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超前意识

  南城建材市场专门辟出一块空地作为十六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便利的交通吸引了大批的商户到此地落脚,为城市的建设注入新的活力。李济源和妻子刚踏进这片热土,迎面而来的是一整幅引人注目的彩色招商广告,上面开出的优惠条件让人心动不已:第一批入住的商家可以免收半年房租,交清两年的租金还能得到百分之十的返利,付过订金就能参加抽奖活动。敖维扬肯定在事先调查过市场情况,才会指引他们来这里租用商铺。商人特有的嗅觉让他预感到这里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聚宝盆。

  他们顺着保安的指点,在二层楼上找到市场管理办公室。接待他们的人是这儿的老板。雷连廷今年三十多岁,个头不高却天生一双目光犀利的三角眼。他以前是城关建筑队的机电班长,和李济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为人处事相当圆滑。李济源和他客套一番,挑明自己是来租用商铺做买卖。雷连廷问过他们是做洁具生意,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建材市场里已经入驻二家洁具店,再有此类商家插足进来显得十分拥挤。作为总体规划方,他更想引进木材之类的大宗商品,把这里搞成一个品种齐全的大市场。

  刘秀兰及时补充道:“我们经营的是国际品牌东鹏洁具。雷老板久在工地上行走,应该听说过它的好名声,不至于把我们拒之门外吧。”

  雷连廷马上笑道:“来者都是客。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们挡在市场外面。”他十分精明老练,当然知道国际品牌的内在魅力,整个店面的装修就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给整个市场增添光彩。雷连廷带领他们来到走廊上,指着左边的一排平房说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七号门面还在虚位以待。两位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陪同你们前去考察,再来签订租房合同。”

  李济源围着南城建材市场转上一圈,依次数过去里面共有一百五十六间房屋,七号店面的位置稍微靠近前门,屋内的面积约有五六十个平方,正好和敖维扬提出来的要求基本吻合。他当即拍板要了这间商铺。至于后续的工作他还得跟敖维扬取得联系,再视具体情况酌情处理。

  刘秀兰心细如发,当面问清楚前排房屋的租金每月每个平方七元钱,后排房子的租金是五元钱,照此价格算下来七号商店每年的房租在五千元左右,两年还不到一万元,再返还百分之十的现金只须交九千元钱。她想早点把这件事定下来,说:“雷老板,你们这儿要收多少订金才算成交。我们回去还要筹款,在一个星期之内来交足房租。”

  雷连廷锁上卷闸门,说:“我们这里收取的订金从二百到二千元钱不等。你们可以根据身上所带的现金随便交点钱,不论多寡都可以参与抽奖活动。”他带领两人重返办公室,签发了一张三百元钱的收据交给他们保管。刘秀兰付过现款,摩拳擦掌地等着要试手气。雷连廷从身边的保险柜上取过一个纸盒,里面盛放着规格统一的纸条,上面都标注好各个档次的奖品。他笑容满面地请客户抽奖,说:“我可以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来交房租,过期恕不等候。”

  刘秀兰抽过奖后,高高兴兴地接过一块价值三百元的女式手表,觉得这份订金交得十分划算。她只须动用两个手指头,毫不费力地取得同等市值的奖品,就算是以钱易物并不吃亏。她借用桌子上的座机给三姐打个电话,讲明今天要来公司里找她拿钱交房租。李济源也为妻子感到骄傲,一个良好的开端总能给人带来信心。刘秀兰为了节省钞票,舍不得打的前往珍珠街,拉着李济源乘坐公共汽车赶到宏发公司。

  刘秀静等候在公司里,手中不停地摆弄着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她忽视了丈夫的存在。宏发公司是她一手发展壮大起来的实体经济,董宁康无权干涉她的任何决定。即使退一万步说话,刘秀兰借钱后又不是不还,他何必要得罪亲戚朋友,如果把名声搞臭,再有难事谁还愿意站出来帮忙。

  李济源陪同妻子走进宏发公司,正巧碰到董宁康外出归来。刘秀兰上前和他寒暄几句以示尊重。董宁康很随意地应上一声,抢先一步跨入经理室,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刘秀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颇有礼貌地询问李济源找到什么样的商铺,言外之意是希望他赶快开张,拖拖拉拉只会坏事。

