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牙”

  少年领着尖耳猕出了玉玖阁,拐过街角,摘下鬼面。此时已近黄昏,街上行人无几,他本打算给小猴买些瓜果便回,甫一出阁,察觉身后人影相随,便放慢脚步,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步步留意,行了半晌,仍摸不清那人方位。

  少年无心纠缠,拐进巷弄,脚下着了劲道,三拐两拐进了王记老号。

  “店家,包四两蜜饯果品,再随便来些新鲜的瓜果、香蕉。”

  “好嘞,客官您稍等。”

  王记老号铺面不大,一侧柜台,一侧闲椅,狭长的铺子摆了四五张方桌。天色稍晚,铺内只有四五个妇人围着柜台挑挑拣拣。少年在最里侧方桌落座,取出十文铜钱搁在桌边。沉息静气,竖着耳朵,探听铺外虚实,二十丈内只偶有三两行人路过,脚步虚浮,断不是刚才的身影。

  “客官,您买的东西,给您包好了。”店小二提了果品放在桌上,陪着讪笑,“小爷,今儿朱阳府物价飞涨,共需一两银子。”

  少年也不介意,又取了些碎银子,反倒是柜台边的妇人抱怨道:“也不知怎么了,上午盐价先是涨了一番,下午又涨了三成,搅得处处都在抬价,十文钱竟买不来这些许果品。”

  身旁黄衣妇人接道,“你还不知呐?西南魏家让人屠了满门,几个贩盐的大户见魏家的盐路断了,囤货居奇,这物价不涨才怪。”

  “我也听说了,那魏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一家老小叫人活生生闷在大锅里煮了吃。”

  “我听说是直接生吃的,该不会是恶鬼寻仇吧。想那魏家也不是好人。”

  少年听妇人七嘴八舌说得絮烦,提了果品走出铺子。金丝尖耳猕跟在身后,手里抓着几颗蜜枣,也不知是偷的还是店小二给的。

  少年行了没几步,背脊又传来莫名的压迫感,想这魑魅隐匿身形的功夫不在自己之下,方才探查一无所获,此刻却好像故意告知,只是仍摸不到具体的位置,不免心里浮躁了几分,抱起猕猴,疾行回到玉玖阁。

  “你先回去吧。”少年说完放下尖耳猕,递出果品,向西城城外奔去,只一眨眼,没了踪影。

  少年出了西城门,沿着逶迤小径,来到峣山山麓,山上林密丛深,本就人烟稀少,这晌夕阳掩在山后,更是人迹罕至。

  一路行来,少年虽没尽全力,但忽快忽慢,又多挑些小路岔口,耳闻身后魑魅气息平稳,始终留着十余丈的距离,更加笃定来者不善。少年不惊且喜,戴上鬼面,对着峣山大吼道:“跟住。”

  峣山东麓半壁密林、半壁断崖,少年闪身入了密林,林中晦暗,叠影斑驳,隐法使将出来,或入林为木,或入暗为影,且隐且行,且行且隐,只待对方疏忽,便要出其不意取他性命。

  起初夕阳西下,暮色渐浓,继而圆月当空,夜幕袭来,两个身影在峣山林中忽隐忽现,好似阵阵阴风,风过轻拂枝条,风止骚动难息。二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脚下灌木根茎高低错落,头上枝桠斜着刺出,稍有不慎便会血溅当场。

  少年忽然一脚踏上树干,猛地发力调转方向,钻出林子。身后魑魅无暇思索追了出去,只见眼前湖面如镜,映出天上明月,泛着银光,惨白白地耀眼,四周由暗转亮,肉眼一时视线模糊,再要转身闪避,只觉得身后凉飕飕,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不敢再动分毫。

  “四年不见,你的命该还给我了。”少年剑尖抵着对方,边说边绕到他身前,抬左手摘下面具,右脸满布黑丝,比前次更深了许多。

  “奴家与小哥四年前何处相识?还请小哥提醒。”说话人也戴着鬼面,面具上多了红艳艳的朱唇花纹。夜行衣下双峰欲出,眼中秋波频传,声音娇滴滴,处处撩人。

  “你是谁?”少年听见对方声音,方才的斗志全无,只留些惊讶。

  “小哥既已猜到,又何须再问?”

  “你不是鬼牙。”

  “奴家确是真鬼牙。听小哥话语,承认自己不是鬼牙了么?”

  “我曾与鬼牙朝夕相处数日,岂会认错?”言罢,少年剑尖上挑,女子面具滑落,露出姣好面容,只是胭脂气多了些,眼尖眉细,唇红腮粉。少年觉她容貌似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奴家只说自己是鬼牙,绝不敢欺瞒。小哥费心思引奴家至这僻静处,话语苦苦相逼,莫不成要验明奴家正身?”女子扯了扯衣襟,嘴生媚笑,眼含柔情。

  少年不去理会她言语挑逗,品着话外之音,似有所悟,“鬼牙共有几人?”

