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立场

  简书生为云凡而来,起初只是抱着惺惺相惜的想法来见见这位大少爷,旁人或许以为云凡傻,但他从听说云凡的事迹后,便已经认定云凡并非白痴,两个人境遇如此相似,当然想见上一面。

  可随着寒暄,今日发生的事情传入他的耳朵里,语气便有些变了。

  不多时,云庄主满足了简书生的要求,让云凡陪他四下逛逛,两家交好,年轻人多培养培养感情是很好的事情,也许再过些时间,两个年轻人的关系还会再进一步。

  云灵儿婚约的对象,正是简书生。

  看过前院的假山浅林,走在去往后院的回廊上。

  老者推着简书生,云凡在旁同行。

  仆从丫鬟见了三人,纷纷见礼,投向简书生的眼神中充满着敬畏,而简书生面色不变,却没有给人一种骄傲的感觉,依旧是温文儒雅的舒适。

  交谈内容也是一些拉近关系的家常话。

  简书生说云异很厉害,他很羡慕,偏偏自己天赋平平,今时今日才一品阵师,实在汗颜。

  说第二刀很有个性,敢无视朝廷权贵和国律,做了许多见义勇为却违反国律的侠义之事。

  说灵树园的风景很好,枝桠上常有鸟窝,可惜自己不能像普通人一般去掏掏。

  说书里行过万里,但从未真正去踏足过西黎城外的路,很羡慕云凡见识过。

  简书生语气真挚,没有半点其他不好的意思,说的都是些云凡熟知的话题,让云凡很容易接上话,并且乐于接话。

  两人可谓交谈甚欢。

  回廊上的陈管家早已被人抬走,高虎也送到其他地方治疗,丫鬟仆从将木板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连水迹都被烘干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儿,彻底掩盖了血腥的味道,仿若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事故。

  书房坍塌的废墟中,一群仆人忙忙碌碌,要彻底收拾干净是一件相对浩瀚的工程,灰尘被仆人用元力逼到回廊一旁,空气中隐能闻见一丝丝气味。

  走过废墟旁,简书生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神色不变,话题却有了改变。

  “云兄,这间书房重新建造起来不容易吧。”

  “三日即可。”

  简书生摇摇头,叹道:“你我应该都是念旧的人,却是知道要恢复如初已然是不可能了,一砖一瓦,一桌一椅,很难再重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云凡淡淡答道。

  简书生看着云凡,苦涩一笑,心想云兄连聊聊家常都谨慎得很呢。

  云凡与之对视,苦涩一笑,心想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哪能推心置腹。

  两人立场不同,自然还是客套些好,甚至云凡有种愧疚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

  老槐下停驻片刻,继续沿着右边宽敞的白石路前行,朝着山庄后的那座山走去。

  老者很娴熟的取出一张毛毯,披到简书生身上,生怕两旁杂草带起的凉风让他受染风寒。

  “在下体弱多病,希望云兄不要多想。”

  “哪里哪里。”

  顺着石板路微有上坡,老者推动木椅的力气大了些,云凡才发现轮椅的材质竟然只是普通的木材,上面没有琢刻阵纹,不由好奇问道:“这轮椅?”

  “在下喜欢朴实一些的事物,医师也说,常接触元力对身体不好。”简书生解释说道。

  云凡点了点头。

  三人来到山坡置顶,秋风凉意更甚,拂过肌肤带着几许清香,有草有花有灵树的气味儿,闻起来俾人心扉,耳边还不时的传来不知名灵鸟的欢叫。

  俯跳望去,能将整个御剑山庄尽收眼底,最显眼的莫过于废墟中忙碌的许多仆人,就像蚁群搬家,旁边那棵老槐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显庞大繁茂,那是站在后院的任何角落,任何角度,都不能窥它全貌的缘故,而站在这里则可以。

