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谁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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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花晓想到了很多。毕竟,她从来就是个——说好听点叫心思细密,直白一些就是胆小多疑——的人。两国的边界线,怪异的魔塔,不该出现的刺客且该刺客为雷因,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让她不可避免地竖起了戒备。

  当务之急是怎么摆平面前的幽灵。

  可这任务似乎很难。

  它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花晓苦恼地皱起了眉。塔下打得越来越激烈,而她脑袋里竟然空空一片,想不出任何办法。

  “说吧,你的选择,异乡人。”

  黑袍里的白骨抬起手,催促她。花晓这时才发现它手上还握着根黑木短杖,雕成喙状的尖端正指向前方,看起来有点吓人。

  本能地后退一步,花晓脑中灵光一闪,象是想起了什么,却怎么也抓之不住。愣愣地问:

  “一定要二选一?”

  “也可以什么都不选。”

  然后看着其中一方或两方都送死?花晓突然领悟,塔灵之所以轻易地答应,并不是为了她的威胁,而是更阴沉的陷阱。

  一个怎么做都会后悔的决定。不做则更加后悔。

  “让我想想。”

  花晓微微侧过身,低头下望,手指却悄悄地在衣物下握住了血契石。

  她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就算有血契相关,心灵术本也属于魔法的一种,而现在,在这个塔里,能使用法术的却只有那副白骨骷髅。

  事实证明上帝还是开了一只眼的。默默念诵召唤咒语后,雷因明显地身体一震,急速拍出两掌,抬起头,视线向上扫过来。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双利如闪电的目光始终是带着疑惑扫视的。齐黛丝趁他分心,刷地一剑疾刺而出,差点在他胸上对穿了个洞。

  花晓吓了一跳,连忙在心里凝神默念:

  “别找了。你现在看不见我。这里古怪的很,你快走。”

  片刻沉寂后,雷因的声音顺着花晓的契约线回溯过来,却是答非所问:

  “你都看到了……你不怕我?”

  什么时候了还在纠缠这个。花晓真后悔没有早点同他将这件事讲清楚。

  “不就是血魔,一级暗杀者嘛。我早知道了……先不说这个。你能不能停手,离开这个魔法阵?”

  “别费心了。他想走也走不出去。何况任务完不成,暗杀者是不会后退的。”不知何时,黑袍白骨居然无声无息来到了她的身后,而且象是将他们的意念交谈听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灵术,你倒又让我吃惊一次。”

  “什么人在你身边?”雷因看不见塔灵,却敏感地觉察出多了某个存在。

  “塔灵。”花晓瞅了眼身旁的白骨,对方似乎无意打断她的对话,“它自己这么说。”

  “我听过禁魔阵,但没听说有塔灵。”雷因从不怀疑花晓会骗他,皱起眉头,“或许是什么鬼魂变成的邪灵,你要小心。”

  黑袍白骨听见了,可是无动于衷。花晓越发觉得它莫测高深,搓了搓手臂:

  “我暂时没事……谁让你来的?要是我让你放弃这个任务,你能不能做到?”

  雷因默不作声。花晓明白了。苦笑:

  “我从来不是你的主人,顾明雪才是,对吧。我只是个供养者。”

  早就猜到的事,却一直不肯询问。总期望有一天,阴影能够在双方的努力下,缓缓消退。他们本是心灵相通的血契者啊,那样密切关系的情人。

  到底真相是会出现的。就象水落石出。

  谈不上被欺骗,也不见得很痛心。只是身体有点冷,也许是在塔上风里站久了的缘故,连血液也象是在微微冻结。

  雷因脸上露出淡淡的惊惶。那端的存在,突然变得模糊和恍惚,令他有一种,她要离去的错觉。

  “不,不是。这是最后一件事,做完,我就和他们再没有关系。”

  “他没有骗你。”塔灵冷眼旁观,突然淡淡插了句嘴,“你不知道吗,血魔存在的方式。他越是强大,需要的生命力也就越多。象他这样的血仆,本来就快到极限,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负担得起。无论他原来的主人是谁,都不会再留着他。要么杀了他,要么转接出去。”

  “很不错。”花晓抬起头,盯着它,“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是个热心解惑的好人。看起来,你对那个选择真的很在意。”

  骷髅的脸色是不会变的。所以花晓也发现不了什么。

  塔灵仅是动了动下巴:

  “这跟魔法阵需要供养的原因一样。从私心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活人的血肉更对它的口胃。当然,也是我的。”

  “可惜要让您老失望。”花晓冷笑,一扬手,一团火球从她手中发出,直击向塔灵,“我的确是笨,直到现在才想通,你为什么说我与混沌律无关。”

  禁魔阵的束缚对她失效。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别人不可以使用魔法,她行。

  金色的,黑色的,各种各样的魔法卷轴被花晓掏出来,随即化作火球,闪电,轰雷,向塔灵连珠不断地攻击过去。那声势居然比平日里更大数倍。所有的攻击术都象出自一流魔法师之手,纯粹而耀眼。

