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眼睛

  很多时候我以为我没有眼睛。

  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海伦凯勒那样双目失明的盲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一个瞎子,至少生理上不是,我眼睛看得见,看得很清楚,看得很明白,看得很远。我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并不近视,目之所及的景象都能包揽无遗,绝不是一个摘掉眼镜就抓瞎的四眼。但要说做到明察秋毫,那便夸大了,不是我看不清雀子有多少根毛,只是我对鸟雀花花绿绿的外衣并不感兴趣。或者与其说我对它们的颜色、纹理不感兴趣,毋宁说我对那些人人称道的花样不感冒、不喜欢得很。他们喜欢看孔雀求偶时撑起的屏尾,而那在我看来就是一只发情的公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笨拙编排的搔首弄姿的舞蹈,因为公孔雀总不会对一个个猴子模样、只会尖叫和拍照的人来电。当然,你可能觉得我的说法十分庸俗,但事实就是如此。当然,我也不是海伦凯勒那样对生活拥有睿智见地的人。那种能够在一片黑暗中保持心灵光明的人终究是极少数,而我深知自己并不属于那个群体。

  如果说仅是如此,我想我不会对自己的眼瞎有什么自知之明,我将会一直活在盲目的自信中,或者说将会一直瞎着眼过完我寥寥的一生。说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定是十分乐意的,因为那是无数人求之不得又不愿自欺欺人的最终归宿,也是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自认为崇高的追求。

  没有见过大海的乌龟,能为一片湖泊而欣喜若狂;没有真正飞翔的人儿,能为片刻的滑翔而激动万分。我们总瞧不起无知,殊不知无知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因为那些困扰我们一时、乃至一生的烦恼都来源于我们所谓的一知半解不甚知之的有知。

  我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到自己眼瞎的事实的呢?我想应该是在那个朋友带我去逛一个据说很出名的画家的画展的时候?又或许是在朋友与我夸夸其谈他读过的名著?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绞尽脑汁也是想不起来的了,说成是不愿意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妥,有些事情想起来是一件不那么愉悦的事情。

  我本是没有什么品味的人,能微微地品出梵高向日葵中迸发的磅礴生机就十分不容易了,至于所谓名人雅士口中作者情感的挣扎便是想破头也品不出来的。至于其他流派的作品就更不用提及了,因为我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坦胸露乳可以被视之为浪漫,也搞不懂为什么一通颜料不要钱一般地堆砌在画纸上就可以称之为狂热,更不用说被视为经典之作的毕加索的《格列尼卡》云云之类的作品,至于现代主义那些反传统的品味更是一丁点儿无法高攀。当一个类型的伟大的画师太多,后来者无法超越,便搞出一条新的路子来,有的朴实,有的诡异,为了使别人以为高大上,以为不一般,又要弄出一套异乎寻常的品味标准出来。人啊,就是不安分,还总不让别人安分。关于我这狭隘的思想,后来被一句“美的标准是多元的、非唯一的”噎堵了回来,我便再不轻易展示自己的无知,也不轻易表露自己的质疑。以至于看着朋友对一副色彩勾勒得并不出色的油版画赞赏有加时,我除了诺诺附和一声“好”之外,只能闭上双眼,好不去看他眼睛里仿佛快要喷溅而出的激情。

  对了,忘记说的一点是,画展之后他买下了那一副画,请了几个收藏圈的“名士”又细细揣摩了一番。由于关上门,没人知道他们品出了几分功夫和味道,只知道第二天他转手就将那副画以三倍的利润卖给了另一位自诩懂艺术的收藏家。而据道听途说的消息,那位品位极高的收藏家去年还是个刚发迹的房地产老总。于是我回想起一位和艺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的一句话:“那只是一桩生意”。联想起他眼里闪烁的锐利的光,我忽而想到那不是一种偶然看到心仪之物的感动,倒像是一个生意人看到商机时卷携着一丝机敏和狡黠的欣喜。当时迟钝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后来意识到也没有戳破那些清高人士浮华的伪装,我依旧温和地、无知地应和着他们夸夸其谈地言论,附和着他们的感慨和感动,而后继续冷眼旁观他们向别人不厌其烦地说着相同的话语。我天生便是个艺术领域的门外汉,即使《蒙娜丽莎》就鲜活地摆放在我面前,我依旧只会觉得那是一个很寻常、乃至于普通的女人。可是我不能将我内心之所想如实地告诉别人,因为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眼瞎的事实。混迹一词的高义,便是不懂也要打肿脸装懂。先别急着用孔夫子那一套教育我,我自认为警世名言背得很熟稔,却也是被不得不扭曲了稚嫩的坚持。

