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

  三点钟

  不下雨的时候,康德先生每天下午三点钟会准时出门去后山散步。

  康德先生是小镇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从未离开过小镇一步,却知晓古往今来的、发生在遥远的天边的其他国度的大事。给他一个地名,他能说出那个地方有关于天文地理、贸易、文明的所有事情,似乎世界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据说他家里藏有成千上万册的书籍,政治历史、天文地理、文学哲学,数学几何,几乎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有拜访过他家气派无比的宅子的人说,他家中的书籍何止千百本。走廊旁客厅里,寻常大户人家喜欢用来摆华而不实的花瓶的地方,康德先生全放满了书。还有传言说,康德先生卧枕的大床便是铺在一堆堆厚厚书籍之上的,卧室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康德先生素爱的书房。一个对书喜爱乃至于执着,执着甚至于疯狂的人的家中,怎会只有区区几千上万册图书。书籍于康德先生的家,就像坠坠的米粒于庄稼农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繁多得不愿去计数。一个喜欢钱财的人面对一捆百元大钞自然会喜不胜收地数一遍又一遍,生怕数目对不上。但只要给他一个装满钱财的屋子,他便不会在意滴滴点点的水花了。

  即便客厅、卧室和书房所有的图书已经能让一般人家咋舌,但对于康家来说,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为了腾出足够的地方安置从各方搜集而来的图书,康德先生特意将宅门进里左右两排佣人们住的屋子改成了简单的书屋。话说那在康德先生看来简单的书屋可一点儿也不简单。屋子里添置的三十五个书架,均是由镇子上手艺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而成。十八个工匠从设计、取料、点墨、锯木、加榫、打卯、晾晒、粘胶、喷漆、上油到完成,工耗时三个半月,用十一成的功夫才打成如今肃穆伫立在书屋中的油香桂木书架。书架单个长六尺,高八尺,每一尺高度会有一个樟木隔板用来置书。三十五个书架分别放置在五间屋子里,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书,厚的薄的,长的短的,花的绿的,简直比让姑娘挑花眼的街边小摊上的首饰玩意儿品种还要丰富,这等体量的书册估计只有街上满是读书人的大城市里的图书馆的藏书才能勉强媲美。

  住处被豪奢的主人用作书屋的佣人们当然不至于被赶出府邸,毕竟偌大的宅院还需要他们经营照顾。也不至于住进简陋的柴房,毕竟康德先生的家大得很,也宽广得很,不至于没有个给人住的地方。最后佣人们也都妥帖地住进了康德先生楼下用来待客的屋子,这种慷慨在所谓的大户人家是少见的。

  据说康德先生还特意在庄园后面开辟了一栋专门修来存放珍奇书籍的小楼,里面全是康家祖辈四处搜集来的书,许多是市面上不曾有过拓印复刻的独本,甚至远在都城的王公贵族们家中也不曾有。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就成了一座要修一栋阁子才装得下的山。一般的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书,更不要说全都读过看过还能记住,光是叫他顺着扉页翻上一遍就足够让人疲惫了,哪里能耐下性子认真细致阅读下去。而康德先生从小便是在这一堆厚重的书籍之中成长至今的,有人说他一天能读完一本五百页开篇的大部头名著,也有人说他每天都点灯读书到凌晨,第二天破晓便又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新一天的阅读。没人知道他读过多少本书,或许一屋子,或许两屋子,但必然是极其丰富的。

  不仅如此,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用马车拉着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往康德先生家的宅子里送。且不说那些书是被放进宅子收藏起来吃灰,还是真的会有人看,就是那买书的花费,也叫人直羡慕这户人家的富庶。有人曾开玩笑地说道过,或许康德先生从祖辈那里继承的遗产都被他用来买书了吧。真是好一个阔绰好另类的公子哥啊!

