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扬州竹杠(上)

  扬州的大盐商都是银海漂金的超级富豪,损失一两船盐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查扣就查扣了吧,只当是出了差错把船翻覆在波涛之中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淮扬民练把新江口给锁了。

  新江口是运河南北沟通的咽喉,李乙丑当然不可能使出铁锁连舟的强硬手段锁死水面,仅仅只是遣了一百民兵在码头附近巡查。

  那一百个民兵分明就是专门针对盐商布置的,南来北往的货物都不管,哪怕是从福建浙东过来的私船都懒得理会,只是专门和行盐的船只过不去。短短数日光景,就查扣了二十多条盐船,搞的风声鹤唳船主们都不敢放缆了。

  荡虏将军李乙丑确实是个举国瞩目的大英雄,但再大的英雄也管不到私盐这一块吧?那么多的盐都被查扣下来,大家也就认倒霉了,只当是孝敬了将军大人。可你干嘛还要封锁水面呀?

  秋季收盐的季节刚过,正是行盐的大好时节,往上走到江西、湖广、巴蜀,往下到江南、两浙,还有出海到福建、两广,都需要在这里装船启航。仅仅只是运河口处的新江口派遣了一百个查盐的民兵,就让船东们不敢动弹,等于耽误了好大的生意。

  私盐的暴利天下皆知,又是销盐旺季,每耽误一天都会损失无数白花花的银子,早把盐商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盐商们之所以能够做大,最主要就是因为官商勾结。盐商们象往常一样,找到了漕运、盐道等衙门,希望可以利用官面的关系让李乙丑把道路让开。

  虽说李乙丑根本就管不到这一块儿,奈何私盐确实犯禁,查都已经查了,扣都已经扣了。现如今的荡虏将军李乙丑声望正隆,又深得圣眷,犯不着为了几船盐和他生鼻子生眼的过不去。

  现在这种局面,和李乙丑撕破脸皮实为不智,盐道和漕运衙门的老爷们和盐商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经过一番协商之后,终于拿出一个比较现实的方案:

  李乙丑的淮扬民练和私盐没有半点关系,他这么做分明就是眼红。反正盐商们有的是钱,大不了分一杯羹给荡虏将军也就是了,最多把盐价稍微提一提,很快就又能赚回来。总是象现在这个“陈兵”新江口,搞的盐商都不能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搞的各衙门也不能顺顺当当的吃到“孝敬银子”,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拿到台面上去办。在各个衙门的默许和鼓励之下,几家大的盐商正准备备上点礼呈去拜望一下荡虏将军,李乙丑的请柬反而提前一步送到了盐商们的手中。

  果然是想从扬州盐务中分润银子的想法啊,只可惜李乙丑太年轻,太沉不住气,做的太露骨了。

  不过嘛,露骨一点也好,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基本不算是什么问题。盐商们也不怕李乙丑狮子大开口,因为给各衙门的孝敬,都有虽不成文却通行的规则,河道上该给多少,盐道上应该送多少,都是多年来形成的规矩都是有定数和份额的。要是李乙丑的胃口太大,到时候就不光是和盐商们过不去,而是和整个扬州官场过不去了。

  好处被你李乙丑吃下去大半,其他人的利益必然受损,到时候方方面面联合起来,他李乙丑就算是有天大的军功也得被排挤出去。

  盐商们早已和各个衙门商议好了具体的条款,该给李乙丑多少银子也计算好了。接到了荡虏将军的请柬之后,如约前往。

  和盐商们见面的地方不是在军营,也不是在城西铁器厂,更不是在私宅当中,而是在城北的“兔儿洼”。

  “兔儿洼”在城北偏东,原本不叫做这个名字,也没有现如今这么荒凉,曾经是肥沃的良田。在成化年间,朝廷花费巨大了人力物力清理运河,让大运河的航运能力大大提高,却也产生了一定的副作用:“兔儿洼”的形成和清理运河有直接的关系。

  一百多年前朝廷清理运河之后,清理出来的淤泥和各种土石堆积如山,根本就无人管理。久而久之,随着雨水的冲刷和湖水的浸泡,竟然慢慢坍塌,将高邮湖的一条小支流给堵死了。那条小河的水量并不大,所以没有泛滥成灾,却在这里形成一片地势低洼的滩涂。因为没有了源头,只能依靠雨水补充,长年累月的蒸发之后,水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盐碱荒滩。

