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先生

  我出生在八零年代的一个中国典型农村家庭。

  这个时代WG的阴影刚刚消散,旧的愚昧迷信思想重新萌发,特别是农村,WG时期破除旧风俗旧文化并没有真正的消灭人们心底的愚昧迷信思想,WG结束了,再之后大集体公社也陆续解散,生产力得到解放,重归自由的“风水大师”、“算命大仙”走村串乡开始重操旧业。

  我的故事就从一个走村窜庄的算命先生开始。

  我出生的时代正是计划生育最严苛的时候,强制引产这样的人伦悲剧时有发生。至于上房揭瓦、砸锅摔碗的事更是屡见不鲜。超生是违背政策的,庞大的人口基数和新增数量给并不富裕的国家带来沉重到难以承受的负担。

  生男生女的态度在当时确实还不一样。旧思想主导着一大批重男轻女渴求生儿防老甚至坚信多子多福的农民坚定的走向南墙,直至碰的头破血流也不改初衷。那时的他们并不会知道,他们的下一代可能会出现在未来过千万条光棍汉其中。

  这个时代除了《铁道游击队》还有一个“游击队”火遍全中国,那就是“超生游击队”。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上面两个是姐姐,当时为了后继有人传香火,父亲在某次被村干部教育谈话后一夜未眠,连吸了一整条劣质香烟,积累了一腔恶气,然后毅然决然地送母亲加入“超生游击队”。

  我出生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后来又被寄养在外婆家,直到三岁才真正回到父母身边。出生的时候我又黑又瘦,父亲起名水平低下,又因为农村流传孩子名贱人好养活,大名小名一律就叫黑狗。

  我回家的时候,邻居们震惊不已。因为之前村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父亲得意的说道:“这是俺孩儿,黑狗儿。”

  如果没有意外,我的父亲姓李,我将随他姓李,然后叫李黑狗。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恶俗了。

  所幸,熬到了五岁的时候,改变这一切的人出现了。他的出现让我未来与平平淡淡的生活彻底南辕北辙。

  百先生的到来是继我回家后的这几年,村里最有意思的事情。

  百先生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很普通,穿的斜襟白衬衫,蓝裤子,黑布鞋,背着个弦子,就是二胡一类的东西,戴着一副大墨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不到,还带个年轻人扶着走路。他们在村头找地方坐下后就开始拉弦子,边拉边和人说话。

  他说他姓百,不是白,也不是百里。按这一行的叫法可以叫他百先生。这个“先生”可不是指老师、师傅的意思。

  百这个姓氏有很多种来源,其中主要的有三种,一是上古黄帝五代孙伯益,伯益辅佐过舜,又助大禹治过水,因为善于驯养百兽,被称作百虫将军。他的后人有以称号为姓的,就是百氏。第二种源自战国时期,道家代表人物列御寇有个弟子叫百丰,不知道是道号还是名字,他的后人传下来的百氏。第三种是源自唐朝高丽,百氏是高丽八姓之一。

  百先生说他的姓氏就是来源于第二种说法,而第二种百氏来源又隐隐能追溯到第一种来源上。这样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就是说百先生自己既有黄帝血脉又是道家正宗后裔。

  百先生引经据典的说法显然还是很有效果的,村民都被这个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先生吸引过来。确实,这样的个人信息即使放在几十年后给人的印象依然是高大上。

  村里人都没太多心眼考虑百先生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们多数人只在乎百先生给人算命看相准不准。

  百先生看相很准。

  他不仅能说出求卦人的大体情况,连带一些村里人都不完全知道的隐秘也掐算而来。

  村里的刘寡妇说她命苦有什么活计都得自己操劳,问百先生这样劳碌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百先生看了看刘寡妇的手相然后直言刘寡妇命理本多福这是自作自受。村里人纷纷起哄问详情,百先生掐掐手指头,嘴里嘟囔几句听不清的碎话,然后咿咿呀呀拉了阵弦子,最后一手指天说道,某年腊月某雪夜,你男人在外喝酒回家晚了,敲门喊你你不应,最后醉倒在雪窝里瘫睡一宿。刘寡妇应了说是有那事,那会天太冷,她又瞌睡,男人喝酒回来太晚了她心里还有些生气就没管他。百先生拉着弦子唱了起来,夫妻生气本是常有事,懒了一时却要劳累半辈子。刘寡妇一愣,掩面而去。村里的人都哄的一声说真准,神了。刘寡妇的男人本来壮的很,但在那个冬天却成了病猫,干不得活还天天吃药,看了几个大夫也不见好转,后来干脆卧床不起,过了半年就不行了。