  若是寻常人家,有那么多银两,必定是买一块地,盖一栋宅子,娶一两个小妾,买上等的食煮,便便肚子,过有钱人应当过的奢靡日子。但那是康德先生的家,豪奢是从宅院便能看出来的豪奢,但与一般人对有钱人家的印象不同,那栋镇子上最富庶的镇子里最常见的景象,竟然一个是上上下下忙碌着晒书收书的丫鬟佣人的身影,另一个是康德先生三点钟拄着拐杖也不用人轿子马车伺候地从太阳光要多走几刻钟的宅子里出门去后山散步。

  康德先生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使唤过伺候出行的佣人,对家中佣人的为数不多的差遣便是伺候吃食和晒书。而很多年前,他也还不用拐杖的,他年轻时走路极稳健踏实,自然不需要凭借,只是近些年老了,拐杖慢慢成了他的帮助。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那个看起来身着并不鲜亮招摇的老人是走错了路的农户,因为从出生那一刻,镇子上所有人就知道他是镇子上最富贵的康家老爷的孙子,是镇子上最气派的宅子未来几十年的主人。康家的孩子,生来就能衣食无忧,生来娇贵的十指就不用沾染到冰冷的阳春水,生来就理所应当地有人服侍。有的人生下来就不一样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康德先生就是那种人,受先辈萌荫福泽的人。

  康德先生祖上是蜀中富甲一方的商人,经营着小镇以外一大片地区的织布生意,商铺遍及云贵川广各地。

  康家的布料轻盈细腻,又结实耐用,一直是市场上的紧俏货。纺织的女工都是从十里八方重金网罗的织布好手,缫丝机上滑落的蚕丝在她们一双巧手里就能变成纤华轻盈的丝绸,普通的棉花麻木在她们轻纯的技艺下也能变得柔软丝滑。彼时市面上的布料要么轻薄似飘飘未粘连牢靠的木絮,要么又硬又粗糙,像刚脱浆的树皮。而康家的布料一面世,就很快脱销,一直供不应求。即使后来眼红的同行学去了许多织布的手艺,但康家的布料早已打下的深厚的基础。

  此外,康家真正的立足之本还在于漂染和印花技术。这种技术只有康家亲属才能掌握,属于商家的不传之秘,是康家之所以能在汹涌的商海中立足的根本。

  商业机密说来简单,技术之核心不过于给织物染上颜色,给晾晒完毕的布料添上花纹。可偏偏是选择什么样的物料能榨取出颜色纯真又明亮的汁液,以何种方法进行熬煮提炼,在什么时候放入布料,漂染几个时辰捞出,染印花时的粉末颜料成分如何云云等等的小细节决定了错过一丝半点就大相径庭。曾经就有自诩能够解密康家商铺布料秘密的人摸索着染出了同康家一样的颜色,看着也还算是可人,算是鲜亮,但一着了雨,粘了水,便哗啦哗啦地掉颜色。毕竟,没人买衣服是为了图哐哐一顿地挥霍好看之后便扔掉,所以骗人的把戏被人揭穿之后,众人依旧还是愿意买康家的布料。经由此事,留了个东施效颦,留下个康家的无可比拟。

  说来神奇,本来或白或黄色的普通棉布布料一经下入混有独特秘方颜料调制而成的水,静置一天,捞起来晒一天,便着上了颜色,瞬地便同天地一样斑斓了。蓝的像天,青的像草,黄的像迎春,红的像朱砂,总之是美得很,最得喜欢漂亮的女人们的喜欢。但普通人家的女人可无福消受艳丽的美,制作精良,用料考究,颜色夺目的布料自古就是有钱人家小姐、太太、姨太们的最喜欢的东西。对了,差点儿忘了,她们还喜欢珠宝,喜欢黄金白银,喜欢一切看上去闪烁着晶莹光亮的玩意儿,哪怕那晶莹着闪烁的是虚假和迷惑。