  满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根本就无法耕种,只有裸露的地面和生命力顽强的红柳和野草,成为獐狐出没狡兔竞走的山野之地,故而得了个“兔儿洼”的名字。

  现如今,“兔儿洼”已经成为李乙丑实兵演练的“战场”。

  按照苏子朋的《练兵纪要》,让士卒进行实兵演练,可以极大提高训练效果,这里就是最好的演兵之地。

  当盐商们带着长随手持李乙丑的请柬到来之时,荡虏将军好像正在操演军马,暂时无暇相见,所以派遣了个小兵过来:“荡虏将军正忙于军务,稍后片刻即可于诸位相会,请随我到安歇处等候。”

  所谓的安歇处,其实就是一片空地,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不远处的军旗号旗以及堆积起来的军械刀枪。

  虽然小兵的话语当中带着一个“请”字,却一点客客气气的意思都没有,仿佛这完全就是一个生硬死板而又不容违抗的命令。

  荒僻的郊野当中,听着四周阵阵的喊杀之声,让这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的大盐商们很不自在……

  好在李乙丑并没有让他们久等,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过来了。

  作为扬州的新贵,李乙丑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李乙丑的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如同所有热情好客的主人那样,客客气气的和盐商们打着招呼:“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都是官面上的称呼。诸位都是扬州本地的大户,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今日咱们不说什么尊卑,只论乡情?咦?”

  发出一个表示诧异的音节之后,李乙丑头也不回的说道:“李福,我不是说过要你好好招待诸位的么?怎还不排开宴席?”

  李福从来就不属于淮扬民练,而是李乙丑的私奴,经常为他打理一些细碎的事务。

  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带着八瓣小帽的李福应了一声,马上命人准备宴席。

  十几个穿着皂色常衫的随从纷纷而动,片刻之间就摆出几张八仙桌,却没有座椅,仅有几条做工粗糙的板凳。

  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茶壶和几个黑瓷茶碗,另有几碟很常见的点心果子,无非就是些枣糕、豆黄、核桃、红枣之类的粗鄙之物。

  如此寒酸到了极点的宴席,并没有让食不厌精侩不厌细的大盐商们感觉到意外:大家凑到一起,来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当然不是为了吃李乙丑的宴席。他们对于桌子上的茶水点心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

  反而是李乙丑的那几个皂衣随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十几个人,行动之时的动作刚健有力整齐划一,目不斜视神色漠然,眉宇之中透露一股森然肃穆,绝非一般的仆役,很有可能是李乙丑本人的亲卫。

  天下第一的虎贲强兵,果然名不虚传,就算是不佩甲不持戈,也自有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

  既然场面都已经摆开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兜兜转转的绕圈子。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几个盐商就已经商议了,谁先说谁后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已有了腹稿。

  一个五短身材的盐商最先起身,给李乙丑见了个浅礼:“将军虎威,一举格毙奴酋,我等虽是追利逐铜的商贾,也对李将军万分钦佩。若是有什么碍了将军为国杀敌的地方,李将军只管名言就是,又何必查扣我们的盐船?”

  这几句话早已细细的斟酌过无数便了,端得算的上是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我们知道你李乙丑的威名,也晓得淮扬民练的厉害。但是我们行盐赚钱的商人和你们这些为国杀敌的军人根本就是两码事,平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在丰厚的盐务中分一杯羹,明说就好了,何必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扣了盐船锁了江面,搞的大家都有损失。

  官商勾结早已经成为盐务的根本,你想从盐商的口袋里往外掏银子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谁让你李乙丑现在的威望正隆的荡虏将军呢。只要你的手不要伸太长,胃口也不要太大,万事好商量嘛!

  盐商再怎么有钱有势,终究只是“民”,李乙丑是堂堂的淮扬民练指挥使,当今万岁敕封的荡虏将军,扬州是他的基本盘,就算管不到盐务上,也完全具有让盐商们无法安安稳稳做生意的能力,所以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的分润出一点好处给李乙丑。

  李乙丑依旧是一副笑面佛的嘴脸:“看你们这个意思,还真把我当成是披着官衣的去强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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