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石榴

  枯死的石榴

  我应邀到一所大学给学生做一个演讲。

  在大学校园给一群以后的社会精英演讲是一件很让人有成就感的事,但同时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因为他们不是一群只知道附和气氛的家伙。他们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一批孩子,也是最会思考的孩子。搞定他们,远比用一捧水果糖搞定一群小孩子来得困难。所以我准备得格外仔细。为了心无旁骛,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最终堪堪写出了五页信笺纸的讲稿,而后又修修改改添了一页,但反复修改后觉得多处言语和逻辑不妥帖又删去了半页,最后留下了五页半。用平日说话的语速,这是半小时的内容。作为饱经各类名师大家讲座光辉洗礼的人,我觉得半小时效果最好,太短暂听众印象不深,小鸡啄米一般就过去了;太冗长,难免有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废话,讲的人倒是自嗨不已,听的人早已疲惫不堪,那很不好。最好的演讲应当是我曾学过的一篇讲梁启超先生在清华园讲演那样的,可惜年代久远,没有设备记录下当时的音频,终于是没有机会听到。

  我如今要去演讲的大学,在北方颇有名誉。我耳闻已久,却一直没有一个适当的理由和时间去拜访,如今有幸被邀请,自然是兴奋不已。兴奋之余,心中不免惶恐,更有几分临阵而生出的怯弱。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临近,即将见面的期待又冲淡了那层薄薄的退意。出发那天,我特意起了一个早重新疏离背诵了讲稿,直到满意之后才开始收拾衣装。我穿上了自己只在重要场合穿着的礼服,佩戴上崭新的领带,临近出发前几分钟仍有些女人模样地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礼服,不希望漏掉任何一个褶皱。在助手的几番催促之下才匆匆将翻折摩挲到有些泛旧的稿子放在公文包里,动身前往学校。

  北方已经入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像被年下盈余的燥热焙干了水分,干巴巴黄澄澄的,一脸秋日的神色,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漠然,亦或是跟着四时的景致变换颜色,讨树下行人的欢心。我在北方多年,这片片画画的黄色树叶看得多了,也没有了最初时候的惊艳,只是在心中默默感叹人生大半光阴的逝去,伤春悲秋的情调早已在心底酝酿起来了。唯独是窗边拂来的风不冷不热,恰好抚平心底那一份因紧张导致的不安,让人得以欣赏沿途的可爱风景。

  一个小时后,车辆在校门口停下。时间刚过三点,距离下午六点的演讲还有不少时间,我索性夹着公文包,耸了耸鼻头上的眼镜,模仿着文化人的姿态在校园里游览起来。

  从学校简介来看,学校算不上大,占地五十来亩,学生不过几千人,对于动辄一届上万名学生的学校而言,的确只能称得上迷你。不过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进门几步就能看到用大红色油漆刷过的行草校训石,笔锋温润而不失力量,应当是有一定书法功力的高手所书。校训石周围摆满了或鹅黄或樱桃红的小花,将石头同石头所代表的学校精神紧紧地拥簇在中心。

  两侧是由绿转黄的银杏林,枝干遒劲,修剪整齐,给人一种沧桑的岁月感的同时又不失现代化的纪律。再往前是一座被平地拖起的矮坡,不知生来就是如此突兀地翘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还是设计师的匠心独具。矮坡之上有一座单檐五角亭子,在空旷平溯的开阔地带很是鹤立鸡群,很难不让人注意。依顺小丘走势,亭子周围添置了袖珍的小桥流水,澄澈大池,对于一个从小便听惯了水声潺潺,看惯了亭台的南方人而言,我对这个学校的亲近又不免多了几分。玄青色的教学楼对称分布在两侧,有高有低,错落有致,隔岸衬托,这一点倒是符合北方建筑的风格。如此一来,便是南北通汇,建贯两地。想必这样的环境熏陶下培养的孩子必然是博学又诗意的,想到这里,我越发期待晚上和他们的见面,至于之前的一丝紧张,也随秋风消散在簌簌的金色树叶之中了。

  逛完专门设置的风景区,我踱着步子跟着行色匆匆的学生一齐往学校的教学楼走去。裹携在人群中,我不免触景生情,记起了一些当年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时候的故事,明明仿佛还那么清晰地发生在眼前,可一睁开眼时间就不留情面和幻想地告诉你,一切已经过去数十年了。时间啊,就如同脚下的步子一样,往前看没觉得走得多快,等回过头时,才发觉已经走了好大一截路。