  说完绘画,我又想起了一些读书的有趣事情。我读过的书一贯不多,一来生在一个图书奇缺的偏僻地方,二来血液里也没有门第书香的尚学基因。我读过最多的书便是学堂人手一本的教材,从《让我们荡起双桨》,到《陈情表》;从天文星宿,到地上土石;从原始世纪,到磅礴近代;从国宇正中,到天下万央……在政治家宣扬新世纪,商人崇尚新发展,科学家期待新突破的很多年里,我的时间是静止的、孤立的、片面而生分的。在漫画书、报纸、杂志大行其道的年代,我的世界里,报纸是用来糊土墙的,杂志和漫画则是没有听说过的,见得多的只有每天一集的动画片。有趣的是,那些懵懂年岁里依稀记得的动画片成了很多年后一群的人缅怀感叹。那是又不免是一番怅然深思,一番时光不济,一番岁月难依的眷恋和怀念。或许再过几十年,一群老头老太太又会对着一些似乎无关轻重的点滴扼息叹惋起来,谁说得准呢?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读书是课堂外便再不会碰,人人都一样,所以无知也就来得理所应当一些了。不过老师上课讲得慢,一篇课文要好几节课,也就有时间多看两遍,多多少少还记得些。我便是在那时候知道潇洒李白、忧思屈原、感性杜甫的,也便是在那时候一知半解地知晓几本名著,一个作家。而后的许多年里,我读过那些小时候就耳熟能详的作家的作品时才发现,自己离书籍、离文学的距离还有很远。

  高中之后,图书资源条件好上不少,便趁课余时间恶狠狠地拼命积累了少许的阅读量,虽说多少有些先天不足、后天恶补的嫌疑,读的书也不算丰硕,但好歹也是给原本家徒四壁的脑海添了几笔装潢。

  再之后,虽说时间丰裕了很多,可是在随之而来的冗杂俗事和蛰伏潜藏的慵懒的侵袭下,读书的兴致却羸弱了不少。纵使是意趣不减,可却早已没有了最初读书时候的悠然心境,也没有舒缓心情了。网络媒介上一搜便是各种各样标题骇人的优美文章,读来却索然无味,想来是承袭了中小学语文老师的纯良教育——以明眸善睐的眼睛率先夺人眼球。当然,他们定然是只上了半节课就逃之夭夭的调皮孩子,完全不记得老师耳提面命强调的“切忌头重脚轻”、“切忌喧宾夺主”、“灵巧之题目如画龙点睛,笨拙之题目如画蛇添足”种种告诫。我曾多次见到各位名人大士对诸如此类的语言文章乱象扼腕痛惜,并诉诸文章讨打指责一番,可是风吹过去,指谪之后,风头又起,风头尤甚。而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以退为进,屡败屡战的倔强历程。他们深谙兵法,却没有基本的道德,他们眼里满是生意,却搅扰得网络满目疮痍。说到底,人都被钱币搞得学坏了,初心也没了,纯良也没了,连读书人的身份都给污浊了。话说回来,终于也是没有多少读书人了。

