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四十章 年关横渡

  腊月二十八日早上5点多,天是黑的,给人一种冷冰冰且沉甸甸的感觉,并如同一大块球墨铸铁板一样悬在窗户外面。

  欧阳云和1207寝室的几个女生是被一阵凄厉的警报声从梦境里撕扯回来的。中国的那些跟警报沾点边的车,总喜欢在出动的时候示警,根本不管大清早道路其实是畅通无阻的,更不考虑警报器一叫唤,其实就是给犯罪嫌疑人提了醒。

  响彻潇湘工学院的那警报似乎故意在捣乱,顿一下,接着叫一下,惊得大多数女孩彻底忘了自己昨夜做的梦究竟是哭是笑、是悲是喜,是温柔还是惊悚,是被男朋友拥抱,还是被他们甩掉。

  中文12班的闻洁冰反应迅速,几乎是赤L着跑到了窗边,在张望了一会儿后,她说:“是救护车,好像就是冲咱们这片宿舍区来的。”

  睡在窗边的扎西央宗懒懒地说:“管它呢。”随后不再吭声。

  挤在一个铺位上的程欢欢和陈晓月已经不满掀开窗帘的闻洁冰了。程欢欢说:“洁冰姐,你也不怕结冰,冻死我们了。”陈晓月也说:“是啊,冷点倒没什么,走光可不是件有趣且荣光的事。”

  冶炼40班的钱佳妮就帮腔说:“对啊,闻组长,你趴在窗户上的造型我怎么觉得有点黄啊?!蛮影响团组织形象的啊,嘿!”建装9501班的袁悒悒就躲在被窝里嗤嗤乱笑。

  闻洁冰是这群女生中年龄最大的,被几个小妹妹合起来一挤兑,也跟银行发生钱荒了般,既没面子,又尴尬不已。但碍于临时团组织领导的身份,也不好发作,就啪啪啪拍着自己的小屁股说:“打屁呀,打屁呀!”而后,退回到了自己被窝内。

  欧阳云一直没发声。其实,早在救护车大喊大叫之前她就醒了。

  昨天晚上,自从找过林雪回来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林雪,又莫名地对林雪产生了厌烦和气愤。忽然,他又觉得林雪也很可爱,就跟黄蓉的靖哥哥一样,傻傻的。

  不知不觉中,她又想到了那个坏坏的戚响,觉得戚响才像男子汉。她甚至忽然喜欢起戚响的那种闹哄哄来,猜测着戚响可能会对尹花容说些什么,或者,就像蒯晓松给岑碧琼写信一样……

  救护车装腔作势的喊叫声消失大概一小时后,已经再次睡得迷迷糊糊的欧阳云,忽然听到楼下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问别的女生,窗户边的扎西央宗说:“是,我也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欧阳云。”

  楼下的叫喊声再次传来,分明是一个男声。欧阳云想着肯定是林雪,就赶紧起来,在对着镜子整理得淑淑女女后,才来到窗前,探出了头。

  就见昨天那个在林雪寝室内帮着点炉子的男孩正仰着头,对着女生宿舍继续喊欧阳云的名字。

  欧阳云不便在寝室内回应,就赶紧出门,跑下楼来。

  黎君见到欧阳云时,有些气急败坏,说:“欧阳云你这细妹子怎么回事?我叫你半天都快冻死了,嗓子也哑了,你就是不应!”

  欧阳云见黎君很生气,就说:“我都不认识你!大清早的,有事吗?!”

  “你倒休闲!跟你说,你们班出大事了,都死人了快!”黎君严肃地说。

  “什么?”欧阳云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什么,我们班怎么了?”

  “死人了!明白吗?”黎君说,“你们班315寝室的林雪和戚响刚才被救护车拉走了,可能就直接拉到火葬场了,你没听到吗?!”

  欧阳云的心一紧,进而咚咚咚跳了起来,手也开始发抖了。

  “怎么办?怎么啦?怎么啦,这是……”欧阳云因为应激,语无伦次了。

  “嘿嘿,什么素质啊。”黎君见欧阳云被他吓成那样,反而轻松了。随后笑着说:“你也别担心,我确信他们没事!刚才学生处的曹处长,命令我和你到医院去先看看他俩,你现在能去吗?!”