  我走到教学楼门口就停下来了,倒不是保安不让进去,只是不想在学生都专心上课时在楼道里晃悠,不想给别人将好奇的表情解读成猥琐的张望。何况走着的这一路,时不时竖着耳朵偷听一下学生的讲话,便是大概了解了他们的日常,至于学习的内容,对一个没什么基础的外行人而言,就不厚着脸去找不明白了。所以啊,谦虚是假,体面是假,只有不想暴露无知的私心是真。不知何时,我也竟学会了虚假的腼腆,丢失了年少那股冲动的真切。好在没人知道,所以还能故作清高。

  教学楼的建筑是典型简约式风格,白墙如泥,肃穆洁净,黑顶如漆,堆砌成别致的阶梯状,呈现出一种撞色的对冲美感。只楼层与楼层之间点缀上镂空的金色符文一般的镶边显得花哨些许,但不失为一种亮眼的搭配。这样的楼宇,才适配象牙塔的称谓,才适合心无旁骛地学习求索,才适合聆听睿智的先生们的讲义,才适合领悟先哲大士们精深玄奥的思想。学习是需要冷静的,我一贯如此认为。

  教学楼西侧有一片空地,说是空地也仅仅是为了和横竖立满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区别开来,实际也并非全无内容。清秀的文竹沿着中间一条分叉小径鳞次栉比地延伸到远处,竹深约莫六八尺数,恰好遮了生狠的日光,又能疏忽以清风明月的天空,像一排排卫士,充满侠义骨气地守护着踏路而歌学子,又像一席风韵的文人修客,让人在幽静之中勃发诗歌雅兴,萌动胸中英勇志气。

  文竹往外,是稀稀地点下的几株一人高的石榴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石榴,而不是葫芦,不是其他花繁树种,与我南方的出身脱不开联系。当然也不是所有南方人都见过认识石榴树,还有很多人连石榴籽都没吃过,又怎会见过石榴树。不过好在我老家门前就有一片石榴林,所以石榴树叶、枝干长什么模样大抵算是清楚,不至于拿着一张教科书上的拓印图一一反复比对确认,更不必取之树皮树叶来一番基因检测。之所以能一口咬定那就是石榴树,还因为树杈之间已经慢慢垂下了一个个沉甸甸的石榴果。纵然我视物不清晰,凑近点开总不会认错的。

  一棵树上垂着或三五个或十来个拳头大小的石榴果,果皮被太阳光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色,像是娇嫩少女害羞的腮帮,而为着阳光的那面,还是沉郁的深绿色。成熟的果子向阳那面会红得像红酒颜色的玛瑙,深沉且透彻,背阴的那面会沉淀为青黄色,酝酿着成熟的甜蜜滋味。等到果子整体呈现出橙光的光泽,开帽的石榴花心留下的揪揪整体萎缩内收,果子由于内里的饱满而咧开笑脸时,就可以品尝厚重大衣包裹之下真正晶莹的玛瑙珠子的甜蜜了。若是在南方,七八月就能吃到今年刚下树上市的新鲜石榴。不过刚上市的石榴并不便宜,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放开吃的。若是能再耐着尝新的性子等到中秋,那时十块二十就能买到不少又大又红的石榴,保准管吃够吃足。记得每年那个时候,小孩子们做的最攀比的游戏就是谁能再最短时间内又快又好地剥下一整个石榴籽儿。比赛的胜负倒没有赌注或添头,纯粹是小孩子为了找个由头聚在一起享受一顿深秋的美好滋味。剥好的石榴籽儿要放在瓷碗里,等比赛结束,便可以像喝水一般往嘴里倒。一口下去,一粒一粒饱含水分的石榴籽儿在口腔中爆出糖汁一样的甜,对于嗜甜如命的我来说,那滋味总是说不出地美好,以至于在与家乡相隔几千公里北方看到几株真实鲜活的石榴树时,心中顿时充满了亲切感。

