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赌约

  天花板有些低,房间有些窄,屋内有些暗,胸口有些闷。魏承志只感受到这些,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心绪。爷爷死了、爹死了、娘死了、太爷爷死了、魏家死了,剩下魏承志,还有见过数面的三爷爷魏正威。三爷爷长什么样?承志记不太清,脑海里偶尔浮现出苍老的背影,摸不着、追不上,他想把这个人从脑子里抠出来,好像不抠出来,脑袋便会炸开。那个背影站在铜镜面前,镜子映出他的面容,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承志与镜中人四目相对,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片冷冰。

  “……”

  承志听见有声音,却听不真,眼睛闭着,却好像又能看见房间。他想睁开眼,坐起身,可全身上下浑浑噩噩,不听使唤,连眼皮都睁不开。这便是死了么?承志记起被司马南踢飞,心想爹娘被割下头颅前是不是早被一脚踢死,要是那样会不会少些痛苦?

  “魏承志……魏承志……”

  谁在喊我?魏承志觉得身子没那么沉了,睁眼看去,自己仍在和议堂里,楚柔荑趴在身边唤着他。承志盯着柔荑,比脑中的背影亲切许多,鼻子酸麻麻的,胸口闷得更厉害,泪珠子啪啦啪啦地往下滚。

  话说柔荑见承志昏倒在地,忙过来扶他翻身躺好,试探承志鼻息,平稳均匀,知他并无大碍,静静守在一旁。司马南捂着脖子,转身离开。过了半晌,柔荑见承志梦中兀自挣扎,轻声唤他,承志先是一言不发直勾勾看自己,转而泪如雨下,惹人生怜,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掏出绢帕给承志擦拭泪痕。

  柔荑玉手刚伸向少年,冷不防承志猛地挥手,将绢帕打落。

  “何必惺惺作态。”魏承志冷着脸,止住眼泪,挣扎着坐起。起初醒来时,承志看柔荑如见亲人,悲从心生,来不及防备,泪如决堤,但转念心想竟是柔荑与司马南屠了魏府,恨生悲泯,再看柔荑巴不得生啖了仇人。

  “你被爷爷踢傻了吧!”柔荑憋了一肚子委屈,火气上冲,哪还顾得上好言安慰。“枉我惦记你,癞皮狗不识好人心。”

  “不劳小姐费心。”承志说罢起身要走,无奈身虚力疲,斜着身子摔坐在地上。

  柔荑不去管他,站起身便要出屋,正撞见司马南走了进来,“爷爷,他归你了,要杀要剐都行,拖得远远地便好。”

  司马南看他二人,一个气呼呼,一个圆鼓鼓,许是拌嘴恼了对方,心想柔荑终于有了玩伴,该不会再寂寞,可玉玖阁只怕今后不得消停。

  “娃娃,还要不要跟老夫比划比划?”

  “待我长大成人,定要把你拨皮抽筋,替我魏家报仇雪恨。”

  司马南、柔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相视苦笑,心想原来承志还在误会自己。

  “不是告诉你,我跟爷爷不是凶手。你怎么不信呢?我们要杀你一家,还把你打晕带回来干嘛?”

  承志这才想起昏倒前柔荑说的话,但心中疑惑,问道:“那你们去我家做什么?”

  柔荑语塞,只得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隐去些细节,免得承志难过。

  “若不是你们牵线搭桥,便不会闹出这许多事来。”承志听完柔荑诉说,气愤难消,却也相信不是眼前二人所为。“依你所言,是有人觊觎我魏家,那雇主姓甚名谁?”

  玉玖阁向来守口如瓶,从不透露雇主、魑魅信息,无奈此次深陷其中,柔荑不忍瞒着承志,只好如实相告,“粽子是北玖阁二爷爷收的,用四象乾坤盘传来消息。雇主是谁,我们真不知道。”

  承志打定主意,先办妥眼前事,日后必北上揪出幕后真凶,“你们早走一步,也不曾见到那恶鬼獠牙?”

