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第十四章

  “娘呀!你快起来吧!二玲不见啦!”

  毕竟崔大玲在大城市里待过些日子,也学到了不少城市人的思想和怀疑态度。当她早晨睁眼醒来后,发现棉棉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转在被子里,而另一侧空无人影时,她着了急。

  听到大玲的叫喊声,大兰子的心又狂跳了起来,昏昏沉沉的转出被窝。只披了一身单薄的外衣,赤着双脚,跌跌撞撞地闯进东屋来,劈头盖脸的问:“咋的啦?咋的啦?”她鼓泡似的眼皮显得很肥厚,似乎一夜之间长进了好多的肥肉。

  “妹妹不知去哪了。”崔大玲神色慌张的张开一根手指头向妹妹睡觉的地方戳了戳,声音小的怕惊醒沉睡中的棉棉。

  “死丫头片子,她能去哪,回她家啦!一大清早,你邪惊个啥?”大兰子斜了大玲一眼,怨气不该叫她受如此大的惊吓。脚板儿下刺骨的冰凉,让她踮起脚尖儿又匆忙地窜回到西屋里穿戴去了。

  崔大玲不放心妹妹,又跟进西屋说:“娘,妹妹不会想不开,出甚事儿吧?”

  大兰子又狠狠地瞥了女儿一眼,皱了皱额头,眉心突起一线怒容。“能出啥事儿?寻死上吊她没那胆子,一总惦记她婆婆,眊那死老婆子去了,白眼儿狼。”大兰子重新坐回到被窝里,双手摸索着旁边一团乱糟糟的衣服穿戴,话里带了一腔女儿不孝顺的怨气。

  其实大兰子也早早地醒了,睁着一对不太活泛的鼓泡眼睛还躺在炕上,痴呆呆地看着屋顶。几天来由于过度伤心,她的身心没了气力,躺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尚不知时辰早晚。

  昨天她梦到儿子了,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站在街门外笑着冲她招手。她吼破了嗓子,儿子就像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东转西转越走越远。她迷迷糊糊的哭醒了,看到黑漆漆的屋子,才知道自己做了恶梦,打此就再没睡着过。

  至从李晓燕半夜飞进砖头砸在她心口那夜起,她就落了个心跳的毛病,一遇有个着急的事情心跳得发慌。儿子没的时候,她的心更像一阵儿跳一阵儿不跳得难受。

  有的时候她真不想活了,盼望这颗心立刻停止跳动,好叫她随了儿子去,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心些。当她想到孙女棉棉还小,还不懂事,她若随儿子去了,棉棉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世上无人照顾,一想起这些她又不得不寻个缝子坚强的活下去。

  “唉--,尽说孩子点儿甚话。”崔占海伛偻着身体站在门口,带着蔫而厚重的鼻音刚把话推出嘴边儿,就遭到了大兰子的冷眼。

  “懂你娘个屁,锅头窝子里按瓜不出条的东西,你不早早扑出去开了街门,二王八蛋能连声招呼也不打悄悄走了?”大兰子硬绷绷的眼珠子盯在丈夫身上,恨不能扇他两个嘴巴子解气。

  “街门我到现在还没开呢,孩子是跳墙走的。”崔占海必须的把此事解释清楚,看着妻子那吃人的眼神,如果女儿有个好歹,妻子还不把他活剥了。

  甩下这句话崔占海出了屋子,崔大玲也只好转身回到东屋叠被子了,棉棉醒来后穿起衣服到院子里耍去了,她没有问起二姑,因为她知道,天亮了,大人们都有事情要做。

  大玲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在这个愈加死气沉沉的早晨铃音显得格外的刺耳。大兰子正双手举着一件脏兮兮的秋衣往头上套,这是她摸索了半天穿到身上最后的一件衣服。听到手机的响声,她匆忙三扭两扭把秋衣拉下身,趿拉着鞋又一次跑进东屋急问:“谁的电话?是不是二王八蛋?拿来我说!

  大玲右手的大拇指正在手机屏上移动,跟着眼圈湿润了,她二话没说把手机砸到母亲手里,长叹了一口气说:“妹妹发来的信息,你自己看看吧!”她满脸的怨愤,她知道,如果不是母亲昨天夜里说的话重,妹妹是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

  妹妹从小没离开过家,虽说在家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得罪,可那毕竟是在家,好歹能撑得过去。如今真要是走到外面,人地生疏,文化又浅,还指不定又要吃什么苦受何等罪呢。她一想起了自己离家出走后那些饥不包身不暖日子,心里就有道不完的苦衷。

  大兰子接过手机的一瞬,干手轻轻地抖了抖,跑回西屋找眼镜去了。当她把眼镜架到鼻梁上看完二玲发来的信息后,一屁股蹲进了靠墙的椅子里,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说:“打,赶快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就说我病得厉害,快要死啦!”