  我曾经能抽空一年读个百八十本书,有童话,有史书,有经典,有小众,有青春言情,有散文合集……文学味道没有读出多少,语文写作成绩也不见多大提高,似乎是读来无用。不过那些书籍却为我以后开始尝试写作铺垫了积累,我时常会在落笔之时想起无数个同我一样静坐在书桌前思索的身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以不同的心境落笔,以同样的澎湃行文,最后或欣悦或沉思地打下句点,一脸恬静。可是现在,我绞尽脑汁计算了自己所有的空闲,好不容易翻开一本泛着印刷油墨香味的书,找一个冬天开着暖气、夏天吹着空调的房间,关上厚重的房门,将自己置身于隔音效果极佳的空间中,点上一签焚香,泡上一杯清茗,配上沐浴更衣的行头,结果翻了几页书就心猿意马,再次沉下心来继续读下去也只得走马观花般地浏览一番,便是为读过了。囫囵吞枣什么味道,约莫也是如此了。一年到头细细数来,掰着手指也数不出几个本本云云。

  每当老师提及一些非读不可的书籍时,总信誓旦旦地以为不在话下,可待年复一年之后,老师再次冷不丁地提起,却悄悄低下了头颅,把当初极为自傲的脸庞埋进遮不住脸面的衣衫之下。于是在别人谈及莎士比亚如何如何伟大时,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聆听,既不发表评价,也不纠正显而易见的错误。

  我原以为像我这样憨傻无知的人是少数,可终究是我高看了朴实的人间,同样高看的还有我以为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看到市面上比原文经典最畅销的是各种各样的译本,比译本更畅销的是各种各样的插图画册,比原文更受欢迎的是各种各样经过名家里手处理过的删减版本。若是你以为这便是图书的全部了,那就打错特错了。因为我发现比整本整本字数繁硕的书籍更为畅销的是各式各样由无数名篇名著拼接而成的册子,以及这般文化氛围之下滋养而生的片段式读书人。当然,该庆幸的是这些人多少还是读过点书的,还有许多人是不大读书的,电影和电视剧才是他们接触文学的视窗。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人儿,他们心里拥有对被崇尚为最伟大瑰丽的文学作品的崇拜,却没有脚踏实地地去感受文学最令人动容的真美。他们向往地不是文学以及文学创作,他们只是向往文学故事一般飘逸洒脱的生活方式和那些功成名就的文学大家的生活情调。好比如今写诗撰词的人大多也只是为了乘古风的热度去给自己素养加一个添头,而真正的诗歌却写不来几首。

  我大抵不敢与他们交谈,一边是本人阅历的贫瘠,一方面是他们阅读的粗略。他们如若想要与我攀谈《悲惨世界》、《喧嚣与骚动》之类的书籍,我断然是连主角名字都不知道的,故而与我交谈无异于对牛弹琴;而如若是《平凡的世界》、《人生》、《活着》等等我通读过不止一遍的作品,讨论起来难免较真,而只接收到片面信息的他们又难免不知故事之因果,人物之个性,更别说一些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语言细节,故而那般的交谈又多少有了鸡同鸭讲的嫌疑,任谁人也不能调和,只能嗯啊喏唯地敷衍过去,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意趣索然。每及此时,我又忍不住蒙起双眼,闭上唇口,一言不发。如果无言以对的对话带给双方的只有无法跨越消解的隔阂,那么不要也罢,反倒是省去了几两津液,省去了几眼心烦。那一刻我宁愿做一个盲人,看不见言笑间的勉强;我宁愿做一个聋子,听不见沉默的尴尬。想来是我没有眼力见儿,居然看不惯这稀泥和作一团的人间。瞎了?瞎了!