  柔荑不知如何答复,犹豫该不该说出昨晚离人阁的事。

  司马南在一旁接道,“昨夜鬼牙来过,去了‘乾天阁’,离你房间一层之隔。”

  柔荑莫名看向司马南,不明白司马爷爷为何故意激惹承志。果然,承志听罢,双手握拳,重重捶在地上,心中懊恼。

  “依老夫看,幸好你不知,否则像刚才那样扑上去,小命难保。”

  “死则死矣,又有何惧。”

  “也好,反正你报不了仇,不如早些一命呜呼寻了家人,免得一个人孤苦。”

  承志越说越气,咬着牙,耳边嗡嗡作响,却无力反驳。他心里清楚,莫说鬼牙,就是寻常一个“魑魅”,要取他性命也不过是场临时起意的游戏。承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咣咣给司马南磕头,“晚辈之前多有得罪,请爷爷教我复仇的办法。”

  “你的仇,自己去报,与我何干。”

  承志听司马南冷冷拒绝,仍不死心,兀自在地上磕头,好似小鸡啄米,一刻不闲。

  柔荑知道司马南不是心慈面软的脾性,任承志磕破了头,心里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起身拉住承志,好言相劝,“你快起来,磕坏了身子,还怎么报仇。”嘴上劝着少年,心里埋怨老人,既不愿帮他,又何苦一直相逼,司马爷爷的脾气实在古怪。“我虽不像爷爷那般神通广大,跟你相比,也算知道些魑魅的法门,你好好将养,我再教你些防身的办法。”

  承志见状,心想只得暂且在玉玖阁住下,跟柔荑学些皮毛,再做打算。魏少爷站起身,对司马南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面向柔荑道:“现在就请小姐赐教吧。”

  柔荑被他一句“小姐”叫得心寒,鳔胶未干、木椅尚残,两人却没了嬉闹无碍的亲昵,两行泪顺着面颊滴湿长裙。

  若是旁人恼得柔荑哭,司马南早就上前手起刀落,了结恼人的麻烦。可现在柔荑哄不了,承志动不得,老人憋得气闷,正好撞见阿大进来,随手拾起茶碗砸了过去。

  阿大本要抬手接住,只觉得碗中生风、风中带刺,南先生竟是着了真力,忙俯身闪过,茶碗擦着头皮,硬生生凿入门廊。阿大见小姐哭坐在地,少年呆立一旁,南爷胡乱发着脾气,自忖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无可奈何,手中呈上半块玉玖令,“南先生,阁外有人求见老爷,您看要不要通传一声?”

  司马南瞥了眼玉玖令,心中已猜到一二,对着阿大说道:“老爷会见他,你领他来和议堂稍等片刻。”

  阿大躬身退下,司马南转身乘玄梯去请楚三爷,临走前丢了句,“娃娃,记住老朽刚才的话,别冲动丢了性命。”

  柔荑本没理会阿大所说,待司马南提点,猜想阁外定是鬼牙,起身扯住承志,便要从侧门出阁。承志何等聪慧,岂会猜不到二人用意,拧着身子硬要留在阁里。

  “让我见见他是什么模样,承志一定不会鲁莽。”

  “见了又如何,若他为了寻你,你哪还有命去报仇?”

  “杀了我全家,又追来杀我么?”

  柔荑自知失言,承志脾气执拗,这晌肯定不会跟自己走了。少女心想无论如何,也要磨得两位爷爷答应保他,纵是鬼牙也未必会与玉玖阁决裂。柔荑主意稍定,拉承志站在玄梯旁,若是鬼牙出手,也好躲进玄梯逃命。

  不一会儿,阿大领着来客进了和议堂。来人取下背后长剑,拣把靠边的官帽椅坐着,从未看向二人一眼。反倒是身边的猕猴瞧见柔荑,三蹦两跳奔过来,扑进怀里,小脑袋贴着她胸口蹭了蹭。柔荑弓身护住小猴,生怕身后承志怒火攻心掳了它出气。

  承志其实并未留心猕猴,两眼只盯着来客,一袭白衣、一张鬼面,一如柔荑描述。虽有釉白鬼面盖住面容,举手投足应该还是个少年。承志见他如此年轻,且惊且惧,一家老少竟命丧他手,实在难以置信。但惊怖终究抵不过血海深仇,承志如今亲见了凶手,血气上涌,眼中虽称不上杀气,却也是目光如炬,射在少年身上。

  玄梯轰隆隆缓缓降下,楚三爷、司马南缓步从门里走出,柔荑拉着承志跟在身后。

  “坐着便好,不必拘束。”楚三爷见少年欲起身相迎,摆摆手,自己坐上镂空豹纹长椅,司马南三人站在身后。

  “阿大,怎么不给客人看茶?玉玖阁都是些荒野闲人,照顾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阁主无须客气,晚辈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还请前辈成全?”