  在有钱人的眼里,不仅要吃得舒服,穿衣打扮都要与普通人不同,才能衬得自己的血脉和身份比别人高贵,一切的底气来自于他们兜里鼓囊囊的、穷人永远赚不到更想象不到的钱包。以往市面上的衣服净是清一色的黑白灰,穷人和富人穿的都一个样。而在花色的遮掩下,即使款式如何新颖,做功如何讲究,本质上差不太多,因为没几个人会认真地盯着别人的衣服看。如果有,多半是准备犯案的小偷,亦或是准备走上前去搭讪的风流公子。而康家漂染的布料,花样繁多,花色绚丽,正好满足了有钱人家女人争奇斗艳的嫉妒心,所以本就不愁销售布料愈发紧俏抢手,渐渐成了商人宴会上的常客,甚至不少贵族也抛来了订购的买卖。

  有钱的男人们总是甘愿花钱把自家女人打扮得漂亮,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脸上才有面子。到他们这身份地位上,穿衣裳穿衣服之类云云,引人注目比遮羞遮丑和挡风遮雨重要得多。衣服原本只是一件衣服,后来就慢慢变成了财富和地位的外皮,再之后变成了人们标新立异的工具。

  康家不太乐意听有钱人家并不新鲜的花边新闻,他们更乐意清点那些有钱人送进口袋的钱币清脆的声音。那是虚荣的声音,那是富裕的声音,那是弥漫着叫人迷乱的芳香的诱惑的声音。没有人能拒绝金钱的,没有人,因为它是那么美好。

  商人不会因为看见肮脏和伪善就不赚钱,对他们而言,好人也好,坏人也罢,美的、丑的、胖的、瘦的,穷凶极恶的,慈眉善目的,只要是能给钱,不赖账不赊账就都是好伙伴好顾客。在钱的面前,人性一点儿也不重要。

  但康德先生的祖辈在赚有钱的人钱财之余并不贪心,待人极好。在康家做工一个月的工钱是种地锄田一年也挣不到的,长工年底还能得几个银币的奖金,以及很多瓜果礼品,吃食住宿什么的也都没得挑剔。所有纺织的技术,即便是漂染印花,只要工人想学,主人家也不会藏着掖着,几乎是倾囊相授。因为康家祖辈已经打下了十足的诚信,已经不需要牢牢地把守住印染的秘密不放。人要知足,如此才能长久,这是康家祖辈一同感悟而出的道理。

  从有钱人家挣的钱自然有几分虚高的成分,利润很高。但有钱人家就是这样,你要的价太低,他觉得你看不起他,你要价高了,他才觉得自己脸面上有光彩,才被人瞧得起。

  而在镇子上做的生意,价钱就是布料加上染印的成本,比外地进来的还要便宜。正是这份生意人少有的豁达,让镇子里几乎所有人家都用得上在外面城市里卖得很俏的康家布料。久而久之,这份善念种下的种子便长成了镇子上的人们对康家自发的尊敬。

  靠着独一无二的布料、干净的门路和诚信的品格,康家的纺织生意一直顺风顺水,没有出大的差错。几辈人的积累下,康家盖起了这座小镇几百年的历史里最气派最奢华的宅子。

  宅子占地五十余亩,三厅三楼六院,大屋小屋共计一百零八间。风格中西合璧,前堂是典雅肃穆的黑白漆木林石山砌出来的中式堂屋;中庭是油画风格的大厅,仿照古代欧洲贵族的规格建制而成,大厅之中随处可见浓油重墨的壁画雕塑和开放前卫的赤裸得叫人脸红地男女石刻;后院是仿江南式的亭台楼阁,是宅子最别致的风景区域,所以最是用功。光是假山奇石使用的木料石料便达数十吨,几乎搬空了小镇隔壁山的山尖。所用林木、泥瓦、绿植更是不胜枚举,叫人没来由地想起阿房宫建造时搬山移林的场景。

  宅子一共请了石匠、木工、砌砖师傅、车马工、泥瓦工三百多人,算上镇子里自发来帮忙的好心人,得有五六百之多。哪怕是如此势众的人群,这栋宅子从动土到竣工前后还是花费了五年时间。比起皇宫贵族动辄几十年修建一个华丽行宫自然不值一提,但放在小镇上,早已建好了上百户寻常人家的房屋。由此可见,康家之富硕的财力。

