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小师妹的报恩

  作为整个冥府最大的单体建筑,也就是「森罗殿」,其无数方正的殿房之中,有着一个十分神奇的去处。从外观上看去,根本就不会起眼的这里,密密麻麻摆放着数以千计的门。那些被整齐竖立在地上的门,样式与颜色各不相同,却无一不被加上了一道道沉重而繁复的锁链。

  而这里,分明就在「森罗殿」里,却并非是府君得以直辖的所在。

  原来,这个通过其中无数的传送门,便能将这冥府的万物传送至各个地方的殿房,所属于由「道祖神」组成的「地常院」。而这身有缩地成寸又能纵地金光之力的「道祖神」,甚至,可以做到自如穿梭阴阳两界。为了制衡与管理这种能力,早在冥府建立之初,时任「泰山府君」便特意建造了这一扇扇得以为冥府带来极大便利的传送门。

  因此,即便是「道祖神」自己,若要进行传送,也需提交申请与行文。

  而关清垚原本是可以在这里,就带着苏不忘通过传送门去往目的地的。但似乎是想要掩人耳目的她,特意带着苏不忘与被府君令牌驱使的「毗」,通过这「森罗殿」的后门,径直走了出去。

  出了那里,苏不忘才诧异地发现,这象征着绝对威严的「森罗殿」,竟然是被无数个四通八达而又高大狭窄的巷道,所环绕在其中的。而令她再次感到十分不安的是,这巷道虽见天日,却仍旧阴暗无比。

  这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那身穿着麻衣的「毗」,其肩上挑扛着的一盏赤色灯笼。而凭借着那在灯笼当中跳跃着的火光,无论是头顶,又或是眼前,那尽头,她都一时无法穷尽。

  渐渐的,她开始对接下来未知的一切,生出了难以自制的恐惧。

  她只觉得,要再向前继续走去,她便真会被前方不见尽头的一片漆黑,整个儿吞噬进去。

  出于本能,她想要尽快逃离这里,可谁知,身后的关清垚竟就在这时,亲昵与戏弄一般的,猛抽了一下她的屁股。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彻底惊醒了本还在浑浑噩噩着的苏不忘,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罪魁祸首的“凶器”——但谁能想到,那臭丫头竟滑得像条泥鳅一样,甚至不必她费丝气力,她便眼睁睁就从苏不忘的手里,逃脱了出来。

  而这样的一刻,关清垚竟又变回了曾经那活泼而任性的模样。

  只见,顺利逃走的她,小跑了一步上前,忙不迭地又转过身来,并得意而嚣张地开了口:“呐,苏姐姐,你不会是在害怕吧?”说罢,她便又直勾勾地望向了对方的双眼,“府君那样可爱,任谁都能随意欺负。你这样子,倒总不是在害怕着我吧?”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不禁倏地停下了脚步。

  很快,终于迫使自己冷静与镇定下来的她,便冷冷问到:“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关清垚则蹦跳到苏不忘的跟前,并撒娇一般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臂弯。随后,就好似真与其关系颇是熟稔一般的她,欢欣而期待地拖拽着对方,又向前继续走了下去。

  一边走着,关清垚一边又开了口:“你还记得你的特别么?”

  很快,她那带着介于稚嫩与沉稳之间语气的话语,便又不假思索般泄了出来,“如果你现在不为冥府卖命,那迟早会有一天,你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说罢,她的眼神,便又直直地迎上了对方,“旁人可以不必理会,但如果是小师兄的话,你可以做到和他刀兵相见么?”

  而这一次,苏不忘显然再没了退让丝毫的意思。

  她不禁冷了笑一声,又俨然是对此感到颇是好笑的她,不以为然地反问到:“威胁我?”