  楚三爷故意露出一脸惊讶,右臂微伸,掌心向上,摆出但说无妨的手势。

  “晚生学艺不精,昨日不巧让粽子逃脱,幸得玉玖阁寻了来,不胜感激,还请阁主行个方便,将肉粽归还给我。”

  “真有此事?那肉粽姓甚名谁,待老夫查明,给少年个交代。”

  “阁主不必麻烦,晚辈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您身后的这位小生。”少年明知楚三爷虚与委蛇,不再客套,边说边指向魏承志。

  “承志么?老朽真不知他是少年的粽子,只是承志已入了我玉玖阁,若是这么送给少年,怕是魑魅以为玉玖阁人人可欺,以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立足。”

  “听闻玉玖阁从不过问肉粽生死,看来所言非真。”少年话锋渐冷,面具下双眼放着寒光。

  “少年怕是误会了,魏家粽子只魏正扬一人,并没有承志,少年何必苦苦相逼呢?”

  “既然如此,阁主想必是要保他到底了么?”

  “还请少年包涵。”

  双方虽言语客气,却都不退让,火药味渐浓。鬼面少年左手按住长剑,目光只盯着魏承志,似在寻找下手的机会。司马南反盯少年,脚下蓄力,只待他起身,便要挡在三爷、承志面前。

  柔荑看在眼里,背脊僵立,头皮发麻,她平日自恃有些手段,心高气傲惯了,如今站在司马南、鬼面少年身旁,反倒觉得自己好似幼蝉,无处着力。承志看不出端倪,只见和议堂众人既不言语,也没动作,想必是在暗中角力,不免感叹自身渺小,何时才能报了大仇。

  楚三爷终究是做生意的买卖人,不愿僵持对立甚或刀剑相交,缓口道:“少年既咬定承志是粽子,老夫愿出一百金赎了他,不知意下如何?”

  “阁主好意,晚辈心领。若依阁主的方法,传了出去,流言蜚语,世人皆以我是贪财之徒,谁还信得过‘鬼牙’的名号?”

  司马南嘴角一撇,淡淡一笑,盯着少年的眼神颇多玩味,“昨日你我交手,虽未尽力,也摸到彼此分毫,若是竭力而战,怕是两败俱伤。不如我们立个赌约,就赌我身后娃娃的性命,如何?”

  “如何赌法,请前辈明言。”

  “你与我身后两个小辈切磋一下,只守不攻,七日为限。若七日内二人侥幸伤到你,你便放过小娃娃。若你毫发无损,娃娃随你带走。如此可好?”

  “二位前辈若是暗度陈仓,莫说伤到,恐怕晚辈性命亦是不保。”

  “阁主与老夫袖手旁观,绝不食言。”

  “既如此说,晚辈先谢过二位。”少年胸有成竹,量楚家小姐、魏家承志绝伤不到他。

  “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朱阳府地广人多,少年若潜行躲了起来,纵是老朽也未必寻得到你。七日之内,少年便住在这玉玖阁,如何?”