  于是,在一个红日高悬、碧峰朗朗的大好日子,整个小镇的人一同见证了康家的牌匾挂在了这座全镇最富贵人家的宅子的诞生。有人估算过,这座宅子光是造价的花费便有数十万纹银之多,更不必提事后的装潢,小桥流水的维护,以及数不清的珍奇宝物。那是一个穷人从还是猿猴时候就积累起也无法拥有的财富,那是鼎鼎富贵的豪奢,那是一个个富人用面子堆起来的金山。

  如果是其他人盖起一座这样的宅院,少不了他人的羡慕和嫉妒,甚至会招致红眼,乃至于诽谤和中伤。会有眼酸心酸的人谣说康家的财富取之不义,说康家织布哪儿哪儿全是问题之类云云。总有人看不得他人富贵,总是有人。

  这种事情或许发生在其他人家还能落人话柄,但盖起这座顶漂亮顶昂贵宅子的人家姓康,那是经得住清水漂洗的康家,那是被泼了一身泥巴后只会沾染一身光辉的康家。只有康家,最配得上那样富丽堂皇的如宫殿一般的宅子。很多年后,有钱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贵族也换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国王上台又下台,但这座用钱堆出来的宅子依旧矗立在小镇最醒目的地方,不会为人所忽视,也没人能够忽视。

  照理说康家大富大贵至如此地步,应当没有凡人一般的忧扰了。事实确实如此,衣食住行用,柴米油盐醋茶,在康家眼里已经算不上要紧的事情,甚至每年都会办不少慈善的送米面送衣物集会。但在康家富贵至极后,他们又有了一个越发耿耿于怀的夙愿:哪怕他们的家族一天进账的流水抵过十余个整日在农田里劳作的的家庭半年挣的辛苦钱,哪怕他家的宅院比很多贵族家的城堡还要堂皇,但他们在骄傲的贵族眼里仍是不入流的。贵族们相信,有钱的乡绅不过是一群一夜暴富的粗人,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有的只是多到没有用处的金钱。历史不会记得那些看似煊赫的商人,历史只会记住王公贵族,记住王侯将相,记住有名有姓血统高贵的贵族,记住世家大族之间的利益纠葛,记住名利场里的蝇营狗苟,而不会记住短暂崛起后迅速衰败的、如流星一般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因为历史向来是由他们记载的,是由站在普通人们头上、掌握着拳头和书籍的他们撰写的。

  约莫是那份骨子里的自卑激发了血液里的自傲,又或许只是银两太多太无聊想找个有挑战的事做,不知道从哪一辈祖宗开始,康德先生的家族就开始了成为贵族的伟大历程。或许他们想要被人写在历史书籍之中,或许是为了证明他们不是靠投机倒把赚得万贯家财。他们要用经济的力量抹平所谓的血脉,所谓的地位,所谓的传承,只要是能够用交际和金币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金钱的力量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

  此后,康家将生意交给了专门的管账先生和各个商铺代理的庄家,一心投入到了为爵位奔波的事业中去。

  谁也不知道康德先生的祖辈为成为一个贵族努力了多少代,但所幸的是到了康德先生祖父那一辈时,卖了大半的家产的康家终于是管皇室换了一个低级的爵位,康德先生一家算是搭上了贵族的船桓,从今以后他们的家族血液中也将流淌着高贵的基因。那时候喜获男爵册封的祖父双手捧着远方的女王在万人典礼之上亲自授予的贵族光环,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小镇。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家族宗祠,告祭康家祖祖辈辈,告诉他们家族的夙愿已经达成,再不会有人嘲弄康家的出身血脉,以后所有人称呼康家都得加一句“尊贵的爵士”。康德先生祖父,也就是新晋男爵所做第二件事就是动请十里八乡在士农工商各界的有名人物,在他家豪华如宫庭的府宅之中摆数十桌香酒大肉流水长席,叫所有人都知道爵士家的气派风景。后人只知那酒席十五碗大菜个个银碗端装,皆是出自康家从大远处重金请来的庖厨,山珍海味,皆是难得一见的奇珍美馐。美酒更是来自西洋特产之陈年红酒,香味醇厚,酒性温柔,有人说轻轻泯上一口便是小半两碎银。那三天,酒水不断,漫天的赞扬如潮水一般随着密凑的戏台子唢呐皮鼓愈演愈烈,在这盛大的家族祠堂上烧燃,无不刻下兴旺两个大字。酒席不分昼夜地长酣了足足三天三夜,简直叫后庭流水都荡漾酒香,府中泥巴都味似烹羊,那是世间也罕见的豪奢,是贵族才有的恢宏气度。有人估算过,三天之内康家便出走了白银数万两,那是何等的威风的花费啊。康德先生的祖父仿佛就是想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宴会教人知道,他完成了连打下雄厚家财的先辈也从未达到的成就,他第一次将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鼎沸,却从未入得了贵族高傲的双眼的家族,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是康家最意气的时候,那时他们仍有万贯不清的家财,仍有不可一世的名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其他富可敌国的商人没有的贵族头衔。只一个高贵的头衔,就能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受到无数人的尊敬。