  “小哥好聪明,一点就透。奴家对小哥心生仰慕,流水有意,不知小哥落花带情么?”

  少年见她面容,许是比自己大上一些,句句小哥,心生厌恶。

  “奴家性子急了些,容小哥慢慢想想。”女子趁少年分神,闪身避开剑尖,跃到五步开外。

  “你们之中,可有二十八九的男子?”

  “小哥到时见了便知。”

  少年听她话外有话,却不知何意。

  “瞧我这脑袋,见了俊俏小生,只顾着打情骂俏,忘了正事。”女子解开夜行衣,露出淡紫羽罗裳,从腰间掏出黄绫绸缎,划破指尖,血珠滴在绫缎上,凝成一团,再缓缓散开,绫缎浮出字迹,“夜行魅影则为鬼,刃白血赤化做牙”。

  少年记起,这女子便是魏府寿宴上的厨娘,怪不得似曾相识。

  “这是何意?”

  “小哥冒了鬼牙的名号,领粽子、灭魏家,故意放楚小姐掳走魏府少年,又处处紧逼,不就是想与玉玖阁对立。若玉玖阁信了小哥身份,发出追杀鬼牙的粽子,我们不得不出面澄清,那时小哥藏在暗处,正好以逸待劳。即使楚家小姐没救出魏家少爷,小哥一直冒着鬼牙名号到处滋事,我们也不能放任不管。想必小哥随身戴着金丝尖耳猕也是方便我们寻你吧。既如此,莫不如真做了鬼牙,小哥也不必兴师动众,这样麻烦。”

  “你既然都已看透,我依此法,何必再加入鬼牙?”

  “小哥说笑了,若我稍后去玉玖阁禀明真相,那时玉玖阁追杀的恐怕是你,而不是我们吧。况且小哥想寻的人也不是我,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了小哥的筹划。”

  少年闻言,即时动了杀意,心想我若杀了你,看你还如何禀明真相。

  女子掩面而笑,“小哥是要杀了奴家灭口不成?果然还是乳臭未干,沉不住气。且不说你能否杀得了奴家,即便杀了奴家,长老见奴家杳无音讯,只需修书一封交给玉玖阁,那时小哥再想寻到鬼牙,可就难比登天了。”

  “你既然已知我寻鬼牙出来,只为找人了结宿怨,仍要拉我入伙么?”

  女子见少年敛了杀气,心想事情成了一半,接着劝道,“寻你加入鬼牙,本就是长老们的意思,奴家说了不算。况且小哥报仇只寻那凶手一人,与他人无碍,有何不可?鬼牙中的魑魅,自相杀伐,本就稀松平常,小哥不必顾虑。”

  少年心中权衡利弊,沉默不语。

  “长老们听说有人冒着鬼牙名义摘了粽子,派我探查,我便依法炮制冒充洛城八宝斋的厨娘,混入魏家。见小哥手段,如实禀报给长老。长老猜小哥许是有些隐秘,但爱才心切,派我寻恰当时机,拉小哥入伙。入伙后,或仗剑报深仇、或一笑泯恩仇,只要不坏了规矩,小哥自便。”

  “鬼牙有什么规矩?”

  “只一条,长老令摘的粽子,虽远必伐,虽亲必诛。”

  少年自忖世上已无亲人,虽说入了伙,未必真有机会见到那个人,但若此时不寻了这个路子,恐怕再无更好的机遇,不妨先应了下来。

  “若力所不及,又该如何?”

  “小哥何必妄自菲薄,以你的身手,虽不至所向披靡,恐怕世上也没小哥摘不了的粽子吧。”

  女子随手将黄绫绸缎扔了过来,少年抬手接住。

  “小哥只需歃血认盟,以后便是鬼牙魑魅。若有任务,自当竭力。若闲来无事,领些无关粽子玩玩,长老也不会理睬。”

  少年托起绫缎,定睛细看,缎上依稀可见暗纹,绘的皆是上古符咒,若不是练家子,旁人很难察觉。少年虽不识符咒内容,但依咒脉走势,起转腾挪,应是传音的咒印,料无大碍,便咬破食指,血珠滴落,缎上字迹没入暗纹,继而暗纹聚拢,在绸缎正中凝成睚眦龙纹,龙口立着两颗尖牙,纹理清晰,呼之欲出。

  “小哥依我所言,颂‘金翅真言咒’试试。”

  少年不待女子示范,直接颂起金翅真言咒,咒音刚落,黄光乍现,睚眦暗纹从绸缎一跃而起,化成黄琉璃挂佩,佩上雕着睚眦龙纹。

  “小哥师从哪位高人,竟懂得这些秘术。”

  少年无心应答,端详着挂佩。

  “若盟内长老有令,琉璃佩自会现出内容。”

  少年随口应了声,仍举着挂佩发愣。

  女子见少年若有所思,又不愿明说,不再多问,转口道:“今后若相见,唤奴家魅姬就好。小哥怎么称呼?”

