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生活的长廊

  紫陌跟我分手了,她指责我跟踪她。说实话,追随不能算跟踪,读书人的事,能算跟踪吗?

  起因是这样的,她回家吃了一次饭,事后我知道,她爸一个战友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两家聚了个餐。

  那人比紫陌大那么两岁,比我小那么两岁,未婚。他估计人模狗样,人五人六的,开了辆敞篷车把紫陌从公司接回了海淀。

  我的眼前展现出一幅图景:一张高档圆形餐桌,半边是这仨人,半边是那仨人,这头是两位爸爸相邻而坐,那头是两个年轻人相邻而坐,中间是两位妈妈相对而坐。

  现场气氛融洽而又比平时正式些——这是一个两人和两家切换或者说升级关系的仪式。

  他向她大献殷勤,他爸欣慰地跟她爸碰杯,他妈与她妈相视一笑。

  真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我看着他们,如在眼前。他们看不见我,就像本就没有我这么个人。

  有的人,自诩贾宝玉,以天下(的姑娘)为己任,觉得她们嫁给他比嫁给谁都好;但生活教育了他,嫁给谁都比嫁给他好。

  且不说那些你“望尘莫及”者,即使你眼里的平庸之辈(在他们眼里,你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社会的评价体系里,也比你受欢迎,比你有价值——你的本就不多的自信,被一点点磨光了。

  我感觉我正在失去紫陌。

  泪眼朦胧中,画面逐渐模糊,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我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以恶意来揣测这种安排的目的,甚而有些迁怒于紫陌。

  那人还邀请紫陌陪他各处转转,有他妈什么好转的,你以为你是“祖国已多年未亲近”的老华侨啊。根据我对同类的了解,这厮不是个好东西。

  “要不说想帮我报复剧透的人呢,我看你合适,喜欢跟踪人啊。你还写过什么文章,跟踪了十个人是吧?好,现在这些都用在我身上了!”紫陌非常愤怒。

  “我不是要跟踪你,我是路过,想来接你。”我解释道。

  “你少狡辩。接是明的,提前说;跟踪是暗的,被发现了才说。”

  “你得小心点儿,我怕他对你不怀好意。据说,cia正加快招募会说中文的人。他是休假还是不回去了?是不是中美关系不好,h-1b签证不好办了?”

  “我们从小就认识,我当他是哥哥,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

  “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我对她的不以为然非常生气,“你不跟他保持距离就是纵容,就是暧昧。”

  “我心里有数。还怀疑我呢,跟人吃饭,香水都沾身上了,不知道干什么坏事儿了。恶心!”她说的是我和夏菲。

  “别翻旧账行不行,还往下作猜度人,我跟你解释过,当时——”

  “不听不听。”她摇着头说。

  “……”

  “还有,你还喜欢撒谎,谁都骗,不知道对我说了多少谎话呢。不是说,一个有创作天赋的人,不是成为一个作家,就是成为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吗?我看你行,你撒了那么多谎,大谎小谎,黑谎白谎,写个小说、剧本什么的,绰绰有余。但是,你就是写了,也不耽误你是个骗子。”

  “你这属于上纲上线,就算小节有亏,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吧。”我也开始反驳她,“你人前人后也两幅面孔,看着温柔得体……”

  “我就算在你面前撒娇、任性点儿怎么了,不行吗?”

  我只好说行。

  “算了,原来我什么事都跟你说,想跟你说爱跟你说,现在我觉得,没有那么多说的了。”

  “这也正常吧,哪能老有说不完的话。”

  “不正常!另外,都是我在说,你都不怎么吭声。”

  “我喜欢听你说啊,我觉得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再说,我这字斟句酌的,常常事儿过去了才想出来当时应该说的话,这也是我写作的原因之一。”

  “明白了,现攒时间仓促,写的时候可以好好琢磨是吧?再次证明,还是大骗子。”

  这思路颇为清奇,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给人家剥个虾,都带着目的,让人家给他做饭。”

  “我就顺便那么一问。你说,我让你干过什么?净伺候你了,我一个人的话……”

  “行,说实话了,”她冷笑着说,“烦我了是吧,累了是吧?”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本想否认,但情绪没转过弯儿来。

  “一天到晚云山雾罩,阴郁冷漠,装傻充愣。”我的片儿汤话让她更加生气了,“还要加一个,神出鬼没!”

  “你,你少整成语,我那是在工作。你,胡搅蛮缠,一点都不可爱,比cherry差远了。”

  “神经病!就这样吧,打这儿起,咱俩没关系了,我不找你,你也别找我。”

  “行。”话赶话,我答应着。

  “你干嘛招惹我?给我修什么车!”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楚楚可怜而又冷若冰霜,拒人千里,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与姿色相称。

  我一时难以开口,不知道是该哄她,还是不要再“招惹”她,只是木讷地伸手试图拉她的胳膊。

  她甩开我的手,走了。

  我兀自呆立在原地,一个美丽的世界向我关上了大门。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了一架往东南方向飞的飞机。

  我一阵恍惚,与紫陌共度的那些时光竖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渊,我向谷底坠去。如果想回到地面,就要不停地攀爬,这不在于速度的快慢,而在于时间的长短——如果时间真能治愈一切的话。