  可那本是令她已经习惯了的,关清垚那因稳操胜券而更甚之前的骄纵与狂妄,渐渐的,又竟在她的眼前,忽又变得陌生与违和起来——那关清垚此刻眼中的,竟又浮露起与其相见时,其眸中那不见任何是非与沧桑而清澈与稚嫩无比的眼神。

  就仿佛,先前那个还自称着“联络官”的关清垚,就同最初那个天真又任性的“关清垚”消失不见一般,悄无声息而又不过仅在眨眼之际,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而很快,不得不再次清醒过来的苏不忘,又再次心生了一阵恶寒。

  她开始意识到,与其说是关清垚欺瞒了众人,倒不如说,是其真的能够同时完美胜任这几个角色。

  在她的眼中,在众人眼中,甚至是在李青木的眼中,她时而可以是宛如不谙世事的少女,时而可以是骄纵狂妄的操控者,时而又可以是沉稳睿智的大英雄。而这样的角色更替,在她的身上,就俨然得以如同是切换电视频道一般轻巧与容易。

  即便是苏不忘,也丝毫都找不出她欺瞒和伪装过任何的痕迹。

  苏不忘对此,不知不觉就失了神。恍惚之中,她依稀又听见了对方如铃响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再次缓缓袭来,“你心里有他,不然,那天晚上,你不会回来的。”关清垚一边撒娇般拖拽着苏不忘继续向前,一边又不禁望向了远方,“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想,我还是了解你的。尽管你认定有些村民并不值得被救,但至少,你的心里是想要能够帮上一些忙的。倘若你是在一味认定,那一切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那被小鬼缠身的你,又怎么还有立场去请求小师兄,去搭救你的性命呢?”

  回过神来的苏不忘,则不解地询问到:“你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的关清垚,则不禁轻笑出了声。眼神略微带些鄙夷的她,又再次扭过头来,“你明明这样怕死啊……”冷笑一声后,她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之所以敢在殿上一口回绝了府君替你寻回一魂一魄的好意,我想,可不单单是因为,你将这好意看作是来自整个冥府的威胁吧?是啊是啊,就算是好意,苏姐姐也从来不愿欠下别人什么,不是么?”

  而就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瞬,苏不忘这心里,可是不自在极了。

  她怎么会想到,这小丫头不过与她相识短短数日罢了,她就竟能真正瞧明白自己。她不自觉地怀疑,对方是否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监视起她来——一向都恨不能要在口舌之上,与人斗争个你死我活的苏不忘,也便再没了心思,要去逞这口舌之快了。

  她只担心,自己的话语,又将再次成为对方强行了解她的线索。

  于是,本也没了什么耐心的她,便冷冷问到:“你到底想说什么?”

  而那俨然不肯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得以完美宣誓自己主权机会的关清垚,则又煞有其事地说到:“反正,小师兄还是会尽其所能去替你续命的。他一定会这样,他也能够做到这样,你是这样相信着的吧?”在忙不迭朝试图又解释些什么的苏不忘,比出了一个“噤声”手势的她,又骄傲地开了口,“对我说来,对小师兄说来,对整个「青玄宗」说来,即便你并不值得,即便你身上有嫌疑,即便你真的会像顾顾说的那样,会亲手杀掉我的小师兄,但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你仍旧会是他不遗余力要救下的世人之一。”

  关清垚当然知道,苏不忘不会承认自己将要继续利用李青木的行为。

  对她说来,她也相信,那女人说不定真会一了百了,而不再麻烦小师兄丝毫。但她是不会给那女人,任何一个得以辩解的机会的——才不过是与小师兄相识不过几天的女人,她凭什么就能让小师兄屡次拼上性命去救她?这样的女人,这样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杀掉小师兄的女人,怎么还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仅仅是一丝一毫的风险罢了,她也不愿让心爱的小师兄去承担。

  至于小师兄担心的将会失信于人,那当然,就将由她关清垚,去替他完成接下来的一切。

  而面对对方的沉默不语,一时再难以将其看透的关清垚,则又不禁出言威胁到:“所以,我希望,至少在现在,你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要让你在我的眼中,成为一个可以做到眼睁睁看着整个冥府,都将成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的人。”

  可偏偏,她再是仔细,都不再能见到对方眼底,哪怕一丝的变化。

  关清垚不知为何,那女人忽就变得不再惧怕自己了。于是,俨然就似赌气一般,她又急忙开了口:“而我是联络官,有些时候,我是可以接触到「生死薄」的。对我说来,这个,才是我对你的威胁。”