  大兰子活得再糊涂,但在这件事上她很清醒,女儿今天如若真从她的门上走了,日后马桂莲知道了还不冲她来要儿媳妇,到时候教唆女儿的骂名,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玲被母亲催促的样子吓傻了眼,她惊慌失措的给妹妹拨了过去,但妹妹那头已处于关机状态。“二王八蛋,她是成心要往死气老娘,喊你爹,追那贼孙子去。”大兰子气愤极了,叫嚷声稍微大了些,顿觉头晕目眩。

  派出了丈夫,大兰子心里稍稍有了点安心。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一向老实巴交的女儿,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离家出走了呢?冥冥之中她预感到女儿遇到了比刘玉军被抓还要大的事情。她在椅子里定神之后,才记起了二玲昨天夜里有些反常的举动。

  二玲虽跟她住在一个村子里,前后不过隔着数百步的距离,自从二玲嫁出去就没在娘家住过夜。她是个心细的姑娘,一来她男人常年在外做木匠活,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多;二来婆婆和自己的娘向来不和睦,走动得勤了又恐婆婆生有疑心,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殃及到母亲,所以她一向很少来娘家走动。

  偶尔来上一次,也是逢年过节,那也是待不了几分钟就急匆匆的回去了。为这大兰子老埋怨女儿窝囊,说她嫁了男人连自己的人身自由也没了,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得不叫她替女儿担忧起来,于是她把一只手捂在心口上向着东屋吼喊:“大玲,过西屋里来,我有话问你。”

  “又做啥呢?叠被子呢。”大玲有些厌烦也有些怨气。

  “二王八蛋,夜里跟你说啥来?”大玲没过西屋来,她又心慌得厉害,所以只能隔着堂屋吼着说话了。

  “啥话也没说。”崔大玲在东屋里高喊。大兰子坐在椅子里一时间没了话语。她知道,大玲向来没有知冷知热的和她说过心里话,即使她心里有个什么话头话尾,也总是藏着掖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吐露半个字。大兰子的脖子一软,头像有十多斤重的耷拉了下去,目光低垂到地上。

  崔占海总是默言默语的做着妻子安排的事情,在这个家里他像是妻子唤来呼去的佣人。家庭这副担子他挑不起来,就没有在妻子面前直言直语的勇气,妻子又没有和他心平静气商谈事情的惯例,故而这个家被拖进了苦难的深巷,儿女们跟着遭了不少罪。

  多年前他愿意信奉妻子,现如今他相信了命运。在这个家里,他尝不到一丝温暖,在这个心灵归宿以及人类生生不息根的世界里,他看不到一丝能激起心中涟漪的光以及能暖心窝的热,他愿意虔诚地遵循顺其自然的规律,生死存亡泯灭了他多年沧桑的心灵。

  一整天的奔波,饥肠辘辘的崔占海给妻子带回一张茫然若失的脸,大兰子磨磨唧唧的骂不绝口,仿佛天底下的伤心事儿她都赶上了,苦丧着一副叫天天不灵哭地地不应的白脸孔。

  崔占海圪蹴在门框下接受着大兰子的冷言冷语的辱骂,连半点儿怨言都不发,看样子他的心要比脸上的皱纹扭曲得厉害。崔大玲一个劲儿的挤眼泪,双唇间断性的蠕动。唯有棉棉在院子里的耍玩儿声仿佛成了人间天籁之音。

  同样的早晨,太阳光悄悄铺亮整间小土屋的时候,黄明玉正同爹娘围坐在一张炕桌前吃早饭,黄万海夫妻俩的半边脸上都被太阳光染上了橘黄色的油彩,很浓,泛亮。黄万海喝了几盅烧酒,眼圈儿周围就泛起了红晕,张金娥端着一碗饭细嚼慢咽,黄明玉倒吃的狼吞虎咽,似乎多年的打工生涯叫他在一日三餐上吃尽了苦头。

  在农村,家里行大孩子活苦重。村里人有句口头禅说得好,“老大老大,苦命疙瘩”。黄明玉小的时候家里就很穷,他跟爹娘啃过玉米面窝窝,泡过炒面糊糊,逢年过节有点儿好荤腥油水他还得尽着让着妹妹。

  黄万海腿疼最厉害的那年几乎连路都走不了,黄明玉只能中途辍学回了家。他是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爹熬垮了身体,但这个家不能垮,妹妹还小,她不能做文盲。

  如今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是村里大龄的未婚青年了,回忆起来当时的困苦来,他只能紧锁双眉,临风长叹,似乎有举世间千愁万恨积压在心头。

  少年的时候他崇拜电视、电影里的港台明星,打工的时候他渴望过城市人的生活,然而城市的喧嚣,霓虹灯的闪烁,行色匆忙的人群,到底还是将他挡在了城市的外面,他想要改变人生,但他还是相信了命运,在他心里城市人就是城市人,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概念。

  他常想,命运改变一个人容易,而一个人去改变自身的命运谈何容易,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哀自怜的性格了。恕不之天下有多少人,靠着执着的信念,坚强的信心,在改变着自己。如今国家的一项惠农政策,再一次打开了他尘封已久心灵。

  早饭桌上谁也没有言语,黄万海这些天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除了每天喝了酒干脸上才稍有点血色,脖子上爆出一两条青筋外,其余时间他都一声不肯。天气好了出门悠悠走走晒晒太阳,天气冷了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觉,仿佛家里的千般事万般难都与他无了瓜葛。

  张金娥总是一副细嚼慢咽的常态,似乎她的饭碗里不仅能品味五谷的芳香,而且也能把生活的辛酸砸摸出甜来,在舌尖儿上细细的回味。

  哐啷!堂屋的木头门响了一声。黄万海瞪了下眼睛,不胜酒力的皮肤越发的红润,张金娥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筷子在她手里有节奏的搅动。黄明玉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推,一声没吭从炕上跳到地下。

  张金娥扭转脸,目光顺着儿子的身形移动。黄万海有点儿慌了神,一只手快速的捏起酒杯顺到嘴边儿,脖子一仰,喉结跟着动了动,把大半杯酒猛地灌进了肚子里,浓浓的酒辣在他的鼻腔和喉咙里回味,酒力在他舌尖儿上喧泄。堂屋的双扇木头门被推了一条窄缝,一张黑黝黝的圆脸出现在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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