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眼泪

  男孩子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母亲从小便这么教育他。

  他是家中长子,是不被爷爷奶奶待见的幼子家中的第一个男丁。在母亲充满悲怆和怨恨的故事里,刻薄的奶奶并不待见幼子的婚姻,不必说祝福,更不必说帮助,落井下石是家常便饭,冷嘲热讽是一日三餐。没人能懂母亲的委屈,那是一个一无所依的女人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家庭里只能一个人记下抗下的委屈,没人能懂的,即使后来长大成人的他也没能懂。

  与父亲结婚第一年,十九岁的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孩。父亲眼睛里满是对姐姐降生的喜悦,于他而言,新生命的意义是他从此成为了一名父亲,成为了两个女人的依靠。母亲眼里除了喜悦,仿佛更多看见了躲在墙角恶狠狠地瞪着她的婆婆眼中的嘲讽。女孩在老人眼里似乎算不上完整的人,多么荒谬可笑的看法,以至于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便是女子之身。

  女孩降生只一月,口中生出又红又肿的疮,吃不下奶水,只一个劲儿地哭,哭得身体像烫熟的面条,软塌塌地蜷在母亲怀里,蹭着母亲的怀抱,悄咪咪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这趟人间的行程。母亲原以为孩子只是哭累了,睡着了,等奶水的香甜将她唤醒,她便又活泼地拱着嘬着母亲的**,吮吸瘦弱身体分泌出来的丰腴的乳汁。

  但等了一个夜晚,没有等来如出生那一刻的嘹亮的啼哭。也没有等来好奇地蠕动,女孩儿便在母亲怀中死去了。父亲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粗糙的大手指婆娑着孩子冷白下去的脸,冷冰冰的,再没有一点生气,他仔细地将孩子手腕上的花椒树根削制而成小水滴用红绳重新系好,抱着死去的孩子走出了门外。他要将他的女儿,他的第一个孩子,送到另一个世界,哪怕她还没有感受过这个世界足够的美妙。母亲在床上,静静抚摸着为她满月准备的新衣裳,还有毛线织成的袜子,以及外婆为她绣的背带,呜咽地哼唱起了歌:

  那个们小囡往南走啊

  莫要回头看屋里头呀

  今生今世不投生啊

  苦了累了我小囡呀

  下一生投胎好人家

  富贵幸福一生人呐

  ……

  这对刚成为父母的夫妻一下子便又回到了婚姻最开始的模样,那个孩子带给他们的快乐随同她的离去一并带走了,还留下了一段时间也无法淡化的失去的阵痛。当初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伤感。

  母亲仿佛看到了婆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讥笑她,嘲讽她生的不是男娃,嘲讽她连自己第一胎孩子都养不活,嘲讽她**上长了勾孩子喉咙的毒刺。如果明天村里流言四起,一定是那个裹着小脚、青紫色的嘴唇像荼毒了无数可怜人儿的老妇人闹腾的,一定是的。她至今仍然记得当初嫁进丈夫家中时,那个她将来要叫“妈”的婆婆,那个她将来会批上白色孝布服侍最后一程的妇人,是那样的阴辣狠毒。她的心一定是锅底的黑灰做的,到处是抹不干净的渣滓,叫人恶心。之前她听出嫁的姐妹说,好的婆婆像是另一个亲妈,巴不得将媳妇捧在手里;坏的婆婆像是一泡狗屎,巴不得将每个人搞得臭不忍闻,她才甘心。

  算命的说,她一生要有两次婚姻。第一次时,隔壁村一个家中稍有条件的男人向她求了亲,父母都对那个男人十分满意,觉得他家里有钱,只是年纪大,生得有些丑,不是个正经忙慌的庄稼人,这些点点滴滴,她便看不上,所以最后没成。但在农村,有人求亲,就算是嫁了一次。

  而在那一年的差不多时候,她未来的丈夫,正在经历另一段不尽相同的经历。他是家中幼子,三岁仍赤脚满地跑,十岁前没穿过正经的衣裤,都是捡哥哥们穿剩缝补过的。书也没读好,唯一留下来的故事就只是三年级时趁周末陪母亲去远嫁深山的姐姐家中做客,临了当晚在姐姐家歇脚,可第二日又有早课,母亲戏言有种就自个天不亮就跑回家,否则是上不了早课了。随口一说竟被年少的他听了去,五点过天摸摸亮就一路颠着破底的布鞋小跑回家,忘带钥匙,竟是撬了门锁拿到只有一支铅笔和一堆粗草纸的单布挎包,溜着小曲儿上了学去。为此没少挨母亲的责骂,毕竟一个门锁可得好几毛钱,不便宜。