  但约莫是气候的缘故,这几株石榴明显还没到成熟的时节,果皮还没有膨大,果子成熟得也不均匀,没有三两个月光景,很难入口。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我看到一株果树之下一个被咬了一口又被丢弃的石榴。那个石榴不小,被太阳照射的一面比树上其他的果子更赤红一点,不过只要稍微有过购买水果经验的人都知道,被太阳紫外线灼伤的红色并不能代表成熟度,那个冒失摘下果子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甚至能还原他整个摘果子的过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圆滚滚的果子在太阳光线下显得愈发红润诱人,于是一个在心底对她充满占有欲望的人悄悄记下了她的容貌,她的身形,她的地址。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觊觎的野火燃烧的伊始便肆无忌惮地将之采撷,是因为有一种世俗功德的限制在约束着他泛滥的欲望,使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压抑了心中腌臟的想法。他需要等一个旁若无人的时候,等一个能让他悄悄咪咪走到她身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采走。不过或许是那天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观察许久后,他觉得自己完全隐匿了行踪,不会被人发现,不会被监控记录,整个园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肆无忌惮地走到果子面前,伸出油腻的手指掐住石榴的茎,不费力气地将她攥在手里。兴许是太想要一品她温润的汁液,还等不及用工具将她剖开,便一口咬掉了大半酸涩难耐的石榴皮。可下一秒钟他就失望地发现他以为的饱满颗粒实际上又干又瘪,像筛糠的干玉米,不止如此,它还又酸又涩,难以下口,简直像是一个糟糕的唇舌的灾难。他气愤难当,一口吐掉口中咀嚼成碎渣的石榴籽儿,反手将手里剩下一大半的石榴扔在了树根旁,她刚才还好好地长在离那不远的树上,现在她已经被糟蹋了,再也不能长成一个漂亮的、成熟的石榴了。而那个毁掉她的人,口中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一点儿没注意到他手中徐徐流下的鲜血。每一滴,都流淌着一个被扼杀在成长中的石榴悲伤的控诉。只不过他听不到了,他的耳朵已经被他一口咬下,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廉耻,他生而为人的道德。

  我愤怒地看着静静地躺在我身前的石榴的尸骸,伤痛又无奈,伤痛于美好的消逝,无奈于我除了徒然生悲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她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因为有些披着人皮的野兽就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任何美好的东西都逃不过他们的魔爪。这世界便是被这样一群人搞得很糟糕,糟糕到无药可救。苦了那些对世界抱以美好期待的人,得了这么一个令人大失所望的结果,好让人心灰意冷。

  我知道那个人就挤在人群之中,想必他还是一个喜欢学习的孩子,为人健谈,性格开朗,受人欢迎,只不过是一时没禁得住诱惑,犯下了小的错误,亦或是出于好奇,像见一见传言的石榴生得什么模样。在学校里的,总归不会是坏孩子,我这么相信着,毋宁说我愿意这么相信。因为这能让我心里好受些,不至于对人丧失希望。

  正在我沉浸在低沉之中时,我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于是我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向我走过来的阿明。阿明是我的大学同学,本科毕业之后留校读研,研究生毕业之后来到了现在的学校工作,多年过去,已经成为了主管学生日常教务的主任。说起来,我能被这所很不错的大学邀请,主要便是阿明的推荐。今天的阿明穿着一身正式的西服,应该是刚结束什么会议,记得昨天他便和我说结束会议之后寻我去他办公室坐坐。

  几年不见,他已经养起了便便的肚腩,身材也发福得严重,衬得他以前就不清爽的五官有点儿臃肿。好在常年在学生面前撑着面子训话演讲,锻炼了一身锋利威严的气质,以至于整个人并没有多数中年人的萎靡邋遢,反倒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但一见到老朋友,那股子端着的架子也卸下了唬人的脾气,变得容易亲近许多。

  还没等他开口寒暄,我就先开口道:“今天出门早,路况好,师傅的车来得快,所以早半个点就到了。知道你应该还在开会,所以就自个儿在学校里逛了逛。刚还参谋着到哪儿去瞻仰一下我明子哥的风采呢?”与许久不见的朋友寒暄,自然不需要太多客套,我索性开起了揶揄的玩笑,但仍不忘拍上一波马屁:“话说,明儿,你在这学校真心不错,环境幽静,风景迷人,最是适合读书了。”

  他自然听懂了变着花样的马屁,很受用地回道:“那可不是,也不看学校是谁管的,我跟你说,我的学生们一个个都是个顶个的出色,今晚你演讲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他们了。”不知怎么地,一个中年男人吹起牛来,没有一点羞涩。