  刘秀兰还像小时候一样,见到三姐就往她身边靠过去,说:“姐,我们所要的钱你准备好了吗。建材市场催促我们交清房租才能拿到钥匙。”

  董宁康突然推开面前的茶杯,说:“你们要用钱找兄弟姐妹借去。我们这里资金有限,还等着拿钱到乡下去进货。”

  李济源在一瞬间惊呆了,刘秀兰的三姐夫怎能翻脸不认人,讲出此等言而无信的话。宏发公司或许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勉为其难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他真想一走了之,欠缺这五千元只不过是少交一年的房租,受到的损失还可以用其它办法来弥补,气坏刘秀兰的身子,那才是千金也买不来的后悔。

  刘秀兰厚着脸皮拉住三姐,眼里的热情依然不减当年,盼望她能够履行诺言。刘秀静鄙视丈夫的绝情,当即打开信封取出五千元钱,当着他的面放在点钞机里过上一遍。董宁康傻站在旁边,刚要讲点什么又打住了。他再反对也无济于事,谁都没有本事在这种时候打消女强人的念头。刘秀兰转手把信封交给丈夫,和他并肩走出宏发公司,蹲在岔路口休息片刻。

  李济源要坐出租车回家又被她阻止,只能挑些不关痛痒的话题闲聊几句,用来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说:“我们是先去交房租,还是等到筹足款项再行动。”

  刘秀兰另有考虑,说:“你妈讲过做事要量力而行,也许老人家的话有些道理。”她凝视着天上的白云,三姐夫刚才表露出来的丑陋嘴脸令人厌恶,自己的亲戚尚且如此,外人能否靠得住真该打个大大的问号。她让李济源去路边的小商店里卖冰棍来解渴,借着他离开的时机重新梳理一下思维。李济源拿着两支蛋筒归来,撕掉外包装递到她的手中。刘秀兰用舌尖品尝着可口的冰激凌,说:“我想等到凑够钱再去交租金,争取把返利拿回来。百分之十就是一千元钱,对我们而言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你弓着腰苦上三个月。”

  店内的食客散尽,它的主人才出现在门口。周柱波自从迷上麻将以后,每天晚上都要玩到凌晨四五点钟,造成夜间精神百倍,白天又久睡不醒的状态。他干脆把店里的生意交给姐姐打理,只在黄昏时分来收钱结账,顺便填饱空空如也的肚子。段杰有时也会过来陪他喝上一杯小酒。

  厨师下班以后,第一个登场的人是张仁。他今天拉来一位赌场高手,据说是打遍全城无敌手的施章潇,专门要来找周老板一较高下。周柱波锁好一天的营业款,看着他们摆上赌具。李济源正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是要与老朋友商量点事。

  周柱波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李济源,坐到我身边来,瞧我怎么收拾这群没良心的人。他们整天吃我的喝我的,还挖空心思要跟老板对着干。”

  李济源靠墙而立,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参与赌博。”他冲着众人微微一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说:“老周,能否借一步说话。我们到外面去走走,顶多花掉你五分钟的时间,绝对不会耽搁你们娱乐。”

  周柱波扫视着放在墙角里的影碟机,方才想起李济源从昨天开始就不来“小洞天”门前摆摊设点,要去建材市场里另谋发展。他用力拖住李济源的胳膊不放,让他随便找把椅子坐下来观战,说:“你就要踏进生意场,不学会打麻将靠什么在商务活动中应酬。来吧,老哥教你几手绝活,包你走遍天下都能交到好朋友。”

  张仁早已等不及了,端起木盒子把麻将撒得满桌皆是。他卷起袖子洗牌,说:“周老板,今天晚上谁收拾谁还说不定呢。你可别输了不认账哟。”

  几位赌徒各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入座。周柱波用灵巧的双手向参赌人员派发筹码,每张扑克牌代表十元人民币。他掷过骰子后说道:“小施,我们这儿的老规矩是赌完以后再结账,必须付清现金才准出这道门。谁也不许耍赖哟。”

  施章潇淡然一笑,将筹码压在桌布下面,伸出右手依次取牌。他果真是赌场老手,打上三圈就看出点门道来了。张仁在牌桌上小动作不断,不是挠头就是抓腮。段老板与他配合默契,总能根据张仁的提示出牌,最终倒霉的人却是店主。

