着，一边逃向了阵中。
不禁咒骂出声的四师兄，则在旋即一手夺过铜钱剑后，追了出去。
对他说来，敢伤七七的家伙，再是厉害的妖魔鬼怪，他也要让其当场万劫不复——先前他啐在烟斗上的鲜血，哪仅是为了除那尸毒？他这样做，当然是想要将诱饵，牢牢定在自己手上。
但他怎么会想到，那厮还能调转身形，先行对付弱的那一个？
要不是他及时赶上，那他就是将那僵尸剁成千万段，也绝不可能平息他心中的狂怒。
就怀着这样滔天的怒火，四师兄赶忙拽断铜钱剑上的红绳。
一时之间，那六十八枚仍然沾有尸毒的铜钱，便落了一地。
而丝毫不肯再耽误片刻的四师兄，又旋即拔下一簇自己脑后的发丝。随即，他便将那发丝捻于剑指当中，并沉声念出一段口诀——不过多时，那落了地的铜钱，竟纷纷旋转了起来。
紧接着，那各自又赫然“站”起身来的六十八枚铜钱，更是齐刷刷朝那僵尸射去！
那恰好奔逃于阵中「中岳嵩山符」旁的僵尸，登时便止住了脚步。
只见，那身上被挂满了铜钱的僵尸，在那原地，愣是连一丝怪叫声，都再无法发出——一道道无形而又十分强大的力量，正将那僵尸牢牢缚在那铜钱与「中岳嵩山符」之间。
到了此时，胜负，似乎已分。
可四师兄对于这样的胜局，显然还不够放心。
他急忙伸手探进挎包，将那黄布裹住的香炉取出。而亲眼又见那香炉已是空空如也之后，他甚是愤懑地“啧”了一声，并索性是将整个挎包从其身上取下。
随即，他便将撑开的挎包，径直套在了那僵尸的头上。
而那散落在包中各处的生米与香灰，就在与那僵尸接触的一瞬，便骤然变作了一道道得以散发出阵阵恶臭的白烟。
再不过多时，那帆布制成的挎包，便又被其中忽生的液体浸湿了。
见状，四师兄只意识到，那僵尸还在试图作那困兽之斗。于是，他立即将周身真气灌于其手中的烟斗，并以那烟斗，狠狠劈砍在了那僵尸隐在包中的天灵盖。
登时，那僵尸便似是不受控制一般，剧烈地抖动起了身体。
很快，那阵法都无法缚住的动静，便又彻底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僵尸腹部，凭空出现的一道巨大伤口——三两秒后，那僵尸体内竟是新鲜与完整无比的肠子与脏器，便淅淅沥沥地坠落在地。
而一路踉跄跟来的李青木，刚一走近，恰就亲眼见了这样一幕。
骤感体内一阵恶心的他，只得急忙紧闭起双唇，又鼓起了腮帮子。他那原本想要感慨四师兄果真是如神一般厉害的话语，也便因此，再次被生生憋了回去。
四师兄再见了李青木这狼狈的模样，倒不禁是痛快地笑出了声。
他一掌拍在对方肩上，并开口称赞到：“你小子！要不是你，这事儿还不见得这样轻松。”
见对方眸中又忽起了一丝不解，他便又兴致勃勃地解释到：“那厮留在铜钱上的尸毒，可是帮了大忙啊。追它的利器啊，我本来都还在想，到底要怎么拿到那些尸毒的……”
听了这话的李青木，尽管是恍然大悟，却并未感到过多的欢欣。
他只配合着挤出了一丝苦笑，但再不及他做些什么，他身前的四师兄竟又神色一凛，一掌将他搡了出去——
这一次，仍旧是猝不及防的李青木，后脑恰好磕在了土里的石头上。
而在他陷入昏迷之前，他只依稀见到，那竟是死而复生了的僵尸，伸手便将四师兄的右臂抓出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四师兄因此连退了好几步，在极力定住身形后，他赶忙从颈后取出一只银针，并迅猛将其扎进了自己腋窝旁的穴道当中。
随即，那一人一尸，便缠斗在了一块儿……
再等李青木苏醒过来，似乎，那一切，都真正结束了。
天上不知是从何时降下的暴雨，将李青木周身的皮肤，都泡了个皱皱巴巴。他艰难地挣扎着，试图坐起身来，却发现，他的脑袋是枕在四师兄的双腿之上的——那积淌了一地的雨水，足以是将成人的脚踝没过。四师兄一定是怕他的七七被淹死吧，这才用身体护住了他。
在那雨中，视线模糊不堪的李青木，费了好些气力才抹了把脸。
随即，他挣扎着一边向上望去，一边又伸出手去……
只见，那用脑袋替他挡住了些许雨水的四师兄，阖着双眼，正一动不动着。再探向四师兄此刻正如雨水一般冰冷的体温，李青木的心跳，立即便停滞了一拍。
鼻子忽就酸了的他，带着哭腔轻喊到：“师，师兄……？”
而这时，天空忽又泛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借着那即将落下的白昼，李青木急忙挣扎着起了身，就试图将他的师兄，看得再真切一些。
但就在那过程中，他的视线，却停留在了前方——
就在他身前的不远处，周身也是湿透了的顾南之，正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而他的怀中，正是摇摇欲坠的程欢……
登时，李青木的眼前，便只再剩下一片无尽的漆黑。
等他再猛地睁开双眼，卧室里那让他再熟悉不过了的天花板，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立即便反应了过来，这一切，原来是他的一场梦啊。
不过，只是，梦么——要是，这真的有且只是他的一场梦罢了，那该有多好啊。
再一望向那无数夜晚无法入睡而只能盯着的天花板，他的心中，更是烦闷不已。却不想，令他脑子里又会骤然袭来一阵剧烈疼痛的一幕，还未真正出现——三只玩偶模样的小鬼，正趴在他的枕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于是，就在他侧身的一瞬，他被惊得险些没从被窝里跳起来。
足足是过了半晌，他才恶狠狠地将被子一把拽来，并将其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但三两秒后，他又将被子翕了条缝，并沉声恐吓到：“下次再偷看，眼睛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