  这棵老槐,年岁一定很久远。

  云凡不自觉想到那枚玉虎和身后的万剑林,也许老槐从某种意义上,更能代表御剑山庄的底蕴。

  是的,玉虎和万剑林均是由人制造而来,玉虎一摔便碎,万剑林万剑已失,只有老槐拥有着极为古久的生命,并且不需要人为浇水和关护,就能一直伫立在那处。

  万剑林变成了灵树园,玉虎哪怕有天摔得破碎,御剑山庄依然还是御剑山庄,但是老槐若倒了,云家人才真的会伤悲。

  秋风中夹杂着一股雨后湿气,简书生轻轻吸进肺里,侧头仰望着云凡,说了一句话。

  “如果在下身体好一些,倒真想砍了这棵老槐。”

  云凡蹙了蹙眉,没接话。

  “云兄,其实在下很不同意这门婚事。”

  简书生摇头叹息,神色依旧保持淡淡的笑意,说道:“也许神皇就是知道在下的想法,所以才想让在下和老槐多亲近一些。”

  云凡恍然,原来这门婚事,是神皇陛下所赐。

  “此处远离世俗,你我交交心,总是可以的吧。”简书生没有用云兄、在下等客套的称呼,加上前两句话,已然表明了“诚心”。

  云凡面色平静,说道:“灵儿的婚事,我反对。”

  不提老槐,不谈神皇,只说婚事。

  这是他对父亲和神皇的淡漠态度,和对妹妹的关心。

  “正如我所说,我也是反对的,所以才能拖到今日。”

  简书生望着俯望着山庄,又说道:“家里的长辈都很赞成,不管是长房还是二房,在这件事情上出奇的意见统一,让我很棘手呢,今日我来,一来是想见见你,二来便是阻止这门婚事的敲定。”

  “事关灵儿,我自当尽一份力。”云凡说道。

  “但是你处理的不好。”

  简书生缓重摇头,他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指着御剑山庄,实际上指着那片快被清理干净的废墟,说道:“他毕竟是我简家的人。”

  “那是站在你的立场。”云凡面无愧色,平静说道。

  他认为处理的很好,简书生有自己的方式,他也有他的方式。

  立场不同,做事的方式便不同。

  再者,简书生想砍掉老槐,云凡并不希望他这么做。

  既然是敌人,杀一个又何妨?

  “立场?西黎城内有数十名门望族,谁又真的敢说这个词?即便是皇族,也不能拥有立场,否则南宫家几千年来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简书生沉默了会儿,又接着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我错了。”

  云凡忽然想起简管家说的“好处”,好处就是利益,确定立场就代表着丢失很多利益。

  “是不是有利益,就可以更变立场?”云凡问道。

  “一切为了家族。”简书生说道。

  “那不是家主应该考虑的事情吗?”云凡又问。

  “必须先考虑这些事情,懂得怎样去做,才有资格成为家主。”简书生又说道。

  “你很想做家主?”

  “是能带领家族走向繁荣昌盛的家主。”简书生摇头纠正道。

  “我懂了。”

  云凡笑了笑,他指着简书生,继续说道:“你眼里的聪明人,就是懂得权术的人。”

  简书生望着他,微笑不语。

  “你想做家主,你想带领家族走向辉煌,或者你想做一些更伟大的事情,但最终目的只是想证明你自己与众不同。”

  云凡想了想,又笑道:“既然这样,你干嘛……不去当神皇呢?”

  仿若木头的老者第一次看了看云凡,眼神尽显不满。

  简书生淡然说道:“就凭你这句话,整个御剑山庄就已经引来灭族之祸。”

  云凡顿感轻松,他终于明白简书生想做什么。

  在简书生看来,云凡和他都是两个从小不被看好的废物,那么必然有着一颗反抗或证明自己的心,事实上云凡的确无比渴望过,那么他们俩必然有共同话题,共同目标——一切为了家族。

  不是简家或者云家的家族,而是他们手中辉煌起来的家族。

  是的,这就是野心。

  说白了,他们对所谓的家族都没有好感,甚至仇视,不能毁灭,那便征服。

  简管家死了,简书生找到更好的选择,拉拢云凡,让两个家族都在他们的操纵下进入巅峰繁荣时代。

  以简书生的心智,必然知晓云凡回家的途中一定遭遇过暗杀,不用打听他便知道云庄主的心思,而云凡回来了,必然是带着更大的仇恨和反抗决心,因为这些他都曾经经历过,他挺过来了,说明他有实力,云凡挺过来了,说明云凡也有实力。