  周柱波没完没了地放炮,不到一个钟头输光手头的筹码。他拉开抽屉拿出二百元现金向赢家买牌,一点儿也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所得。他再像这样豪赌下去,纵然是金山银山也要输个精光。

  李济源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能够清楚地观察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察觉牌桌上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譬如段老板放炮的时候没人喊糊牌,轮到周柱波打出相同的牌,张仁第一个把面前的麻将推倒,宣告自己又赢了一把。他为朋友感到惋惜,即使是名噪一时的万元户也不该把钱花在赌场上。他虽然并不精通麻将的打法,却认为张仁的举动不合常理。他附着朋友的耳朵低声说道:“我发觉他们在搞鬼。你再打下去只会吃哑巴亏,还是见好就收。”

  周柱波又扔了一张筹码给施章潇,然后手忙脚乱地顺着秩序取牌。他早已赌红双眼,说:“老弟,你不懂打麻将的规律,有的人先赢后输,有的人先输后赢,这要根据各人的手气而定。嘿嘿,你不相信可以问在座的人,牌友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他的谬论马上得到三个赌鬼的赞同。周柱波还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厮混。李济源只能默默地祝福他能有好运。周柱波丢出一张七万的牌,很快被下家收入囊中。他仍在自我安慰,说:“我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要把这些鼠辈口袋里的钱全部挤干掉。”

  李济源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继续相劝下去。他也不好向周柱波提起借款的事,以防走漏消息给朋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再也没有心情观看这种鬼把戏,说:“老周,你明天下午几点钟睡醒,我好依照前面的约定来找你谈些私事。”

  周柱波心中有数,李济源是为筹措钱款而来。他站起来伸个懒腰,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说:“你吃过晚饭来‘小洞天’相会。我陪你去南门河畔观景,如实回答你提出来的所有问题。”

  赌局在四点十分结束。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味,白炽灯发出的光线也暗淡了几分。周柱波输光一千多元的营业款,瘫坐在靠背椅子里不想动弹,任由满地烟头堆在脚边也懒得打扫。他从一年前聚众赌博到如今,整整输掉二万零三百元钱。他不敢告诉妻子这些钱是怎样从自己的手指缝里流掉,只说是经营不当造成的损失。一旦泄露秘密,肯定会引发家庭战争。他呆头呆脑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掠过一丝悔恨,要是能把这笔钱借给朋友去创业那该多好啊,三年以后还能用它再买一套房子,留给儿子娶媳妇时当作新房使用。

  张仁清点完手中的钞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桌子。段杰紧跟在他身后走出“小洞天”,两个人凑到路灯下面点火抽烟,站在背风的地方对账。他们分完钱后即将离去,忽见施章潇从暗处走出来,拍着双手说道:“又有好戏瞧啦。你们真让我大开眼界,竟然联起手来算计周老板,还能在外行面前装成无事人一般,轻易骗过李济源的眼睛。”

  段杰吓得脸色煞白,抢上两步捂住他的嘴巴,说:“你能不能小声点,被他听到那还了得。我们今后没脸来‘小洞天’赢钱,谁来陪你打麻将。”

  施章潇用劲扳开他的手,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连续咳嗽,把嘴中的浓痰吐进下水道,说:“你干嘛用那么大的劲,想害死我呀。”

  张仁掐灭烟头,冷漠地盯住施章潇,仿佛这件事情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说:“我今晚带你来适应一下环境,先做一些热身运动。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接着来,我们一起掏空周老板的腰包。谁让他眼里容不下人,有几个臭钱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黎明的曙光透过印花窗帘,客厅里就像薄雾中的草坪一样朦胧。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小卧室内传出老年人的鼾声,孩子正在中卧室里酣睡。庄华移动脚步走到大沙发旁边,慢慢地展开一床毛毯盖在丈夫身上。周柱波又是清晨才归家,担心吵醒妻子没有进入大卧室跟她同床就寝。每当他不按时吃饭睡觉的时候,庄华总是细心地照料着他的日常生活。周柱波堪称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她们的幸福全仗他日夜操劳,一点一滴积聚起巨大的财富。