  根子竟然在这里。大冬天的放外面冻一夜,就是头壮牛也顶不住。刘寡妇心里有顾忌从没对外说过这事,这事村里人知道的还真不见得有。

  爱看热闹的村里人在村头把百先生团团围住,不少人都愿意让百先生给说道说道。本来有些人是不怎么信这些东西的,但百先生说了刘寡妇家的秘事后又给两三个人看的很准,心里也不由自主的想要试试看看。

  看相算命这事本来就是信了就听,不信就当聊天玩了。关键是收费低,块二八毛的就是丢了也心疼不一会儿。

  放开了心思,村里十户倒有七八户都有人想看上一看了。

  百先生没有太多规矩避讳,一般的先生大多有些祖宗流传下来的、或者个人的、以及新立的规矩,比如八岁以下孩童不看,故去的人不看,三年之内看过的人不看,一天之内只看几个人等等。

  百先生不讲究避讳这些。于是村头一大堆人像是开简历通报大会一样,百先生负责配乐加念白,大家一个一个感慨过去展望未来,顺便互相嬉笑品评。因为我出生经历坎坷,三岁才得以回家露面,而身上又担负着父亲母亲无限期望,因此五岁的我也成了“大会”的主角之一。

  这时候的农村人远没有二十年后精明,不会想也没想过探究百先生是不是野路子出身,或者根本就是江湖骗子。而一般所谓算命准,若是提前探知村民大致情况信息,这样对于过去自然说的准,而未来,只要不是编的太离谱,村民都是愿意相信的。

  即使偶尔有些特别夸张离谱的,村民也是会乐意接受的。因为至少旁人的羡慕嫉妒会让这些淳朴的傻傻地农民感觉到幸福。

  我的父亲母亲就这样被这样的小幸福欺骗,乖乖付出一张大团结。这个时候的十元纸币大团结还是很有购买力的,大概相当于二十年后的一百到两百之间。其他让百先生看过的村民大都会给五毛一块的,也有个别两块的。我的父母直接给十块,不是说他们有钱,只能说百先生给我说的太好了,说的赞美之词以及对未来情景的描述已经让父亲母亲心里没有了一丝防范芥蒂,只剩下满心的愉悦感以及对未来的期待,对待百先生自然如同亲人一样亲切大方豪迈。

  五岁的我自然不可能记清百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但一些重点还是让我多年不忘。

  比如百先生说我以后会有出息要么做官要么很有钱,还有我将来成才不远行,奉孝膝下儿孙满堂,比如我会娶到一个肤白尖下巴的俊俏媳妇……

  这些都是社会底层人们心里望子成龙、光宗耀祖以及对孩子未来的期盼渴望,基本已经满足了这个时候大多数还没开放思想的农民内心的意淫。

  可惜的是,很多年后这些关于我未来的预测也都没有一丝成真的迹象。

  但随着时光流逝,那时的我却已经不再单纯的认为百先生是个骗子了。

  因为父母的大方,百先生显得很开心很健谈,这其实很值得怀疑。因为收钱的始终都是扶着百先生的那个年轻人,百先生的开心健谈以及激昂欢快的弦子音里透露出的热情,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看到我父母的大方后有些兴奋。

  事实上,百先生其实从来也没有说他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他可能看不太清楚,或者腿脚不利索,所以才找个可能是徒弟的年轻后生扶着。至于我所怀疑的,可能只是我看到他的大墨镜之后受到的错误诱导。

  百先生提到我的名字时,扯了一堆听不懂的五行易数,最后建议改一下,黑狗黑狗,黑狗即黑犬,黑犬为默。既满足了五行需求又保留了我父亲起名的意愿。父亲母亲听了都忙不迭应声。

  不管怎样从此我总算有个正常的名字,李默。感谢百先生。

  百先生走的时候似乎还有些占便宜后的不好意思,从斜襟衬衫的里袋摸出一个手串,让年轻人拿给我,说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带着辟邪吧。然后手串就被母亲强制套在我右手腕上。

  这举动在我稍大些以后想起来,常常觉得百先生还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良骗子。

  百先生给的这手串很普通,很明显的劣质红线编织起来,穿上几颗黑黄的蚕豆大小的木头珠子,里面夹杂着一颗差不多大的黑色石珠。

  石珠看着质地也很普通,也不是特别规整光滑,还被打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孔来穿线,唯一吸引我的就是它的颜色了,黑的似乎透亮。而且随着我戴在手腕越久以及把玩的次数越多,这颗黑色的石头被磨蹭的越来越圆润光滑,显得黑亮黑亮的,猛一看去,就像一只炯炯有神的黑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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