  “他们就是在烂泥里翻腾的王八,以为踩着些小鱼小虾,就噼里啪啦蹦跶得不行,其实上面的太岁从未正眼看过这群泥巴里打滚的下流玩意儿。”成为爵士后的祖父常常用臭鱼烂虾形容之前与康家一起身为商人的同行。康德先生还记得,祖父生前每每说这句话时,手里必抬着一杆玉石壶嘴的黄杨木根雕烟杆,里面裹满金丝黄绒的卷烟,攥着劲儿抽吸一口便吐出同他又黑又脏的槽牙的烟雾,似乎烟雾那头的玉石壶嘴可以让他吐出的黑烟同裘狸的白毛一般好瞧。“今日今日,我们不一样了,我康家从我这一辈,就是公卿贵族,辞离了那低贱的营生,将来的子孙都是要当大官,晋升为更高的爵士的啰。”说到此处,祖父似乎已经预见了几十年后的事情,咯咯地抽了一口卷烟,露出同烧完的烟草一样焦黑的槽牙。

  不过康德先生的祖父还没有尊享几天刚受封赏的爵位,还没听惯别人躬着身子虔然颔首称赞一声声爵士,就同那杆镶着玉石壶嘴的烟枪一样跌倒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天,最后被一群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拥着簇着埋进了花费重金请先生指路的墓穴里,坟头特地用上了一里地内最丰茂的野草,还请了最得力的壮丁培土将坟包添置得老高老高了,像极他一生挺得板正的脊梁和他撅着烟枪的头颅。

  祖父死的时候,康德先生的父亲还小,家族在康德先生祖母的奋力经营下竟没有立即走上下坡路,虽然偶尔跌一跤,但常常受到幸运的照顾,也勉强算是四平八稳。放出去给农户耕种的土地收成不错,光每年的佃租就够家族数年的消耗,吃是必然吃不完的,分又不可能分给穷人,不值当。是的,从当上贵族的那一天,康家组训上就多了一条同穷人划清界限的条文。贵族之所以高贵,就是要踩在普通人头上,就是要站在穷人的背上。贵族不可能同穷人有关系,连施舍都不需要,用米粮换来的名声还不如用珠宝换来的国王的一声首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康家的脑子也变得同染出来的画布一样鲜艳浮华了,总泛着一层油腻腻的虚华。

  十来年后,康德先生的父亲,已然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支柱,将父亲母亲的那一套为未来而奋进的手段学得纯熟,家业办得愈加兴旺。兴隆之际,仍遵守着逝去的父亲的遗愿,每日净要三五个时辰苦读圣贤治国理政之图书,经略要策兵法粮油,大到坐在皇天之下的那位思之虑之的,小到温饱百姓今天出门关之问之的,无不是要顾虑周全。二十五周岁之年,经由万能的金黄票子打点,用去了家里又二分之一的财产,换了一个去一位公爵府邸商议未来的机会。临走之际,屋内的圣贤之书籍一本没带,只携带了一箱轻便的珠宝首饰和半车马的金银条块,和刚新婚进门的妻子,便在一个暮气昏沉的傍晚到小镇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