  所以他来了,如果云凡死了,他会阻止婚约;但云凡或者,那么拉拢云凡则成了首要做的事情。

  无论是交谈间无意中透露的境遇,还是砍掉老槐、反对婚事,都在向云凡传达一个信号:我们是一类人。

  甚至还在正厅的时候,他就恰到好处的表现出对御剑山庄的敌意,来引起云凡的注意。

  不得不说,简书生做的很好,可是随着话题的转折,他发现云凡有些痴傻。

  云凡自己也承认说道:“不错,我是白痴这件事情,整个西黎城都知道。”

  然而,简书生又怎么会真把他当成傻子呢?他所说的傻,是想法,是云凡在装疯卖傻。

  既然摊开了牌,那便明白些说。

  “你我交好,有什么不好?”简书生看着云凡,疑惑说道。

  云凡认真想了想,说道:“读的书不一样,读书的目标不一样,性格不同,怎么做朋友?或者说,你有朋友吗?”

  “我能解决你现在面临的麻烦,一切麻烦。”简书生郑重说道。

  “你看,还是利益。”

  云凡苦笑说道:“你一直都是拿利益交朋友的吗?还是说,整个西黎城贵族的风气都是这样?”

  简书生神色微变,没有接话。

  云凡说道:“你才多大啊,想这些事情不累么?”

  简书生忽然有些生气,咳了两声,说道:“我有什么办法?不想这些,你我早就死了。”

  “这倒不假,真庆幸我离家了一年。”云凡怅然说道。

  这句话很刺耳,仿若是说:真庆幸我没有变成你这样的人。

  “这里是西黎城,走错一步,就会死啊。”简书生无奈说道。

  云凡摇了摇头,对他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落在简书生眼里,越加生气,虽然脸上未作表示,心里却在怒吼:凭什么!他凭什么怜悯和同情!他有什么资格!

  云凡沉默很久,认真说道:“像你说的,虽在书里行过万里路,却没真正出去走走,有空去走走吧,外面的世界很美好的。”

  这只是简书生的一句为了拉近关系的客套话,甚至在他今天所说的所有话里,这句最不重要,此时却被云凡用如此认真的神色以建议的口吻说出来,无异于嘲讽,偏偏又无法反驳。

  他经历过的,云凡几乎都经历过。

  云凡经历过的,只有这条他没有经历过。

  怎么反驳?即便再固执的人都知晓没经历过的事情,不能妄加评判,何况是饱读诗书的简书生呢?

  云凡也没有给他反驳的时间,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走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再多说下去反而伤感情。

  看着那道略显消瘦的背影,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能把云凡吹倒,简书生心底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

  他知道云凡的真切,也感受到了善意,可这些都是基于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之上。

  就好像残疾人最讨厌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般,简书生气得发抖,披在身上那件毛毯抖滑落下。

  他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个正常人,尽量稳固身形,尽量保持平淡微笑。

  “等一下。”

  云凡顿了顿,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我说过反对这门婚事。”

  简书生的怒意渐渐消散,脸上笑意慢慢变得柔和,又说道:“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云凡神色微变,问道:“为什么?”

  简书生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样会让你不高兴啊。”

  云凡怔了怔,平静说道:“好的。”

  山腰上云凡的身影孤零零的,上山时消耗体力,走起来很暖和,下山时比较轻松,走起来凉飕飕的。

  他在想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山顶上简书生的身影并不孤单,背部离开了轮椅,刺骨的寒,后心隐有浸湿的汗迹。

  与秋风无关,他的柔弱只是装给别人看的。

  与恐惧有关,云凡那简单的对答,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自信。

  他也在想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冲动了些?

  这场交谈,这段山路,最后的结果简直糟糕透顶,甚至极不符合他们稳重的性子。

  一个从不主动得罪人的人,无意中得罪了人。

  一个从不会表明立场的人,一气下表明立场。

  真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就这样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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