  我没有附和着他的得意忘形,只是话题移到了眼前的石榴树上,随口问道:“话说,明儿啊,你们学校怎么会想到种石榴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玩意儿要光要热的,适合长在南方。栽在北方,花开得晚,温度也不够,还没等石榴果子熟透,冬风冬雪就一个劲儿地来了,到时候这些果子只会被冻死在树上。要是当初栽点儿别的瓜果树木估计比这好看,你看这石榴树的枝叶明显营养不良。学校里满是茁壮成长的花朵,多了一棵枯死的石榴树好像没人注意呢!”说着,我手指向一棵叶子掉落干净的石榴树,上面孤零零地坠着一个干枯的石榴,像是一个被绞死的囚徒。不过,绞死她的不是刽子手,而是时间、水分和土壤。

  他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自然是看到了那个被太阳炙烤得像黑炭一样倔强粘连在树枝上的石榴,以及那一棵死去了的树。我知道,他能理解我心底里的忧郁文艺气息所指的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说话,沉默着凝视前方,眼神中说不清是放空,还是思考。我同样一言不发,并不觉得自己有所冒犯。

  过了许久,他才长呼一口气,感慨地说道:“跟你说一个学校里比较隐秘的事情,你别告诉其他人。相信你也看出来了,这个石榴树其实没有种下几年,我记得大前年才第一次开花。

  五年前,学校调来了一个校长,那时候我还是教务副主任,没打过几个照面,但听说是全国一个知名的学术大拿。由于主管教务,我其实已经很少关注学术上的事情了,所以没什么深刻的概念,但总之是很厉害的人物。

  为了欢迎新校长的到来,学校分管校园布局的领导们合计将之前栽在这里的竹林挖掉,栽上了现在这些石榴树。因为据说,校长曾经和学校某位副校长念叨过想念家长的石榴,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种下了现在这一片。

  刚开始一两年,天天安排园丁浇水施肥,修枝剪叶,照顾得极好,但没听说校长来看过几次。也是,人家醉心学术,对生活的要求哪有那么高,又怎么会懂得暗示的门道,倒是有心的人,以为掌握了捷径,所以开始偷奸耍滑,结果弄成了一个笑话。

  你现在看到的这一片石榴,过两天也要挖了重新栽,因为听说之前的校长被调到另一个学校去了,新的校长是一个喜欢梧桐的人物,估计不久之后这里就要种上梧桐树了吧。

  像我这样的小人物,知晓了之后也就把这些小秘密吃进肚子里,然后正常工作。也是你问起来,咱们的关系又不一般,我才告诉你。

  是啊,我也觉得学校是个培育花朵的地方,怎么就这么多心眼儿呢?不理解,不明白哦……”

  “这世界让人不明白的地方多了去了,管它作甚啊,我现在就想好好工作到退休。到时候两手一撒什么也不管,就可以去干年轻时候没有做的事情了。”我安慰地说道,一半给他,一半给我自己。同时我心中暗想种梧桐也还行,总归在北方也还能种植生长,不至于畸形了模样,倒是怕那新来的校长喜欢橘子香蕉才是麻烦。

  “话说等会儿我的演讲就要开始了,你来不来?”我问他。

  “等会儿还有一个教务总结会,开完如果有时间我就去看你的演讲。”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略显肥胖的背影匆匆远去,一个人在楼前沉思。我并没有因了解了一桩不为人知的辛密而窃自喜欢,反而感到压抑和沉重,仿佛亲自搬了一块石头放在心口上面,难受得喘不过气。

  铃声响起,我才明白还有事要做,怀着不太美妙的心情走进了教学楼。

  那一晚,我的演讲激扬慷慨,现场气氛活跃,效果十分喜人。不过我并没有被潮水一般的掌声淹没,台下的欢呼也并不叫我雀跃,我的心中依然有一种浓烈的悲戚。但始终没有在台面上发作。在站上讲台前,我是一个审判官,是一个诗人,是一个可以无情地批判丑和恶的刀笔吏。但站上了讲台,我就是一个教师,一个教育者。带着和课堂无关的情绪上台的老师是不合格的,毕竟讲台是传道受业的地方,容不下太多无谓的无病呻吟。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学生们有序退场后,我的心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低沉中,像是被人按着头浸入水里。

  我记不清我是如何回到家的,也记不清如何走出那个外表美丽的学校,我只记得我走出来时,耳边正轰隆地响着刺耳的抽油电锯声。而遥远的天边,早已是一片暮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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