  少年颂出金翅真言咒,勾起儿时过往,心内百感交集。猛地被魅姬问起姓名,不假思索张口答道:“屈怀瑾。”

  少年话从口出,便知不好,再想收回已然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既与那人同为鬼牙魑魅,若道出本名,那人听闻,说不定觉得避无可避,便自行前来,也未见得是坏事。

  “屈怀瑾?魑魅榜上并无这号人物,小哥莫要诳骗奴家。”

  “我年少力微,岂敢与魑魅榜上的各路鬼杰相提并论。”

  “小哥不必谦虚。但既不在榜单之中,玉玖令又是何处得来?”

  怀瑾不答,魅姬心生好奇,但魑魅人人有些隐秘,不为外人道,也不好追问,只得扯些闲话,“小哥倒率直得很,竟报上自家姓名,不如说说生辰八字,让奴家看看合与不合。”女子办完正事,又放浪起来,舌尖舔着朱唇,眼里透着魅惑。

  “你刚才道‘见了便知’,鬼牙中的魑魅如何联系?何时相见?”

  “小哥若不舍奴家离开,奴家日日夜夜陪着小哥便是了。”魅姬努着嘴,摆出小鸟依人的羞赧。

  屈怀瑾想她不会实言相告,转身便要离开。

  “小哥留步,长老有令,近日你须留在朱阳府,盟内自有安排。待事情妥当,十月初一冥阴节鬼牙聚首,小哥寻人便是。”

  怀瑾点了点头,闪身离开。

  魅姬待少年身影渐行渐远,取出自己的琉璃佩,结印传音道:“事已办妥。魑魅名‘屈怀瑾’,右颊数道黑纹,欲寻个故人,似仇似友。玉玖令来路不明,还须再查。”

  屈怀瑾既已跟鬼牙接触,不愿再为难魏承志,心想回玉玖阁领了金丝尖耳猕,寻个借口离开便是。这猴子颇有灵性,日后找个僻静的山林,把它放了去,也不枉相识一场。

  不一会儿,便来到玉玖阁门外。此时,阁下异瑰斋、奇宝斋早打了烊,怀瑾沿阁外扶梯登上三层,推门而入,异香扑鼻。许是阁内新摆了什么奇花异草,不以为意。和议堂内一片漆黑,只能依稀分辨出桌椅摆设。

  虽说室内晦暗,怀瑾一入阁便发觉暗处缩着两人,一人林字诀隐法不甚高明,另一人偎在她身旁,胸口好似藏着脱缰野马,扑通扑通狂跳,定是楚柔荑、魏承志二人。

  怀瑾心想若是被他们擒伤了,正好免去编借口的烦恼,只盼陷阱手法高明些,免得落下痕迹。心中打定主意,也不去探查机关,大摇大摆走进阁内。

  行了两步,脚下遍地铁蒺藜,怀瑾又气又笑,果然是小孩子的伎俩,难不成要自己踩上这陷阱。怀瑾虽已成年,其实只比柔荑、承志大五六岁,但经历颇多,心思自然比他二人成熟一些。

  怀瑾也不去管这些恼人的零碎,轻身纵起,跃过铁蒺藜,本想着落地处,许有些连环陷阱,趾间轻点,虚踏地面,却没有丝毫异样。

  少年叹口气,若是这样被他们伤了,别说楚三爷、司马南不信,恐怕柔荑、承志都会觉得奇怪。既然如此,还不如寻个理由遁去,省得费神迁就他们的机关。

  怀瑾不愿揭穿柔荑、承志,默不作声走向扶梯,地上铁蒺藜断断续续,虽然碍事,却也无须提防。越近扶梯,香气越浓,扶梯底下,香味厚重得有些刺鼻,低头看去,地上洒满胭脂水粉,每走一步,带起一片粉。若是香味能熏死人,这分量倒是足够了。