  随着年龄的增长,庄华变得越来越富态,眼角旁边的鱼尾纹里多了几轮岁月的沧桑,黑发中又添少许银丝。她费尽心机扮演好家庭主妇的角色,直到把孩子送去上学,孟茹萍参加晨练走了,才抓起外套赶去水利局上班。

  周柱波在她临出门时睁开双眼,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他翻身坐起来,眼里透出几分焦虑。他曾经一度潦倒,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说:“李济源要下海经商,来找我借二万元钱投资建材生意。我记得家里还有几万元定期存款,好像是这个月就要到期啦。你下午去把它取出来,我拿给李济源做周转资金,估计要到明年秋季才能收回来。我们再存入银行吃利息。”

  庄华放下手中的外衣,一丝察觉不到的惊恐从她的脸上掠过。她很快又恢复了理智,说:“那笔钱我早在一年前拿去炒股,全变成一堆票据搁在抽屉里。”

  周柱波翻遍浑身上下的衣兜也找不到打火机。他叼着香烟走进厨房,打开灶台上的燃气炉点火抽烟。这年头的发展超乎世人的想象,人们为了赚钱真是花样百出,几个上市公司就把中国人搞得晕头转向,一会儿是牛市全民大狂欢,遇到今年的熊市全体股民齐抓瞎。他还心存幻想,说:“你跟风炒股,我事先并不知情。”他认为已经抓住了妻子的软肋,说:“你赶快抛售股票,尽快回笼资金。李济源以前帮过我们的忙,我可不想对不起朋友。”

  庄华转身走进大卧室,翻出一迭花花绿绿的股票放在他的面前。她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当时听信投资经纪人的宣传,买的全是垃圾股,时到今日全都被套牢了。”她使劲绞着衣角,说:“这些票证只是暂时贬值,隔些日子又会自动解套,总不至于血本无归。”

  周柱波让她收起股票,再想其它办法帮助朋友。他感到胃里不舒服,说:“你给我弄点吃的吧。我想吃你亲手煮的面条,最好能放上豌豆尖。”

  庄华明白这是她应尽的义务,开始动手清洗蔬菜。煮上一碗早点最多花去十分钟,她只要在路上加快脚步,还能准时赶到化验室上班。她一边往沸水里下鸡蛋面,一边轻声问道:“你拿回来的营业款呢。把它交给我存到银行里去吧。”

  周柱波用一种极为隐晦的方式说道:“我昨晚碰到鬼了,被他们拦路抢劫二万元。”他的幽默换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庄华由于心痛钱财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抬起失血的面孔,眼睛里喷出怨恨之火,双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凹陷下去,身子一软滑倒在地板上。周柱波急忙伸出右手,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声泪俱下地乞求妻子宽恕,说:“老婆啊,你可千万别吓我,不要为了这点钱自寻短见。我在这里对天发誓,从今天开始金盆洗手不再涉赌。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只要发现我再参与赌博,当场拿菜刀砍下我的两根手指头。”

  庄华缓慢地醒过来,暗恨丈夫挥金如土,打麻将输掉这么多钱。若要他远离赌博简直是天方夜谭,别说是剁掉他的手指,就算是砍掉一条胳膊又能如何。她拭去腮边的泪珠,说:“谁要你尿盆洗手啦。常言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从今往后不要在‘小洞天’里设赌局,再跟张仁他们玩通宵。实在是手痒难耐,找上几位厚道的人打个一角二角钱的小麻将,玩上一天输赢也不大,当成是消遣时光罢了。”

  周柱波只好唯唯诺诺听命于庄华,谁让他干尽傻事丢人现眼,没有受到她的谴责已经是万幸。他亲自把妻子送到水利局去上班,暗地里托付闻雅洁多多关照她的情绪变化。闻雅洁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已经发觉他们在家里吵过嘴。她对这方面的情况十分敏感,答应他会小心在意。周柱波想从妻子那儿拿钱的计划泡汤了,无法兑现对朋友做出的承诺,心中已是懊恼至极。他再也没有雅兴等到傍晚去河边赏月,干脆登上二楼走进技术科,来找李济源当面讲明情况,期望早日得到老朋友的谅解。