  其实,时间不是解药,不能治愈什么,它只是撑起你生活的长廊,给你可能性,让你找借口,让你麻木,让你忘却,让你变老,让你自生自灭,而已。

  时间,时间长了,这辈子就过去了。

  那段时间,沈雪因为房子烂尾的事,休假回去了。也好,孑然一身,不用在人前掩饰、伪装。生活总是让我们努力管理自己的表情。

  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感觉除了自己的身体,和周身一圈热感应相机才能监测到的气层,所有一切都是空旷和寂寥。继而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灵魂。

  深夜来临,黑暗像雾霭般蔓延,浓重、静寂,我担心它侵蚀我的心理防线,就像病毒打垮身体那样。我重新感受到了孩子般的害怕,以至于每一架掠过的飞机对我都是一种安慰。

  情绪随时或者说总是陷入悲伤,我沉浸在痛苦和思念中,无法自拔。紫陌就像一棵树,一直在那里。我不断撞上去,抵上去,钻牛角尖般自虐。

  后来,当我又陷入其中时,我尝试跟自己说,别这样,不想了,忘了吧,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我甚至还默默嘱咐自己,可以自言自语,但千万不要自问自答,因为那意味着你可能已经魔怔了。

  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和孤独,看电影不行,打游戏不行,听音乐不行——我甚至不能听带“你”的歌。

  我记得以前看《憨豆先生》的时候,觉得很轻松很搞笑,于是又看了一遍。

  说实话,憨豆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起码不是一个厚道的人。而且,感觉他也没那么好笑了,甚至有些情节很尬。

  但是,他的孤独,比如,寄给自己的明信片,一个人的圣诞节,跟玩偶小熊说话,等等,让我潸然泪下。

  难道这就是“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其实,我也不是动不动就哭,我只是“眼里常含泪水”。

  后来,我发现,只有阅读可以疗伤,或许它真的不仅按摩了我的神经,还按摩了我的心灵,给我带来了平静和安宁,让我暂时淡化或摆脱那悲伤和孤独。

  药不治心病,酒不消情愁。

  当时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滴酒未沾。我怕,它只会化作泪,泛滥成殇,让我的痛苦雪上加霜。

  我抽起了几年不抽的烟,短暂的适应之后,一天一包。

  抽烟,伤肺,但不伤心。

  我假装照顾好自己,尽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只是,食不甘味,刷碗的时候,大颗的泪珠落在水池里,了无痕迹;只是,在梦里,欢若初见,梦回时,悲不自胜。

  由于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不好,免疫力下降,这一个月我得了两次口唇疱疹,一次十五天,另一次也是十五天。

  虽然也可以说这不是病,但它会让你在吃饭、刷牙等稍微张大嘴的时候流血。而且,这边嘴角的痂刚掉,那边嘴角的疱即起,可谓无缝衔接。

  门还是要出的,人还是要沾点儿人气的。

  但是,哪怕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超市里,也像各种感官都退化了似的,行尸走肉一般,只是在这热闹和欢乐中,鼻子随时会酸,眼眶随时会湿。

  晚上是不会出去的,特别是繁华的地方,那儿一定有五彩的霓虹、漂亮的橱窗,三五成群的朋友、成双成对的恋人……我不用去,似乎只要想象一下,就不禁抚景伤情了。

  以后,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可以见你,只是,其中没有我了。

  在思念和痛苦的同时,我一会儿怀疑紫陌,怨恨她,觉得她就是小题大做,故意吵架分手,其实是一种心机和手段。

  “全是好人、没有坏人的小说,读完固然心情轻松,但故事恐怕会显得温吞。”这下好了,出现坏人了,而且是最心爱的人。

  另外,据说,对于写小说来说,悲伤的经历要比愉快的经历更有用。

  这何其残酷、何其悲哀、何其荒诞。

  我一会儿又相信她——她真诚、坦荡,那些我拿来怀疑她的依据,不都是她告诉主动我的吗?于是我怨恨自己,弄巧成拙,不仅没有想着怎么拉近她,反而把她往外推。

  或者,有人阻止我们在一起,如果她继续坚持的话……我会为她复仇,然后远遁美国。我化名l,喜欢喝牛奶,以一盆银皇后为友,坐着睡觉,后来遇见了一个叫m的小姑娘……

  而她现在这么做,就是为了阻止这一起的发生?

  我变得异常心软起来,甚至到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的地步。

  这一天,我正在骑车,发现有一只小蜘蛛在风挡后面小心翼翼地爬着。我忽然很感伤,我觉得我们同样孤独,同样可怜。

  我不仅不忍心把它弄掉,还担心它被风刮走,掉在光秃秃的马路上。

  我放慢车速,在一处长势更好的绿化带旁停了下来。

  为了避免弄伤它,也让它更配合,我摘了一片叶子慢慢靠近它,等它爬上去后,把叶子放在了灌木从上,并目送它钻进了茂密的枝叶里。

  当然,我还不至于像西拉诺那样,幻想一颗白菜说:“人,亲爱的兄弟,我怎么得罪你了,该当砍头?……我长在地上,开花结籽,向你伸出双臂,把我的子孙——菜籽奉献给你。为了报答我对你的恩惠,你却来砍我的头!”

  另外,我应该也不至于像尼采似的抱着受到虐待的马的脖子,热泪盈眶地高呼:“我的兄弟!”

  我想起了马超的话。

  我记得看过相关的报道,大象们身形巨大,悠闲地生活在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上,不幸的是,那两根美丽的长牙给其生命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虽然政府和动物保护组织也实施保护,但防不胜防,盗猎者使用gps定位等高科技手段跟踪它们,用猎枪或毒箭杀害后,残忍地将其整个面部砍下以获取整根的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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