  而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则不禁又望向了对方的双眼。

  尽管苏不忘什么都没说,但不知怎的,关清垚就是会被其眼中直勾勾看来的眼神,望得浑身发毛。对此颇是感到恼火不已的她,只得再次不遗余力地展示出,她所剩下的,全部优越感——故作出一副正经模样的她,又煞有其事地说到,“要想在冥府里生活下去,除了要有合法的身份证明以外,你还必须拥有合情合理的社会关系。”说罢,她顿下脚步,并又冷冷地望向了对方,“要想把身份彻底隐瞒下来,我只能用一个全新的「法身」和干净的身份背景。所以,我要和我的小师兄一起,就在这里,组成家庭。”

  可令关清垚感到意外的是,那女人竟仍是不见丝毫的喜悲。

  事实上,她原以为,苏不忘会质问她,为什么要连李青木都瞒着,要偷偷在冥府里任了职。那隐藏在心底早已是许久的,这背后的原委,她其实都几乎是要对对方脱口而出了的啊——可为什么,那个女人看起来,根本就毫不在乎这一切?

  她当然想要苏不忘知难而退,她甚至,当然想要找到一个人,能够倾听她这样长的时间里,独自所经历与面对的艰辛与磨难。

  可明明,她都承诺了要救她了,她也根本就不像顾顾那样,一点都不愿意相信她,但为什么,那女人,那苏姐姐,却仍然还是对她,再没了一丝一毫的信任?

  只见,苏不忘趁机从关清垚的手中,挣脱出了自己的臂弯。等关清垚再因这动静而回过神来时,她便恰好看到了对方那副冰冷到了极点的神情。而对方同样冷漠的话语,便又接踵而至,“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关清垚显然没能料到这眼前的一切,她错愕地望了望对方。

  但下一秒,不禁神色一凛的她,便又开了口:“那还是说回你的处境好了。”说罢,她又快步跟上了苏不忘的步伐,“顾顾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是没有府君,没有这次任务,既然你下来了,他就一定不会轻易再让你回去的。但我可以对你发誓,那天你所遭遇的险情,的确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说起来,他可真是个比小师兄还容易心软的男人啊,所以,如果你想要接下来的日子,能够滋润一些的话,我劝你,还是学学要如何温柔吧。”

  而那「毗」肩上挑扛着的赤色灯笼,渐渐的,失了光亮。

  直至那其中的火光彻底没了踪影,这关苏二人,终于跟随着引路的「毗」,停下了脚步。只见,那「毗」将肩上的灯笼缓缓卸下,在将其摆放在墙边后,他便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面前的墙上——那原本与这巷道两旁的石墙,没有一丝一毫区别的墙壁,很快,便在那「毗」的操作下,平空变出了一道狭窄而低矮的铁门。

  随即,关清垚便从腰上的「乾坤袋」里取出两块儿闪着金光的元宝。在向那「毗」耳语一番后,她便将其投进了墙边的灯笼当中。而那始终无法让人看清容貌的「毗」,则重新将沉甸甸的灯笼扛回了肩上,并垂下脑袋,按照来时的路线,准备返回「森罗殿」。

  眼见那家伙彻底不见了踪影,关清垚这才折返回了铁门前。

  而这神秘到了极点的关清垚,倒也没再对身旁的苏不忘遮遮掩掩。只见,她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个身上赫然贴有一张符纸的稻草人——也不知道关清垚究竟做了什么,那稻草人竟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倏地长大了嘴!而从其嘴里艰难吐出的,则是一把铁质的钥匙。

  关清垚从地上捡起钥匙后,便娴熟地用其打开了铁门。

  尽管眼前的一切依旧令苏不忘感到难以置信,但她还是壮着胆子,跟着关清垚一起,弯腰走了进去。

  原来,这正是「森罗殿」以外,专门用以对民众开放的「地常院」。

  在城池面积最大且最为繁华的「天枢城」之中,这里每天都将传输数以千计的人,去往其余六城。这其中,有的是去公干,有的是去探亲,有的是去旅游,若逢节日时期,书面申请得以成功通过的,还可以通过这里,被径直传送到上面省亲。

  而此时,正值各大部院午休,这里,便也寥有人迹。

  可令苏不忘感到诧异的是,她们分明是从不为人知的后门进来这里的,但她这眼中的一切,却像极了正大门:这清净而空旷的「地常院」,看上去与古时府衙并无太大差异;跨过高高的门槛石后,便是一尊巨大的,得以将那内外空间生生隔断的石制玄关,而其上面布满了闪烁着翠绿色光芒的青苔,在日积月累的过程中,形成了一道独特却又恰好对称的图形。