  李济源对他的到访深表惊讶,他们早已约好要到老地方去看风景。周柱波却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做出改变。他听完朋友带来的坏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只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的个人打击。也许是命中注定,张仁是他一生中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对手。好在还有时间,他可以再想办法从另外的渠道筹款。他为了缓和气氛,向周柱波要上一支香烟解闷。

  周柱波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说:“你们还有些音像制品放在‘小洞天’里,我粗略估算一下大概值得五六千元。你现在急着要用钱,干嘛要把资金压在货上,不如将它转让给别人,先回笼一部分现金好办正事。”

  李济源早有此种打算,只是碍于面子不便直言。刘秀兰能在“小洞天”门前占有一席之地,全仗周柱波看在朋友的份上鼎力相助,其他人接手后还能得到周老板的首肯吗。这可是至关成败的地理因素。他必须问清楚再做区别对待,说:“老周,你看这些货物转给谁会更好一点。”

  周柱波仍旧垂着脑袋,说:“刘小才以前帮过你的大忙。他媳妇正想来街上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又和刘秀兰是一个村子的人,乡里乡亲的好说话。我只要松口让他们在老地方摆摊,他肯定会按原价一分不少地向你们付清全部货款。”他随即又提出一个新的设想,说:“剩余的部分等我赚了钱再借给你。”

  幸运的光环再次降临到李济源头上。难得朋友一片真心实意,又帮他挽回一笔资金,加上弟弟妹妹凑来的五千元,他所筹到的款项已经过半,精打细算也能把商店先开起来,资金到位后再扩大经营。李济源马上给家里挂电话,要刘秀兰赶到“小洞天”门口清点货物,当天和刘小才夫妻办完交接,早日拿到钱才是硬道理。

  刘秀兰乘坐九路公交车赶到“小洞天”,刘小才已经恭候多时。李济源已将全部货物搬到街边,腾出一些空纸箱给刘小才放东西。刘秀兰不愧是经商多年的行家里手,到了这种时候仍然没有忘记支起摊子,一边点货一边向路人吆喝着推销光盘。在她眼里能多赚一元钱也是好的。街坊邻里久未见她出来售货,今日闻讯后纷纷赶来凑热闹,买走一百多盘光碟。

  刘小才看到“小洞天”门前的生意如此火爆,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他今年三十出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沉重的生活负担让他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他的妻子何秋雨是嫁出来的姑娘,在农村里没有半亩土地,常年呆在城里变成无业游民。她手上并无一技之长,只因孩子年龄太小又被繁杂的家务事绊住手脚,一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全家四口人靠刘小才的工资苦度岁月,生活上的拮据由此可见一斑。李济源能把这么赚钱的生意转让给他们,怎不让人心怀感激。刘小才随便找个借口走过去紧紧握住李济源的手,尊称他为大哥,顺便敬上一支名贵的红塔山香烟。

  何秋雨没有参加具体的清点工作。她从得知这件事情开始,被刘小才支使到乡下去跟亲戚朋友借钱。他们都知道李济源急需用钱,才会把这么好的生意拱手相让,如果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很难取信于人。刘小才在三年前为点小事跟父亲闹翻后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距离。他不便亲自出面向老人求援,只好让何秋雨去跟母亲求情,希望她看在孩子的份上资助他们做点小生意,也好平平安安地养大一双儿女。何秋雨肩负使命奔波一个上午,终于在午后出现在“小洞天”门口。她的奶水已经浸湿衣衫,也没来得及给孩子喂上一口奶。幸好有本村的刘长文与她一同前来,让她减轻了一些旅途上的劳累。她放下背后的小儿子,从襁褓里翻出一个用手帕叠成的包裹,说:“妈担心我在路上碰到歹人,特意嘱托刘长文大哥护送我进城。”刘小才把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放回肚中,妻子真是好样的,有她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何秋雨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说:“刘姐,这是六千元钱,不够的话我再去借。”

  刘秀兰的心情十分愉快。她平生最高兴的事就是当面数钱,听着百元大钞在手里“哗哗”翻滚的声音,比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还要美妙三分。她手握大把的现金,人也变得慷慨起来,将剩下的光盘倒进空箱子,说:“这些多余的音像制品也送给你们。小才兄弟,祝福你们一家人和好如初,赚到钱可别忘了爹娘,多回家去看看老人。”

