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信之土(甲之午年)

  一百、甲午年

  唐第二帝李世民贞观八年,唐朝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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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纪氏绣坊诚信渡生死

  十一月,阿晓师徒三人去长安,我独自在家,看着几件衣物多有破旧之处,念及宇儿谢儿新婚,打算多添置些新衣;多年未见城西栾绣娘一家,不知他们过得如何,趁着天晴,去了朱衣巷。

  这朱衣巷较之四年前更为繁华,许多绣坊还换上了鎏金匾额,巷口附近还开了两家专做域外人生意的绣坊。纪氏绣坊依旧还在巷末倒数第二家,只见牌匾、摆设焕然一新,且给我这个老主顾一种绣坊往日里所没有的向上气息。

  巧娘母女二人与坊内绣工正在绣坊招呼几位客人。红拂眼尖,很快就认出了我,上前迎道:“司马夫人,好久不见,请里屋坐。”

  里屋装饰如故。我坐在长窗前看景,河水比四年前绿了些、浊了些,河对岸人家把青色琉璃推拉窗换成了彩色琉璃立转窗,远处石桥上各色人来来往往,两岸垂柳中间加种了夹竹桃、广玉兰、桂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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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赏着,巧娘端着一壶茶和两碟茶点进来,道:“司马夫人,今日有些忙,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

  我道:“栾当家的客气了。这次可真是要麻烦栾当家的。新年将至需要添些新衣,家中儿女新婚,这次大概要置办二十套衣物。”

  巧娘道:“那要恭喜司马夫人了。这个是尺寸单。这里有些新款式,您看看。”

  我将家中四人尺寸写了下来。正讨论衣物款式时,发觉巧娘左眼有异,问道:“巧娘,你左眼可是受过重伤?”

  巧娘点头道:“三年前受过重伤,幸得名医及时诊治调理,尚存一成目力。”

  此时,红拂拿着四碟点心进来,道:“司马夫人,苏点坊新出了两款点心,我们觉着不错,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我道:“红拂还这么贴心。怎么不见小垒儿?他今年该有十七岁了吧。”

  巧娘一时失神,掩笑道:“垒儿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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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巧娘神色有异,我问道:“这些年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巧娘道:“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事情已经过去。四年前,对面玲珑绣庄的铺子被林老爷的独子林绛拓输给海虞赖大勇,林老爷气得卧病在床。那赖大勇着实是泼皮无赖,刚接手就在朱衣巷欺行霸市,见我家孤儿寡母好欺负、红拂有姿色,三天两头到我这闹,企图非礼红拂。他母亲与十二岁的兄弟有时也跟来抢夺财物。我们告到市令处;市史告知市令不在,收下了我们的诉状,说第二日市令会到朱衣巷调查处理。离开时,眼尖的垒儿在街角隐秘处看到赖大勇正塞给市令一锭金子。垒儿想要冲过去撞破他们,被我们拉住了。回家后,我们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说着,眼眶内蓄满泪水。

  我伸出手,拍了拍巧娘的肩。巧娘道:“我没事,事情都已过去了。第二日,我们照常开门营业,中午时分,赖大勇突然闯入,带着他母亲兄弟及两个手下在坊内又打又砸,我这眼睛就是被他打伤的。他还想奸污红拂,红拂拿着剪刀抵着自己颈脖宁死不从。他见剪刀已在红拂脖子上划出几道血痕,怕闹出人命,又抢砸了一阵,直至坊内无一完整之物,方才离开。赖大勇一家凶悍,左右邻居都不敢相帮,垒儿只好挣扎着去东街请了大夫过来给我们医治。垒儿年轻,休养了两三天,伤势已好大半。养伤期间,市令一直没来,赖大勇却每日都来大力敲门,响声震动屋内。他母亲时而也在门外破口大骂,不堪入耳。垒儿气不过,瞒着我们,拿着刀,趁着黑夜,尾随赖大勇到赖家门口从后面突袭杀了赖大勇,砍了整整十三刀。赖母闻声而出,垒儿杀红了眼,连砍四刀,赖母倒地而亡。随即,赖大勇之弟赖小勇持刀来攻,垒儿不自觉反击。两刀相击,垒儿因体力不支,刀柄脱手,直奔赖小勇咽喉,赖小勇倒地不起;赖小勇砍中垒儿左臂,并未伤及筋骨。”说罢,巧娘拿出绣帕擦去不断滴下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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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一问倒勾起你如此伤心往事。”

  巧娘道:“不打紧,我多说一次,心里的苦楚就少一分,庆幸便多一分。这时天降大雨,垒儿看着已倒地身亡的一家三口,神志慢慢醒来,慌忙跑到家中跟我们说明一切。我们惊得一时六神无主,冷静下来后,一大早便带着垒儿去县衙投案自首。这一家三口的灭门大案,县令大人也不敢独自审判,上报提请苏州刺史大人主审。刺史大人认为垒儿犯案时不满十五岁,又是投案自首,但毕竟是灭门大案,且赖母赖弟只是从旁作恶,斟酌着预判了绞刑;又在上报刑部文书中尽力替垒儿求情,以期在覆审之中寻找减刑的机会。”