  怀瑾被胭脂粉呛得难受,加快脚步踏上扶梯,行到三分之一处,扶梯微晃,梯上油腻腻,不知涂了些什么。阁顶落下漫天金刚丝网,怀瑾想要跳出丝网,无奈脚底打滑,使不上力,自忖即便被罩住也不妨,索性不使出风字诀疾法,立在原地。网还未至,梯上梯下火光四起,噼啪作响,原来胭脂粉下藏着磺石,这时点燃,熊熊炎火将少年团团围在中央。怀瑾心想他二人下了血本,莫不是要连玉玖阁一同烧了,顾不上佯入圈套,擎出青锋剑,只一斩,金刚丝网劈做两半,再一扫,前后火焰皆息,剑气何等凌厉。

  怀瑾缓步下了扶梯,还有一层阶梯时,单脚悬在半空,一只手伸到面前,两指轻拈,扶梯底端不知何时拉出一条精细的钢丝。若刚才怀瑾使出风字诀疾法避开金刚丝网,情急之下难保不被这细丝伤到。

  怀瑾不再纠缠,匿了气息,隐在黑暗之中。

  “姐姐,他跑了?”魏承志见少年转眼不见,低声问道。

  柔荑心中狐疑,不知少年是使出风字诀疾法离开,或是林字诀隐法潜在暗处,只得睁大眼睛到处寻找。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承志在一旁也是同样遭遇。

  怀瑾一手提了"一只",两人扭头胡踢乱踹,无奈背对着少年,够不到他,嘴上却不求饶。

  “你跟爷爷约定好的,只可守不可攻,不能赖皮,快放我下来。”

  承志趁着柔荑大喊大叫的时机,扭过半边身,右手绕左颈伸到脑后,对着怀瑾扣动内臂袖箭。袖箭大多是铜铸圆棒,一指粗细,长约两寸,含钢针一两枚,以弹簧冲力射出。承志的袖箭,却只有半指粗细,三管并作一排,每管前排藏一枚绣花针,针后塞着黄磷火石,以撞击震荡搅得磷石爆裂射出细针,自然比普通袖箭快了许多。

  怀瑾见承志右拳伸出,猜他内藏暗器,提前向右避开两寸。待承志扣动机关,手臂内侧爆出火光。怀瑾被火花闪到眼,几个红色光晕飘忽不定,就在这遮住视线的当口,三枚细针擦着左颊划过。怀瑾心想若不是提前避让,再加上暗器震动太猛,承志手臂不稳,自己恐怕是要吃些闷亏。

  这暗器乃是袖箭的一种,名为“三头火龙舌”,早已失传,承志在《外道全书》看了介绍,依葫芦画瓢制了出来,虽大体相仿,但威力有余,稳定不足。手臂上虽戴着钢板,仍被爆炸余温灼伤了右臂。

  惊诧之下,怀瑾松了柔荑、承志,闪在一旁。承志疼得咿呀大叫,满地打着滚。柔荑见他捣鼓了一天的东西竟这么厉害,惊得呆若木鸡,傻站着不知做些什么。

  怀瑾一把擒住承志右臂,摘下三头火龙舌,见他手臂熏得黑炭一样,钢板覆盖处又烫得鲜红,好在骨头无碍。随手取出神复散,撒在他手臂内侧。

  “用不着你惺惺作态。”承志不顾臂上撕心裂肺的疼,想要甩开怀瑾,无奈被他扣着关节,只能嘴上逞强。

  怀瑾心想,当初若不把事情做得绝了,怎能引得鬼牙出面,只是害了眼前少年。本想找个借口离开,现在看来莫不如七日后杀了承志,也免得他一辈子孤苦伶仃,早晚被仇恨迷了心智。正思量如何了断这孽缘,腰间琉璃挂佩亮起黄光,拿起一看,鬼牙的指令竟来得这般快,“去提粽子,莫伤旁人”。挂佩亮光还未散去,玉玖令也耀起光亮,两行小字,“鬼牙粽子一枚,三等粽子一颗”。这魑魅分三级,粽子分三等,分别对应离人阁、坤地阁、乾天阁,三等粽子便是离人阁的粽子。

  怀瑾猜不透这鬼牙到底是何来历,竟早一步知晓玉玖阁的消息,既有蹊跷,正好查查鬼牙的底细。少年撇下神复散,转身登上乾天阁。

  “鬼牙究竟是要杀你,还是要救你?”

  “杀也好,救也罢,早晚落在我手里,千刀万剐,为魏家老少报仇。”

  柔荑不愿跟他拌嘴,拿起怀瑾丢下的神复散,强扭着承志,将神复散抹得匀些。心想这少年,原本只是性子倔强,如今一夜一日后,竟变得这般刚毅决绝,揣摩出种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对手若不是鬼牙,或许早已经得手了。柔荑再回想鬼面少年刚才举动,却不像是嗜杀成瘾的暴徒,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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