  守着偌大的空房的老太太常对登门缴纳租税的农户,对远处来借钱过活的亲戚说自己的儿子在哪位哪位伯爵身边做事,是如何如何地如鱼得水,是如何如何被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定会被上面的人赏识,继续进爵,圆了她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切一一实现的丈夫的夙愿。每次侃侃而谈这些事时,总能看到这位老妇人眼睛里跳动的光彩,以及言语之中不吝的骄傲。

  第一年,康德先生的父亲寄了几封信,让老母亲派人送些金银过去,说是他之前送出去的钱财还没有到伯爵身边人手里就不见了踪迹,只能花更多力气和更多金银让伯爵能够多看他一眼。

  第二年,信中说他的妻子不幸流了产,手术后身体落下了病根,需要购买很多营养品,还要请几个佣人照顾,让家里寄些钱去。

  第三年,说是妻子再次怀孕,即将生产,让寄些钱去。

  第四年,只说了让寄些钱去,也不见了理由,约莫只剩下要钱一件要紧事罢。

  那年年底,康德先生的母亲在一个冷清的夜晚坐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回到了曾踌躇满志地离开的小镇,怀里抱着一个睡得正酣的可爱婴儿,那便是后来的康德先生。而就在康德先生同母亲回来的那年,准确来说是康德先生回来一个月后,祖母死了。就是那个同她死去的丈夫一样想让家族在贵族的坦途上更进一步的女人,死了。有人传言,是康德先生的归来带去了祖母对世间最后的一丝眷恋,她要离开这个她强撑了几十年的世界,去陪伴那个她从小就被卖给的、吸着黄烟的、裹着一口黑牙的祖父了。但后来明懂事理的康德先生知道,祖母只是老了,老到在一个连风都带不走树上黄叶的秋天感受到了空气中飘散的刺骨的严寒,老到她已经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寒冬。她是被冻死的,冻死在时间里。那是一个家族如黄昏一般徐徐西垂的时间,那是一个无法挽救的歧途。

  祖母下葬那天,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十分难得地抽空回来,披麻戴孝,送了老母亲最后一程,场面同样盛大,热闹非凡,流水席吃了两天,十三四五碗大菜,无不彰显着他爵士的身份,只有这样的排场,配得上他在外的苟延,配得上他在小镇的威荣。母亲的坟立在父亲旁边,一边坟头新泥未醒,一边坟头青草丰茂,叫人生竟生出新生的欢喜,像极了他之后的人生。

  自从母亲死去,康德先生的父亲像打通了闭塞的运气,一路亨达无阻,摸清了一个又一个伯爵的脾气,竟悠悠地去到了小镇从未有人去过的都城,投身一个因缘际会下结识的王室。没人知道他怎么攀上的高枝,但从他越发稀落的来信可见他是多么忙于各处游走啊。以至于连孩子长到了换牙的年纪,仍是没有出现在他的信件中,以至于他的爱妻,给他诞下儿子的妻子,回小镇之后就卧病不起,几乎靠着繁华的家底在四处求医问药才勉强撑到现在。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沉迷于权力游戏的人,都是冷血的,就好像他们不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康德先生的母亲是一位温婉的女人,说话总轻声细语,生怕吓到孩子,即使小康德不小心摔碎了桌上母亲心爱的小玩意儿,母亲也至多捧着碎掉的心头好黯自落泪,也从不大声呵斥孩子。即使她远在都城为家族荣誉而努力的丈夫丝毫不关心她日渐孱弱的身体,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抱怨的言语。小康德永远记得母亲皎白的脸上强撑着的温柔的笑容,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开得那么坚强,那么凄美。后来的一生里,他都在想,如果小时候的他能先知先觉,能够在母亲弥留的时日里无微不至地陪在她身边,能够按照母亲的期待好好读书认字,是不是母亲就能多活几年,不至于在他还没准备好的年纪就离了他,独自去往黑暗的地下。