  塔灵不慌不忙,以瞬移的方式躲避着花晓的攻击。偶尔也会抬起魔杖,轻轻一点,化解掉一道闪电,或者别的。

  它始终不曾还手。到了最后,即便是花晓,也不得不曾认对方实是游刃有余,魔法等级比自己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原来光会用魔法也是不行的。

  塔下的争斗快到了尾声。

  雷因神思不属,心不在焉,在这种状况下,被火王抓住良机,连刺两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鲜血从肩上和腰胁的伤口里流出来,渗进紧身服的纹路,越发染得那衣衫的颜色艳丽无匹。

  花晓远远地瞧了他一眼,心想,这次是没法帮他包伤口了。

  她已经扔光了怀里所有的攻击卷轴。对方仍然毫发无伤。

  于是认命地停手。

  她的样子不仅疲劳,而且沮丧。

  缓缓地抬起手,指了个人:

  “送她们出阵。”

  塔灵眼中忽然闪过一阵红光。

  “你确定?”

  “对。”

  花晓不耐烦地扔出一个字。人却慢慢地滑坐下来,沿着石垒。

  双臂抱膝,仰头向天,不管天空有没有浮云。就象很早以前,那些晴朗无忧的日子里所做的一样。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放松过。纯粹的放松。

  生命啊,从来就是连续不断的战斗,不断的选择和被选择呢。

  不阴不晴的光线照在花晓的侧面上,映出了那份柔美的曲线,却激不起黑潭双目中的半点光亮。

  穿着黑袍的白骨转过身,扬起手杖。

  手杖的顶端渐渐绽出几点亮光。不大,有若萤火。但惊涛骇浪的开头一般都只是小小涟渏。

  亮光越来越盛。当它长成数尺大小,达到如盛阳般刺目的光景时,攸地飞了出去,将齐黛丝一行人分别罩住。再下一刻,火鸦骑们矫健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塔灵换了一个方向伸出手杖。

  这回,风从上空卷起。黑云快速合而又分。天地间忽然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雷因的伤口突然不再痛,因为他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不知道原因。但从对手的无端消失起,他就隐约意识到,有些什么即将改变。

  身旁的黑雾愈发地浓密。如蛇一样灵活地在他呼吸里进进出出,再如蛇一样冰冷粘腻地纠缠住他不放。空气渐渐稀薄,雷因踉跄了几步,却再也摸不清方向,也提不起力气。

  诡异的阵法。雷因想起花晓的警告,那的确是真的。

  但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

  火辣辣的灼痛绞卷着他的肺,接着往下,似乎要将所有的内脏都一并挤压出来,绞得粉碎。

  雷因反而心安了。

  原来那种不好的感觉是因为这个。他快死了。

  她没事就好。对他而言,死亡的羽翼从来不曾遥远过。

  口中的血即将喷出来时,全身压力陡然一轻。

  黑雾仍然浓厚,却不再夺去他的呼吸。四肢也重又恢复了活力。但无论雷因往哪个方向走,都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心中熟悉的温暖。

  这种感觉让他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雷因……”雾里传来缥渺的声音。

  “我在。”雷因蓦地转身,欣喜且激动地,大声回应。

  花晓仍然靠坐着石墙,礀势没变,眸中的光采却已黯淡。唇角边,一丝鲜红轻轻地渗了出来。

  她看见雷因四处张望的身影。也看见他带来的其它人,都痛苦地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慢慢死亡。

  这也是她即将的命运。

  “你竟然利用血契,将他受到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连塔灵都好象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研究似地看着什么。

  花晓只轻轻对它说了一个字:

  “滚。”

  一个快要死的人,是不用再忌惮任何人,看任何人脸色的。这是死亡的特权。

  “你一直没告诉我怎样解开血契。但我还是学会了。”

  “不,我不要解。你别乱来。”雷因胸前有血,额上有汗,脸色却突然苍白得象张纸。

  “别把这看成是抛弃。它只是一份礼物。”花晓微笑,尽管这笑容在日光下如此惨淡,“自由。我要将它送给你……这是世上最可贵的礼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雷因捂着前胸,想说不要,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呻吟。

  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地从胸口抽出去。象神经在一根根断裂,活生生地,比割肉还要痛上百倍。

  当明白其中意味时,雷因惊慌了,狂躁了。他如困兽一样抬起头,想冲出去,冲到她身边,却终于颓然倒地。

  没有了。那份曾经紧密相契的连线。那份血与血之间的联系。

  他不用再听任何人的命令,却也永远失去了主人。

  在离他不到三尺之遥的塔顶。花晓静静闭上了眼睛。气息断绝。

  天上是一大片澄澈到透明的晴空。如此干净,不留痕迹。<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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