  三年级之后,学便上不成了,他和牛羊成了朋友。十五岁时,他便离了母亲,同父亲一起外出务工,许多年一直帮家中还债,也不知自己挣了多少,总之没存下几文钱。到了应当结婚的年纪,二姐夫介绍了自家堂妹给他认识,他也一度以为自己要结婚了,可是当他提着礼物上门拜访时,在外人面前一向和蔼的一双长辈像变了一副面孔,说的话个个像羊粪蛋子,膈应在他心口,又臭又硬。终于最后受不了侮辱,自觉地放弃了高攀的亲事。

  遇到母亲时,父亲二十二,第二次求亲,母亲十八,第二次被求亲,都是第二次婚姻,像注定好的一样。母亲看不上父亲身上笨重的憨厚,看不上父亲其实并不好看的面容,也看不上他在父母面前木讷的羞涩,却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点下了头。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坚毅感,一个可以撑起一个家庭的能力,他现在家中负债,他现在一无所有,他贫穷,他还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坏习惯,但是这个男人给她一种可以让她死心塌地跟着吃苦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来自于他宽厚的肩膀,或许来自于他被太阳晒得煤黑的皮肤,或许来自于他咧起嘴来真诚的傻笑,她便是这样认定了一个男人,一个相守一生的男人。知道他家中没钱,她没问他要彩礼,只是对这个笨拙地同父母谈话的男人提了一个要求,攒钱给她买一台缝纫机,如果能做到,她就嫁他,做不到,他就不必上门了。

  于是母亲便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台缝纫机,她踩着那台缝纫机给丈夫缝制了一套又一套浆过的衣裤,好些双刺花鞋垫,也给自己做了几双崭新的绣花鞋。后来她在这台缝纫机上给儿子缝了衣裤,给他们做了新衣,用这一台咯吱咯吱响的缝纫机织出了这个家庭几十年的成长。

  但她忽略了一个大问题,一个家如果只有两个人,自然是只有两个人的矛盾,而一旦有其他的人掺杂进来,就变成了三个家庭的事。那个她最初还亲切地叫着妈的人,那个本应该和睦相处的人,从她进门的第一天就一直是冷着眼的,像一条翻了肚皮的白脸鱼,生冷的目光像是要从她身上抠下几两肉来。

  住在同一屋檐下时,婆婆会对媳妇做的一切挑三拣四,还故意当着媳妇的面说妇人间混账骂人的行话,说她是低贱命格,八字和自家儿子不合,只会拉低自家福祉,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她家中只有一个胞弟,势单力薄,纵使受下委屈也没什么大用;说她瘦得像一个干瘪的母牛,生不出她家的孙子;还说她是个别人不要的婆娘……她原以为恶意只是一时的,累了歇了便消停了,可她却低估了这妇人练嘴的功夫,也低估了妇人对她的刻薄。她只是满意那个同她一样臃肿富态的媳妇,她就喜欢那种看不起她的人,柔弱的人得不到怜爱,她们的隐忍和尊重只会换来更汹涌的欺负。这样的人骨子里已经没救了,像坏透了的苹果,浑身上下找不出新鲜的地方,又烂又臭。

  母亲的故事里,每年给死去的孩子烧纸时,她都会隐隐听到刺耳的尖笑,像野鬼一样飘荡在房屋的四周。有人说,他们看到那个老妇人曾在土地庙前做法,或许女孩就是被她咒死的,母亲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她还觉得老妇人的枕头下面肯定藏着一个浑身插满毒针的木偶,这个家庭所有的不幸:疾病、死亡、悲伤,都是那个老妇人恶毒的心祈祷而来的。本来她会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儿,她的家庭将变得日益富足美满,但是那个她称之为婆婆的人,亲手将满月宴变成了悲歌,亲手为她的女儿盖上了白布,从没有人如此狠毒,没有人。

  失去第一个孩子后,母亲的身体像害了瘟疫一样,像那个孩子一样软塌塌地,只能偎在床上虚弱地斗争着。她仿佛又听到那个刻薄的女人在诅咒她,狞笑在她脸上难以遮掩,阴损像一朵开在坟场上的白花映得她每个举止都可怖。她如果真如那女人的咒骂去了,那她定不会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憎恨一个人,但是当这个人还捧着从她家地里收的玉米粒喂鸡,当这个人迫不及待看着她认输,她心底便淙淙生出一丝不屈的抗争。她不能死,不会死,她要用健康打败低劣的诅咒,她要用自己未来的富足美满,来回击那些鄙视、敌视、嘲讽、伤害过她的人。爱可以让一个人充满力量,恨也可以。人不过是要一个倔强活着的理由,一个让他们愿意相信,愿意坚持的理由。