  母亲去世的那天,康德先生的父亲没来得及赶回来,据说是近来发生了叛乱,他被任命去整治,抽不开身。对于十来岁的康德而言,父亲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指向一个很陌生的人,一个很陌生的高贵的头衔,和这个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会为妻子的殒命而落泪的,贵族不需要眼泪,贵族不能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平凡的女人流泪,那是他们坚定而崇高的准则,冰冷绝情是成为贵族的必经之路。

  好在还有管家照顾家中开销,远在都城的父亲也不再寄信回来要钱,康德先生每天起床都有侍女伺候,晨间在家教先生的指导下读书写字,吃饭时间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美食,下午可以同借居家中的琴师学琴,还能在和蔼的管家身侧听他讲这个空荡荡的家族此前的故事。生活对于小康德来说,生活过得平常又幸运,唯独睡觉时候不能依在母亲怀里,空荡得紧。

  十六岁时候,老管家死去了,他真的太老了,侍奉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本早该颐养天年,却一直陪伴这个富裕却冷清的家庭到无法再坚持的年纪。管家膝下没有孩子,但他的丧事办得没有半分敷衍。成熟懂事的康德先生亲自为这个自己十分崇敬的老人抬棺,并以家族中最崇高的礼仪将他安葬在祖父坟墓的身侧。他和祖父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离世后葬在身旁不会孤单,还可以侃侃闲话,将祖父未曾见过的风景同他细细说一说,比如他有一个叫康德的孙子,比如他的儿子让家族的名望更上了一层楼。肯定是这样的,康德先生始终觉得,这么好的人死后一定会去到天堂。管家坟头最后一把土就是康德先生封上的,对康德先生而言,管家不是佣人,更不是奴隶,他是慈眉善目的长辈,是对自己呵护备至的老爷爷,是和蔼可亲的忘年朋友。在康德先生眼中,这位管家远比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祖父来得更亲近。

  家里似乎只空落落的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他远在都城、似乎与他无关的父亲,不对,应该称之为子爵父亲。是的,父亲进爵了,因他镇压反叛的功勋,以一条鲜活的手臂和一堆敌人的耳朵为代价。那条空荡荡的袖子似乎不是惩罚,而是刻在他身上的金灿灿的勋章,每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就一遍又一遍地歌颂着他崇高的功勋。

  他或许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又或许是失了一条臂膀让他同时失去了斡旋在名利场的豪气,他给家里的信件渐渐多了起来,信件内容大多询问康德先生身体如何,有没有在读书,琴学得如何之类的。这些信就像是被时光搁浅了许多年才不小心流放出来的老物件,充满着笨拙的问候,像是第一次学写作的小孩抓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落在纸上的,或许是长久以来对公爵们的命令唯唯诺诺惯了、对平民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问候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儿子,让他一时有些失措。但还是能看出笔迹十分认真,一手晕染着贵族气质的字写得极威严有力,但更像是诚惶诚恐地递交给皇帝审阅的文书。

  康德先生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在别人看来富丽堂皇的男人了,可怜之余还有一丝同情。他们现在何其一样,都宥在一个看似华丽无比的地方,不知道守护着什么,实际内心如同一座孤岛,要遥望另一座孤岛求存。以前,父亲有祖父祖母,有管家,有妻子,有一个没有理想但是富裕充实温馨的家;现在,父亲和他一样,只剩下彼此,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和同样空空如也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贵族头衔。

  随同信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些父亲四处搜罗而来的书籍,以及一些他从皇宫得赏而来的小礼物,那便是他对这个形单影只的独子所有的关照了。礼物他挑挑捡捡没几个喜欢的,唯独一块嗒嗒转动的表让他爱不释手。从父亲寄来的信件中,他得知这是一个藩国进贡的礼物,将一天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是多久呢?大概眨一下眼睛又睁开那么久,每过一秒,最细的针跳一下,日升月落从此就可以在跳动中计数,而不是守着鸡鸣,守着狗吠,守着天亮破晓,守着大家估计的时辰,睡一场半夜就醒的觉。其余的礼物他分送给了佣人,他喜欢看她们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喜欢看她们极容易就嫣然的笑容,母亲走之后,他很久没有看到别人在他面上笑了。