  末了我想起一件小有意思的事情:

  大学时候每周会有一两节公共课,教室并不固定,可能在一楼角落,也可能在五楼电梯旁,这是大学的惯例了。记不清是哪一周的时候,临时调了间阶梯教室上课。本是一堂平平无奇的思想政治教育课,上课的内容也是老生常谈的东西,然而这一堂课吸引我的地方是一副偶然而成的图,一副或许它的创造者都没有意识到的图卷。

  一进教室,横亘大半面墙的青色黑板便引入眼帘,与垂臂而下的智能白板平分秋色。两个醒目的标志将承接无数候坐台下的学子求知的眼神,传承以知识,感染以精神。可是或许身处幸运而不自知,歪坐在椅子上的我对银白粉笔写下的、无数人用时间和精力求索出来的、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反而意兴阑珊得很。我无意点评老师努力准备的讲义,自然有人受益匪浅,只是那一刻,我的确头脑昏沉、睡意渐浓,便顾不得老师颇费唇舌的教诲,姗姗睡去。

  低头一瞬,余光顺着压抑的天花板移到黑板,又挪到素洁如新的白墙。不过还没等目光腾挪到光亮如镜地板上,我便注意到老师身后墙壁上的一串脚印——老师鞋跟剐蹭留下的脚印。

  师者为尊,这是全世界遵循的传统,遂讲台比地板高半尺有余,师长站立其上传道受业,学生静坐其下求知存疑。可长时间站立自然过于劳累,遂用于教师容放物品与教案的讲桌就成了最近的倚靠物,所以常会看到老师在辛苦之时双手拄住桌沿,借机微蜷缩双腿,那样斜斜置放的脚后跟自然会剐蹭到黑板下面的白墙,一些黑褐色的皮革摩擦印记便遗留下来。人一多,脚印也多,在有心人看来自然也就成一道景致。本是没什么故事的,只是讲的人不觉得假,听的人以为真了,便到处是生动的故事了。

  那随意的一抹,像是脚上溅了泥土,只在纯白墙壁上轻轻一划,便婆娑出芦苇般的轻盈缥缈。一个,两个,一点,一点点,一片,两片,一片片……所有无意识点踩铺垫底色,描绘轮廓,勾勒筋骨,北方飞沙的黄泥渲染了这一副无名之作浑厚纯实的背景,我竟品出了几分妙手偶得的肃杀和绝穆,仿佛置身点染花卷一般地江湖。昨夜入梦而来的英雄情节正在此时入了这一个粗犷的意境之中,有血雨腥风,有铁汉柔情,有大漠粗砾的风沙,江南柔情的烟雨,有年前意气的鲜衣怒马,有老年退隐时的看破红尘,有执迷不悟的江湖男女。江湖,生气勃勃的江湖,便在我眼前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跃然而上了。

  望着这方寸之地的不为人知的故事,我脑海里没来由地浮出一些人的脸,想起一些引人发笑的事情,不觉中竟痴了,连下课铃都没有听到。

  “怕是傻了,竟对着空气发呆。”我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哥们虎子拍拍我的肩说道。

  “走一边去,你知不知道你打扰了未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睿智而深沉的思考,诅咒你今天中午抢不上肉吃。”我玩笑地说道。

  而后我兴致冲冲地把我意外的发现介绍给虎子,希望能得到这家伙的赞同。可是这家伙果然不负我望地不懂欣赏,还自以为幽默地来上一句“果然是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鞋印子都能让你神往了。来,快到哥的怀里来。让哥好好温暖你。”说着肥腻的大手就搂了过来。

  我忙不迭地躲开,又好奇又好笑地骂道:“死瞎子,不懂欣赏,待我成名之后定要好好编排一下你这个趣味极低的死胖子……哎……哎……放开我……救命……我错了”

  空荡荡的楼道里满是两个明显不算幼稚的人幼稚的玩闹声,此起彼伏。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像虎子那样的真性情少得很,多的是那些涂涂抹抹掩掩饰饰、实际拙劣不堪却又不愿承认的家伙。但却也明白了另一个孤独的道理:有些东西是只需要一个人懂得的,别人懂不得便懂不得,总不能强迫人家按着你的品味来。一个人懂得也好,省得一群人以为自己懂,实际上破绽丛生。

  我没有不屑,只是不懂;没有嘲讽,只是道出了伪装的真容。于我而言,这便是瞎子的智慧了。

  咦,做个白痴一般的瞎子,瞎子一般的白痴,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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