  母亲说,她几乎快要死去了,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山间那个孩子悲恸的哭号。病重的时候,她还听到了女儿隐隐的呼唤,她几乎便一同死去了。但是她没有,她终于活了下来,艰难地活了下来,尽管早在鬼门关前悠悠晃晃了不知道多少遍。或许阎王不忍心看我在遭受女儿早夭的苦难后溘然死去,便让我留在人间多说话做事,了却那个孩子未尽的愿望。谈起那场重病,母亲总是这样说。

  两年后,他出生了,是个儿子,母亲仿佛握住了一把尖利的矛,任谁嘲笑她,她便能将那人愚昧的双眼和轻狂的无知戳瞎。我也能生出儿子,和你看上的那个媳妇一样,而且还能将他培养成和普通农民、四处流离的工人不一样的人,她要这个村子,甚至方圆十里,都知道她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儿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和一个刻薄恶毒的婆婆。

  “男孩子不可以哭,尤其不能在外人面前哭。”这是他第一次上学时被老师罚不许吃午饭后一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回来扑到母亲怀里时,母亲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八岁时,他和班上同学打架,脸被划破一大块,留了疤,他没有哭,战斗是男子气概的表现。

  十岁时,他上了玩卡片被老师处罚扎马步,扎了一个小时,汗水透了一打片地,他全身颤抖不止,可还是咬牙挺了下来,直到两眼一抹黑地倒下去。他没有哭,坚持和倔强是男子的勋章,即使被处罚也一样。

  十三岁,他和同学在宿舍聚赌被抓包,扛下了老师的皮条和斥责,没有哭,错了就改,谁没有轻狂过,训诫是通向理想化人生的唯一道路。

  十八岁时,他和心爱的女孩分开,他的心隐隐作痛,想要哭,却憋不出眼泪,只能在心口默默地哀伤。隐忍是通向成熟的标签。

  二十岁,异乡求学,纵使百般不适,他没有哭,学会接受是必经的磨难,男子如此才成为男子。

  四十岁,他和爱人离婚,守着一汪烂掉的事业,他没有哭。中年人是最不应该哭泣的存在,他们没有青春,没有财富,没有幸福,没有眼泪,只有一条可以看到终点的人生道路,简单又明了。

  四十二岁,那个恶毒的奶奶终于死去了,她竟活了八十来岁,如此恶毒的人,能活这么久就是个奇迹,可惜奇迹的名字叫天道不报。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回去,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死了,人们只是把她埋进泥土里,只有一个至亲的人死去,他们才会把她装敛在心中。他仍记得自己满月时,那个他应该叫奶奶的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怀抱着二爹家三岁的女孩儿,鹜鹜地说他长得像一个干瘦的毛猴子,母亲记得,他也记得。所以他没有哭,对不喜欢的人,冷冽是最好的保护,一个成熟的男人应当懂得这样保护自己。

  他没有出席奶奶的葬礼,母亲也没有。他缺席的原因是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为此他还特地叫父亲以他的名字为奶奶买了一副上好的石碑。母亲缺席的原因不必说,自然是她无法忘记自己遭受过的屈辱和悲惨。有些东西是不可能释怀的,仇恨的种子在人心底里扎根久了,早已变成了维系人生活下去的动力。她永远不会原谅那个死去的尖着嘴的老妇人的,永远。

  所以,为了让母亲换个心情,远离村子里风言风语的袭扰,他同母亲一起买了车票去外地旅行。

  一路上,他没有同母亲说起他那失败的婚姻,在母亲问及有关妻子的话题时也闪烁其词,盼望着母亲并不觉察他自诩遮掩不错的失落。含糊是一项顶大的本领,是他拖沓的半生学到的为数不多十分好用的技巧。

  见他打起了马虎眼,母亲开始自顾自地数落起自家儿媳妇的种种不好,像数落今年让庄稼凋零的糟糕天气。他知道母亲只是想安慰婚姻失败的他,安慰那个给了她无限骄傲的儿子,虽然方式来得辛辣了些。

  他其实想说妻子挺好的,婚姻的失败并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只是他一直找不到话插进去,便任由母亲将妻子放在口头鞭笞。

  他忽然想到了花圈还环在新坟上的奶奶,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酸楚。他想哭,想趴在母亲怀里哭,想肆无顾忌地大哭一场,不顾外人的目光,像一个孩子一样,单纯地哭泣,宣泄挤压已久的失落情绪。

  可是他却悲哀的发现,他干涩的心竟挤不出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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