  刘长文赶进城来另有他意。他也是凑巧在村口遇上何秋雨,方才知晓李济源要跳槽出来另谋发展,难免勾起一段陈年往事。风风雨雨十多年来,他和李济源从相识到相交,为了保护龙潭呕心沥血。李济源怎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撒手不管,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就要另寻出路。莫非他已经厌倦没完没了的拉锯战,要丢下昔日的盟友去追求富贵。刘长文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讲出胸中的不平事,只能借着送他们归家的时候吐露心声,说:“你离开水利局,我们要想拯救龙潭的生态系统更没指望了。”

  刘秀兰简直听呆了,乡亲们的担心不无道理,现在的人一旦有钱都会变得六亲不认,更何况是短短几句说辞,稍不留心就会被一阵山风吹得无影无踪。三姐夫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让众位姐妹看清人心的丑陋。李济源挣到钱后不能回报社会,岂不是要把老父亲活活气死。她静静地陪在丈夫身旁,很想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意图。

  这是一个份量很重的话题。李济源突然想起列宁的名著《退两步进一步》,只是这么高深的学问很不容易用一二句大白话向农民朋友解释清楚。理论再精辟独到也是枯燥无味的,远远比不上现实生活的多姿多彩。他只能秉承自己内心的感悟来讲话:“长文啊,我这样和你说吧,我们与其不进不退跟造纸厂空耗下去,还不如想个办法把龙潭盘下来,到那时要怎样改变它的面貌都由我们掌控。”

  “这是你采取的以退为进的策略吗。”刘长文将目光转向刘秀兰,想从她那里得到某种合乎情理的提示。刘秀兰肯定地点了点头,表明李济源确实有过此类设想。刘长文毫不夸张地扩大了嘴巴的容积,说:“这得要多少钱啊?”

  李济源确实有些商业头脑,说:“我们抛开所有的大道理不说,单从城市的发展而论,随着新建住宅楼的兴起,郊区的土地价格都在见风就涨。你们以为我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让龙潭和它周围的田地流转到其他人手上吗。”他用就事论事的方式打消他们的顾虑,说:“你回村去告诉我老岳父,让他听着点消息,段经理一有动静立即来找我。”

  刘秀兰开怀大笑,说:“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开始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对资产阶级那一套烂熟于心。他经商不成问题,能赚到大钱。”

  刘长文认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想得长远。李济源从不说空话大话,总是用普通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讲出一番令人折服的道理。他和李济源夫妇是老相识,深知他们不是耍嘴皮子的人。李济源是位很有胆识的水利专家,辛辛苦苦度过半生,而今又要重新走进风雨之中,去迎接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考验,让实践来证明他到底有多能干。在今后的十多年里,他还要和李济源保持联系,共同探讨改造龙潭的方案,再追问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李平也在为借钱的事大伤脑筋。他十分后悔在预交购房款那天听信妻子的话,非要刘秀兰拿出五千元来买房,致使大儿子创业时手中拮据。这个窟窿是他捅下的,他有责任要亲手补起来。小儿子和小女儿两家人尚能节衣省食,各出二千五百元助兄长一臂之力;李济远的爱人已经是省城一家装饰公司的老板,他可不能一毛不拔,放任大舅子的梦想濒临破灭。

  李平首先要攻克的难关是取得老伴的支持。他乘着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说:“孩子他妈,耿昌七年前要上昆明开公司,曾经通过李济远来找我们拿走三千五百元钱。他现在已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不说要资助我们家,至少也得连本带利把钱算清楚。我们也好拿来还给李济源去开洁具店。”

  黄仪进入老年身体更加发富,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仍然像青年时代干净整洁。她从未让外人见过自己衣着凌乱的模样。她对儿子不听劝阻非要跳出水利局耿耿于怀,说:“那是我的养老钱,谁也不许动。”

  李平明白她是在讲气话,只好耐住性子继续开导妻子,说:“你身旁有两个儿子,还一心想着要耿昌来养你,会让家里的男人们很没面子。”