  每天早晨六点,有时候天还不亮,康德先生就爬出被窝看书,看父亲给他寄来的书,听说那是皇宫里的文人们最喜欢的书,那里有美玉,有黄金,有快乐,有眼泪,还有朋友。他便是在书里认识了远方的大川大河,哪怕没有去过,他也能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波涛汹涌,还有掠过海面的清风,天上慵懒地漂浮的流云。他还在书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物料,有些人的诗像燃烧的火焰,盛放着生命的绚烂和激情,每一个文字都像一把飞舞的剑,是那么铿锵,那么澎湃,那么宏大。有人的字像水,抚慰人心,让他安静,只想静静流淌于宁静的秀美之中。他仍在大房子里,但是有另一个他在别人的世界里,活成了各种各样纷繁美丽的模样,似乎每一个都比杵在这里的他精彩。

  他将自己读到的故事分享给他的父亲,他远在都城的父亲,想让他知道他在小镇生活得很好,可是每次他想要再进一步表达关心时,清明的思维像是被细沙卡住的枪管,硬是压不上膛。

  每天三点,康德先生都会到后山去散步,因为后山埋着他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他尊敬的管家,以及赋予他血脉的祖先。他的一家都静静地卧在正对着日落的后山,风水先生说他们家之所以能够在官场和生意场如鱼得水,得益于这一处风水宝地,记得这是他师傅的师傅为这家人卜算的命理,果真神哩。

  他就静静站在母亲坟边,看着远处的飞鸟扑棱着落到树上,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窝,窝里有几只嗷嗷待哺嗯幼鸟,等着觅食而归的父母。这位受人尊敬的爵士常常对着这般景象陷入深思,因为这副景象总让他想起离去的母亲,还有活在母亲言语里的生疏的父亲。微薄的记忆支撑着他熬过滴答滴答的时间,支撑着他等来远方的父亲的来信。

  四点钟整,康德先生按时回到家,自顾自地练起了琴,不过教他的师傅不见了踪影,据说去年的时候,那位老琴师背上自己弹了一辈子的琴,说是要去一个汇聚了所有最好的琴师的城市与各地高手切磋一番,了却一生的夙愿。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到那座城市?也不见给他的爱徒来上一封信,不然被欺负了,除了我,恐怕也没人愿意大老远地跑过去给他撑腰了。他玩笑地想着,愈发弹得悲戚。

  侍奉的仆人们也越发的老态了,有时候擦个桌子还要佝着腰大声喘气,若是被那个一口黑牙的祖父看到,必然少不了一顿苛责。不过对他而言,她们还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自己早从她们身上学到了生活得许多技巧,不必要求她们想照顾哺乳的婴儿一样侍奉自己了,她们偷偷懒也好,偷吃厨房里的小食也好,私下里鼓弄他的琴也好,任她们去吧,她们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偌大的房子,这些小小的容忍算是对她们勤勉的一生的补偿吧。如果有人用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陪着你,你一定足够幸运,相当幸运,无比幸运。只要陪伴就足够了,哪还能苛求更多?

  桌子上的苹果慢慢腐烂变质,皱巴巴的如康德先生日渐衰老的脸,不觉已经许多年了。父亲来了一封信,还是熟悉的信封,字迹却换了一个人写。是的,康德先生的父亲离开了人世,就像早就料想到的那样,似乎是时候了,他的一生勤勉而努力,似乎没有什么苛责的,但是放下信纸,送走信使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站在门口,像一截枯掉的树桩。

  那一天下午三点,康德先生穿了一件父亲从都城给他寄来的、昭彰着男爵身份的礼服,戴了一顶黑色礼貌,杵着镶上玉石的拐杖,迎着吹了几十年的晚风,走出了家门。

  “康德先生,又要去后山散步啊!”农户家的小孩率真地问他。

  “这一次不是哦,今天我要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回家。”

  是的,康德先生要第一次走出小镇,去接他远在都城,最后死在都城的父亲,回家!

  作于2021年11月bj

  改于202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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