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之收

  唐武德九年七月己巳,秋初凉,终南山,太和宫天安殿中,李渊、宇文王、李世民、一个弱冠少年,四向端坐。宇文王道:“我与宇儿一去塞北两年,十日前于集市间方知国中大变。事,何以至此?”

  李渊道:“大郎年长二郎近十岁,自小便立为世子,才智虽远不及二郎,却还算是个伶俐的孩子,且素来办事稳妥,待诸弟也仁厚。因而立国后,为让二郎全心征战,为赢取最广之人心,仍以大郎为尊。”

  李世民道:“立国时,列强四面林立,且父亲正值盛年,对于继位一事,无暇多想。以大哥、四弟之资质,实不堪大任。就连从兄弟当中佼佼者孝恭、道宗,皆被父亲委以重任、立下了赫赫战功,情势相较如此明显。”

  李渊道:“原先只道元吉心窄,哪知建成近些年来心性大变,他两个结党一处,私通后宫,渐不能容于世民。这两年来愈演愈烈,对世民是几番加害。近日,建成召世民夜饮,竟用毒酒,世民当场心中暴痛,吐血数升,所幸有神通在,扶他回宫。隔天我与世民商议,让他迁去洛阳。世民将要成行时,建成、元吉却遣其党来说止。其后,元吉竟密请杀世民。不久,突厥寇边,建成明面荐元吉北讨,两人暗地却是设计拉杀我儿世民,坑尽我朝股肱大将。”

  李世民道:“此奸谋幸得太子率更丞王晊密告。我行事磊落,自问丝毫无负于诸兄弟的,却落得如此。”说罢,已泪流满面。

  李渊大哭道:“我不懂教子啊。一再容忍,只盼他俩幡然悔悟。怎料这两个逆子越发暴戾恣睢,无杨广之才,却有胜于杨广之虐,若是江山落入他俩之手,恐不消一年国就亡了,天下又得陷入大乱之境。自古帝王父子相残者不多,兄弟相杀则少有人能免。我朝决不能如隋文帝那般开父子之道沦丧的先河,此事只能委屈世民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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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宇哽咽道:“事已至此,也是无奈之举。父兄节哀。依稀记得当年在荥阳府邸,母亲将我以孤子之名养在身边,四哥常趁母亲不备对我使坏,幸得有大哥、二哥时常在旁劝阻,他少有得手。”

  李渊道:“你将生之时,天降异象,未免杨广趁机嫁祸,我们便找来一死婴换你。你母亲产后装病半年不出,其后又将你放在府外密养了两三个月。三个月间,你母亲陆续从大街上抱回四五个与我们长相相似的、境遇各异的七八个月大的男婴,你当然也被安排在其中。最后以你长得最像且又是孤子,就亲养在身边。你母亲失子之病自然渐渐就好了。”

  宇文王倒了杯茶递给李渊。李渊饮后继续道:“你四哥外貌异常,你母亲不愿亲养,下人又不敢管,自小放纵些。见着你,难免徒生妒忌。为免杨广安插的探子起疑,你的真实身份保密得紧,唯有你二哥看出了其中蹊跷,你母亲觉得有你二哥知情护着你也是好的,便告诉了他。”

  李文宇道:“记得当时二哥教了我好些躲避四哥的法子。大哥虽不及二哥般相护,但只要见着,便会劝阻四哥,不使他伤我。”

  李世民道:“与我同小弟一样,大哥也长我九岁,自记事起,就认定自己有一个宽厚仁爱的大哥。此前有诸多未遂的相害,都未完全动摇。直至那日他亲手倒毒酒给我,亲眼看着我喝下直至吐血而无动于衷。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嘴角还挂着笑。见不能毒死我,竟要硬生生地拉死我。同胞兄弟,何至于此?”

  宇文王道:“为避免兄弟相争,自古以来皆是立嫡以长,以正其礼。建成性子软,又长期居于世子、太子之位,怎料有世民这样文韬武略千古难见的弟弟。他被世人各色言论包围着,却无力明辨,造成心理失衡,多少也算是情有可原。”

  李渊叹道:“自从发现了世民的天赋奇才,我们就将大部分的精力投给他,悉心培养;对其他儿女的管教就不怎么上心了。尤其是他母亲,见到杨广的无道,更燃起了取代之念。还为世民早早地娶了妻,以贤后之礼法规导。如今,我们有了天下,她却不能与我们同庆。六个儿女中也只剩下了世民和文宇。”

  大家静默不言时,元嬷嬷来告,午膳准备就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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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后,宇文王问:“对玄武门一事的影响作何打算?”