  同处一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鬼面少年难免有些犹豫。但若是不允,昨夜一战司马南实力深不见底,玉玖阁阁主颇多传闻,袭杀魏承志,并无胜算。

  少年思量再三,允诺道,“前辈好意,却之不恭,晚辈叨扰了。”

  柔荑、承志各怀心意。柔荑想的是,司马爷爷虽保承志七日无忧,但她昨夜见过鬼牙手段,想要伤他,难比登天,不免喜忧参半。承志得到七日机会,大可放手一搏,为家人报仇,心中欢喜万分,此时再看司马南,不胜感激。

  楚三爷猜不透南先生意欲何为,他自知柔荑能耐,魏承志又是白纸一张,七日后难不成真将承志拱手相送,但鬼牙处处相逼,眼下无计可施,只能姑且挨上几日,另做打算。老人示意阿大道:“给少年寻个干净房间,好生款待。”

  “小爷这边请。”

  少年提剑随阿大进了玄梯,猕猴见主人离开,从柔荑怀里蹦出来,追了过去。

  柔荑待玄梯升起,拉着司马南袖口,“司马爷爷想必心生妙计,究竟如何才能破了鬼牙的剑招?”

  承志闻言,双膝着地,朝着楚三爷、司马南行三叩大礼,“多谢两位爷爷成全。”

  “想七日破了鬼牙剑招?”司马南语带讥讽,“痴心妄想。”

  柔荑脸红耳赤,扯起魏承志,“不去跪他,跪了白跪。”

  司马南冷嘲热讽,承志不以为意,甩开柔荑手臂,恭敬问道:“承志有些闲言,与赌约无关,还请两位爷爷告知一二。西大营樊姑丈自幼习武,又是武举出身,听闻手下精兵并非一般酒囊饭袋,为何遇见鬼牙,却只有挨刀的份?”

  楚三爷闻言,看向司马南,目光交接,相视一笑,微微猜到南先生用意,答道:“领兵打仗,长枪相抗,较量的乃是硬功夫。魑魅行事,讲究以巧破力,以虚击实,步法游离,行若鬼魅,交手之时便占了便宜。”

  “承志似懂非懂,还请三爷爷说说如何以巧破力、以虚击实?”

  “魑魅的道法有内道、外道之别。内道是从自身入手,体健则力生,不受制于人而制于人。外道则借助些伎俩,四两拨千斤,偶有奇效。”

  承志心想如若面对鬼牙,恐怕就要借助外道的法门,追问道:“外道伎俩,剑走偏锋,若仔细钻研,寻个突破,便能以弱克强?”

  楚三爷摇头叹息,这孩子虽天资尚佳,但仇怨迷了心窍,只想些急功近利的方法,“外道有机关、暗器、阵法、蛊毒、迷香数个秘术,不一而足。这些秘术杀人于无形,不可小觑,但若不辅以林字诀隐法,未待使将出来,被人发觉,又有什么稀罕。”

  承志听得糊涂,外道法门知晓大概,这关键的隐法又是什么?正心中纳闷,只见楚三爷凭空消失,想必这便是隐法,可是无论怎么定睛细看,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镂空豹纹长椅上传来楚三爷的声音,“林字诀隐法乃是内道的法门,内道法门分风字诀疾法、林字诀隐法、火字诀掠法、山字诀固法、阴字诀难知、雷字诀无余,取自‘疾如风,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无余如雷’。风林火山便是魑魅的立足之本,疾法步伐轻灵,隐法身形难觅,掠法势必燎原,固法稳若磐石。至于难知法因人而异、无余法破釜沉舟,更是莫测。阁内书房,多有介绍,你自行参阅便知。”

  楚三爷言罢,身形复现,转身沿扶梯向阁上走去。司马南随在身后,两人低声交谈。

  “姐姐,谢谢你。”魏承志知道楚三爷、司马南只因心疼柔荑才帮衬自己,刚才言语中处处挤兑柔荑,心生愧疚,却不知如何张口,勉强挤出一句谢意。

  柔荑因承志那句楚家小姐,心中悲泣尚未平息,此时不愿多言,说了句“去书房吧”,走向玄梯。

  柔荑、承志进了书房,案几上除“三易”外,多了几本内道法门、外道秘术的简牍,皆是太古传下来的珍本,定是两位爷爷暗中相助。二人各凭兴趣,各取所需,这一日便守在书房,茶饭不思。

  司马南倚在书房外,见鬼面少年走来,轻拈左手拇指、无名指,结出静音咒,待少年入了咒印范围,开口道:“少年见老夫带走承志,却不阻拦,何苦又寻到玉玖阁来?”。

  少年不置可否,与老人擦身而过,径自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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