  我道:“若在你们养伤那几日有官差前来,或者左邻右舍有人能安慰你们几句,垒儿也不会因愤懑难抑而跑去复仇杀人。”

  巧娘道:“刺史大人和林老爷也是这么说的。在查案中,赖大勇手下交代说是赖大勇做了圈套让林绛拓将林家乌衣巷铺子输给他。刺史大人把铺子判还给林家,同时查实了市令多年来私下收受贿赂之罪,并从重判处。刺史大人认为自己治政失察,自罚俸禄半年。县令大人跟着也自罚俸禄半年。圣上年底亲自覆审天下所有死刑案件,确定其中三百九十人情有可悯,诏令放归家中,约定来年秋季自行前去长安受刑。垒儿也被放回家中。去年九月,我们送垒儿前去长安。圣上见三百九十人全都如约而至,大喜,免除所有人死刑,交大理寺改判,再经刑部、御史台覆审,圣上终审。垒儿改判流配二千里,役满一年后回原籍再服役三年。垒儿踏实肯干,又能断文识字,服役期间常得管吏表扬,恩准了二十天春节探亲假。”

  我道:“垒儿本性良善,在此太平之世所遇幸事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你左眼之伤可否让我看看?”

  巧娘道:“有劳司马夫人。”

  我先查看巧娘左眼创伤,再把脉,发现她左眼仍有血块未散,便拿了几根绣花针扎了几针。绣娘说感觉目力恢复了一两成。我又扎了几针,并嘱咐她须闭目休息半柱香才能睁眼。接着我写了几张方子交给红拂,让她按时辰为母亲煎药。约定三日后再来为巧娘复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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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来到朱衣巷,还未到纪氏绣坊,就听见红拂连连叫道:“娘,司马夫人来了。”

  母女俩出门相迎,入里屋后,齐道:“感谢司马夫人再次医治之恩。”

  我道:“举手之劳,多年旧识,不必客气。目力恢复到几成?”

  巧娘道:“有五六成了。”

  我道:“再多几日调治,目力最终能恢复到八九成。”

  巧娘道:“真是不知该怎么言谢了。这是您定的二十套衣物打样,您看可合心意?”

  我道:“做得很好,合心意。真难为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来了。”

  巧娘道:“都是红拂的手艺,我这几日养病,只能从旁指点。对了,司马夫人,看见那个白衣公子吗?就是林老爷的儿子林绛拓。自垒儿出了事后,林老爷就差他儿子前来看看我们绣坊有何所缺,帮我们一一补齐,我们坚决不肯收。这林绛拓就说权当是借给我们的,等我们以后有了余钱再还。其后又隔三差五地介绍些富家主顾过来,多方寻找名医前来为我治眼疾。这一来二往的,渐渐就与红拂有了感情。前几日林家差了媒人来提亲,毕竟是红拂的终身大事,我们一时还未答应下来。司马夫人您见多识广,今日想让您给看看俩人合不合适?”

  我道:“这林家公子慈颜善色,待人也磊落大方,只是心思有些不够灵巧,这一点你家红拂恰好可以补足。想必这是林老爷最为看重的。”

  巧娘道:“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取出针具包给巧娘行了两次针,又写了药方交给红拂,约定五日后再来复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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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再来朱衣巷,远远地就见着玲珑绣庄铺子和纪氏绣坊挂着贴着喜字的红灯笼,母女俩照旧出门相迎,我道:“恭喜你了,栾当家的。”

  巧娘道:“还托司马夫人之福。里屋请。”

  里屋也添得几分喜气。红拂拿着做好的衣物进来,道:“司马夫人,您定的衣物都做好了,您看看还有何问题,我即刻拿去改。”

  我一套一套地看着,道:“都很好。只是这二十套是我定的,怎么又多出了四套?”

  巧娘道:“这四套是我吩咐红拂做的,算是我们一家的心意,请您收下。”

  我从包袱中拿出一只木盒、一支软鞭、一锭金子,道:“那我就收下了。这对凤凰红玉金钗是送给红拂做嫁妆的。这支软鞭是给垒儿的,这张纸上写明了练习之法。”

  巧娘道:“这、这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

  我道:“千万别说如此见外的话,交往这么多年,大家都是尽己所能。目力可恢复到八九成?”

  巧娘点头道:“已经恢复到八九成。”

  我给巧娘查了左眼,把了脉,道:“你眼中淤血已完全消散,我再给你开两张药方巩固两个月即可。”

  写完药方,与巧娘、红拂谈论了半个时辰的绣艺,告辞出了坊门。红拂让林绛拓将早已打包好的衣物放在我的马上。告别他们,独自去德乐楼用午膳,谷大厨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改日带着阿晓他们三个在德乐楼待上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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