  李渊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年,大郎、四郎总是竭力讨我欢心,二郎却从不肯曲意奉承。为父谗言听多了,对二郎渐有疏离,未能早决断,酿成大祸。二郎赤子之心,执事甚明,始终处以家国之情、法,某回,竟以他先许了神通而当面与我争执。若不是如此,那日大郎鸩杀二郎,神通未必肯冒险相救。我现在正着手准备退居幕后,让二郎下月即位。”

  李世民道:“我已命史官将此事前后详尽记载,尤其是玄武门一役的细节,写明是我射杀的大哥。前东宫、齐王府中,凡忠于所事者,一一免罪;其宫属王珪、魏征等,皆得重用。是非功过,任凭人说,但求无愧于心。”

  李文宇道:“世人常入人事所不能及之境,多盼有万能之神,因此,佛、道二教盛行。若无此事,二哥怕是要被奉为真神。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体会到‘无愧于心’四个字后面的累积与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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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渊道:“宇儿此话很有见地。还请王兄论儒、道、释。”

  宇文王道:“为扬圣王之道,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孔子集六艺之大成而创儒家。虽说发展至今,堪称完备,但也需注意淡化其中对农工商贾轻视之意,时常追本溯源、赋予新意,以免形成‘存天理、灭人欲’腐化之势。道家起于皇帝,兴于老子,主张道法自然,应事而变。汉文、景二帝内用之,以创文景盛世。道教具体起于何时已无人知晓。后汉末年兴起的五斗米道在民间历经两三百年而不衰。北魏寇谦之、南梁陶弘景全之以周易之法、神仙之事、神丹之术,方使道教盛于朝堂之上。虽说上至于玄妙,下至于浅俗,却是炎黄一族宗源之所依。”

  李文宇给师父倒了杯茶,宇文王接过后轻啜,继续道:“佛法自天竺传入,后汉明帝始立,魏文帝黄初年间始有人皈依佛门,晋武帝时方盛,南梁武帝崇佛法至无以复加。虽遭后魏世祖、后周武帝两度灭佛之劫难,却仍兴盛不衰。究其根源,佛法依人之性识根业差异而成,在传入的七八百年间不断依中国之文化而精修,世人皆能从中获悟,是儒、道所不能及。因此,儒、道、释三家,各有各的智慧,各有各的妙用。”

  李文宇道:“王者,宜尊儒家为主,兼顾各家,使得百家争鸣,互为补充。譬如,释、道两教,皆教人心向善、心怀敬畏,为政者只须稍加约束,敬其高德名望,以安俗事;同时,也可免得邪教乘机滋生,蛊惑人心。”

  师徒二人一番论说,听得李渊、李世民直点头。

  此时,元嬷嬷端了几盒点心进来,指着其中一盒对李文宇道:“小公子,这是我近些年新创做的,看看合不合心意。”

  李文宇拿起两款,各尝了一口,赞道:“嗯,真不错。和以往的有所不同,可是吸收了隋宫的制作秘籍?如今,我们元嬷嬷的慧心巧手可说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

  元嬷嬷点头,笑道:“小公子真会哄老身开心。”说罢,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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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沉思后,李世民道:“王伯刚从塞北归来,可否说说您对突厥与塞北安定的看法。”

  宇文王道:“今突厥颉利可汗为政混乱,远不及其父兄得人心,但其国人强悍依旧。为今之计,宜尽量避免与其交战;多用反间,离其君臣,待其虚弱,攻其不备,一击而亡。之后,将其地分置州府,以国法治之,以儒礼教之,使其明法度,知父母亲、兄弟爱,潜移默化,塞北遂安。别学前人劳民伤财地去修长城了,真有强敌,是挡不住的。攻守结合,方是上策。”

  李世民道:“世民受教了。京中离乱初定,仍有许多要务处理,王伯、父亲、小弟,就此告辞。”

  众人将李世民送至殿外。望着李世民远去的身影,宇文王道:“果真不负所望,实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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