  黄仪不管不顾地说道:“一个姑爷半个儿。我把养老金交到他手上,李济远敢不养我吗。”她不想跟丈夫吵架,说:“我真的弄不明白,李济源是中了谁人的蛊惑,放着堂堂正正的科长不干,非要自找苦吃跑去建材市场开商店。他都快四十岁的人,就算是铁打的身体还能再折腾几年,别把投资花光了再退回来接受政府的救济。”

  “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食道。他们现在面临着重重困难,你不搭把手反而尽讲泄气话,如同老晚妈一点也不心疼儿子。”李平摸着下巴,表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说:“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走在中间还怕踢破脚指头能干成什么大事。你好好地想清楚吧,别再拖儿子的后腿。”

  黄仪轻蔑地瞪了丈夫一眼,说:“你说一千道一万也解不开我心中的疑惑。李济源这样锲而不舍到底是为那般,难道是为了登上富豪榜就可以放弃自己的信仰和人生追求,成为浑身散发着铜臭气的商人。这不是他的性格。”

  “他并没有抛弃理想。”李平饮下半杯茶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黄仪为官多年仍然改不了往日的习气,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又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来评判儿女们的所作所为。他冷静地说道:“他是为了挽救龙潭才做出这种决定。”

  黄仪仿佛抓到他们的把柄,说:“李济源这些年的努力全都葬送到龙潭里。你为何还要支持他一条道走到黑,累死累活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她拎起篮子上街买菜,说:“我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想早日抱上孙子。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嘛。”

  真是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既固执己见又蛮横不讲道理。李平心里明白妻子不希望李济源远离权力中心,再一次失去升迁的机会。他也能理解她这样做毫无恶意,仅仅是望子成龙的一种良好愿望。

  曲靖四中附近的公交车站冷冷清清,只有六七个候车人。李平从三路公共汽车里走下来。他事先打过电话,大女儿会在那里等他。李济远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候多时,她接过李平手中的礼物,把父亲带进单身宿舍,请他坐在一把竹制躺椅上。这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居室,集客厅卧室厨房三种功能于一体。从室内简单的摆设上不难看出家里的主人仅仅把这儿当成临时落脚点。两地分居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李济远既要坚持教学工作又要带孩子,繁杂的琐事让她变成讨厌的女人。李平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哥哥最近要开个小商店,他们的钱又拿给我和你妈去集资建房。我想找耿昌借点钱资助他们一下。”

  李济远走到父亲身后,帮他按摩僵硬的肩部,说:“爸,我不是跟你讲过耿昌在省城买了新的住房,花去我们多年的积蓄。”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只须轻轻几下就缓解了李平的不适。她扳起手指头罗列出一大堆困难,说:“耿昌早在两个星期前把所有的钱都汇到广州去进货,弄得公司里资金周转不灵,连我们娘俩这个月的生活费都凑给他去应酬,我只好把女儿送到她爷爷家蹭伙食。我们真的帮不了大哥的忙。”李平在进屋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外孙女,自然相信了大女儿的话。李济远诉完苦后又说道:“他们急需用钱可以去贷款,等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银行。”

  李平也有过此类想法,说:“你能不能跟耿昌商量一下,以他公司的名誉为你哥哥提供担保,让他们顺利地通过审核,也好尽快拿到贷款。”

  李济远十分为难地笑道:“爸,你们不是在供销社买了房子,可以用它去做抵押,向工商银行申请贷款。何必要绕个大圈子,从昆明开具证明下来,费时费力还耽误功夫。再说曲靖的银行系统能否接受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李平审视着大女儿,有些搞不懂她的行为准则。虽说是女生外相,她也不该得了健忘症,这么快就把娘家曾经资助过她们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李济远尽管说辞温和,却从骨子里透出几许冷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李平的内心很烦躁,却不愿意粗暴无礼地对待家人,终归血浓于水,黄仪还指望着她养老。

  父女们已经无话可谈。李平只好告辞出来,顺路跨进农业银行,来找昔日的老友咨询贷款事宜。洪舒畅热情地接待了好友,认真听完他的诉求后反复讲明只有用房产证才能做抵押品。他本人很乐意帮忙,最多在七个工作日之内就能审批下来。李平再次失望而归,供销社的房子才盖到半截,估计要拿到房屋产权登记证还得等到三年以后。他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要上那儿去把这种橙红色的小本子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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