  但好在,同是露天的这里,光照十分充足。

  在这明媚又温暖的阳光下,苏不忘也终于肯稍微松懈一下本是紧绷着的神经。她跟着关清垚一同虔诚而谨慎地绕过玄关,并来到了前殿。只见,那殿上的正中央处,置有一张阴沉木制成的桌案与官帽椅。那案上整整齐齐地堆砌着无数的文书与卷宗,而官帽椅上,却不见值班官员的踪迹。

  事实上,准确说来,这整个「地常院」内,都不见除这关苏二人之外,任何人的踪迹。这干净整洁的殿内,更是安静得仿似从来都无活物接近或是停留在这里过一般。

  但很显然的是,这正就是关清垚想要见到的一幕。

  在用双眼再次仔细检查了一番四周后,关清垚这才领着苏不忘,又向殿后走去。而这殿后,原来是一个装潢同样极为典雅别致的素净庭院。在那庭院的正中央,则置有一尊青铜所制的方鼎。

  细细一望,那实在夺人眼球的方鼎之中,又存有一池碧波。

  它的表面是一大滩同样闪耀着翠绿色光芒的青苔,而那看似简直就与一潭死水无异的下面,又暗藏着某样玄机。

  原来,这尊方鼎,是多年前陨石落下后遗留于地表的水晶,所制而成。其表明温润如玉,即便是在光线相当充足的白昼之下,亦能散发出夺目的光亮。府君煞费苦心将其得到以后,发现它身上的气与某些符箓尤为相似,便将其分解成了好几块,又以青铜覆面,制成了这一尊尊的方鼎。

  很快,这方鼎,便被放在了各城「地常院」的总府之中,以供指路通灵。

  过往之人只需将手中被盖了公章的文书投递于这鼎中,待鼎内燃浮起各类色彩的火花,便能为人带去指引。

  而这庭院的深处,是好几扇糊有水波纹妆宣纸的推拉木门,被依次搭建在木质的吊脚阁楼之上。那不掺有一丝金属的木门上,又各自悬有一只不同颜色的纸质灯笼。若鼎上燃浮起红色的火花,那悬挂在横梁之上的红色纸灯笼,便会骤然亮光,而那下面的木门,也会快速地向两旁推开,形成一个向内深不见底的入口。

  得了指引的人,便可通过这个入口,快速抵达目的地。

  苏不忘仍在用好奇无比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早便超出了她认知以外许多的一切。而对此早就轻车熟路了的关清垚,则将提前备好在「乾坤袋」里的文书取出,并将其投递在了方鼎中之中。

  很快,那燃浮于青苔之上的火花,便就真的赫然出现了。

  苏不忘下意识朝那望去,却发现,那渐渐变大而耀眼起来的火花,竟然是青黑色的——还不等她有所反应,那前方的吊脚楼上,骤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几乎就是抬眼之间,那原本的木门,竟兀自向两旁退了出去……

  在那阵裹挟着大量灰尘的白烟之后,苏不忘又清楚地看到,在那本是固定着木门的正中间,平空,竟又多出了一道门来!?

  而这接二连三的一切,当然是一个会令人感到十分不安的信号。

  苏不忘本能地后退了一大步,待她冷静下来,再定睛一看,这才又错愕地发现,这道凭空乍现的门,是由生铁所制。其四处斑驳着的铁锈与上面犹如硝烟一般的黄色尘粒,无一,不在无声地显露着,其多年未再见过天日的真相。而原本应当悬挂灯笼的位置,不知在何时,已然变作了一个满脸赤红且吐露着獠牙的夜叉头颅。

  即便仍旧身处白昼与府衙当中,苏不忘却还是骤感后背一阵寒意。

  她下意识想要逃离这里,可不知怎的,甚至不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就已被一股强大而无法看见的力量,生生困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丝毫的她,渐渐的,更是感到,那力量正在拖拽着她……

  惊慌之余,她急忙向一旁的关清垚望去,可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那道生铁所制的大门,便又轰然一声,打开了——伴随着一阵阵野兽一般的长嘶,那其中犹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便骤然向外倾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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