  “他们在哪里?走,马上去!”欧阳云因为受到突然的惊吓,感到更冷了,有些颤抖着说。

  “好像在潇湘医科大附属医院,咱们得慢慢去找。对了,要不,要不,我请你吃早餐哒?!”黎君对欧阳云说。

  “他们都危险了,你还有,还有心思吃早餐!快走呀!”欧阳云忽然像被火星点燃的浏阳大地红鞭炮一样,对着黎君炸开了,把黎君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好,好,咱们,咱们走!”黎君应着,屁颠屁颠地往前跑。

  欧阳云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黎君后,见黎君正一脚踢飞了一只站在路上、似乎在向他示威的空易拉罐,像在跟欧阳云,又像在自言自语说:“早知这样,就不留校了。真是倒霉透了!”

  听黎君讲,早上快5点的时候,戚响是被来一楼上厕所的人在317寝室隔壁的厕所发现的。当时,戚响已经摔倒在了厕所的水池边,全身湿漉漉的,那水龙头的水已经淌了一地。

  315寝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黎君他们进屋后,林雪铺边那个小煤炉里放着的一块蜂窝煤,正在半死不活地烧着,每个小孔中都有一个小小的蓝色火苗在跳动……

  “这时候,躺在被窝里的林雪已经不动了,我上前看,见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就赶紧跑出去打了120急救电话。”黎君说。

  “多亏那个来一楼上厕所的大叔,他是一大早要去食堂生火打杂的。救护车没到时,他叫我们几个赶紧把林雪和戚响抬到宿舍外呼吸新鲜空气。救护车来时,戚响那混蛋就好像已经缓了过来,但林雪开始口吐白沫……”黎君接着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戚响想自杀,要把林雪也捎上?”欧阳云听得紧紧张张,问。

  “煤烟中毒呗!严格说是一氧化碳中毒。”黎君说,“对了,你可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点炉子的事。我求你了,否则我就完了!”

  潇湘医科大附属医院三楼。重症监护室内,戚响木木地睁着大眼睛。林雪则闭着双眼像在沉睡。他俩都像宇航员一样躺在高压氧舱中,鼻子上都插着呼吸氧气的管子。在他们身边,一些急救医疗器械正眨巴着眼睛。

  隔着玻璃,远远看着一动不动的林雪和戚响,欧阳云的眼泪便先下来了。她觉得又担心、又害怕、又不知所措。

  黎君从护士站转回来后,看着抽泣的欧阳云说:“怎么你还哭了?听护士讲,他们情况好象还很严重的。要是轻微一氧化碳中毒,补补氧就好了。要是严重的话,会影响他们大脑,以后要么瘫,要么就无法自主进食和自理大小便,跟植物人一样!可怜呐!”

  欧阳云一听,已经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说:“管我什么事?管我什么事!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引得路过的医生和护士以及病人还有病人亲属们纷纷看她和黎君。

  黎君赶紧劝道:“欧阳云,我求求你,别再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哭!都到这份上了,就算咱俩倒霉,奉献点爱心,尽点同学之力吧!”

  欧阳云依旧不断流着眼泪,虽然她已经在努力压抑着自己。

  楼梯上,清脆的脚步声传来,自下而上,由远及近。黎君远远看到肖副科长和曹处长,还有机械系的谭主任都上重症监护室这边来了,就急忙迎上去说:“各位老师,早上好!没事,一切都没事。”

  曹处长走近后,见欧阳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只顾掉眼泪,就皱着眉头问黎君:“她是拉(哪)班底(的)?撒(啥)事不干,就会哭壁纸(鼻子)!”

  谭主任听了,就主动给欧阳云打圆场,说:“前(全)是孩子,又是绿(女)孩,木见四拐(没见识过)医院急救,守在盖(这)里,不错喽!”

  黎君听了,赶紧上前拉起欧阳云,埋怨说:“曹处长和谭主任,还有肖科长都到了,你也不打个招呼!”欧阳云这才抹着眼泪,跟几位领导问好。

  肖科长大概也是母爱情怀比较重的人,隔着玻璃见两个伢子被一大堆怪物一样的医疗器械包围和伺候着,仿佛不久于人世,眼泪也下来了,喃喃道:“末们(我们),木(没)尽到宰任(责任)啊……”

  曹处长和谭主任在用钱打发掉了救护和住院等一系列手续和单子之后,曹处长专门叫过来黎君和欧阳云说:“盖里(这儿)就先就(交)给泥(你)两国(个)了,正(中)午我排(派)人来提(替)!”

  谭主任也爸爸一样抚着欧阳云的头,鼓励说:“你国(个)细妹子,要兼江(坚强)些撒,裤要盖觉稳地(哭要解决问题),么(我)们一起都裤(哭)撒!”

  欧阳云就抹着眼泪说:“对不起,谭主任,我一定会照顾他俩的。”

  曹处长看着欧阳云说:“要的嘛!今年我腿盖(推荐)你两个,到学生坏(会)欲当(入党)!”

  在回潇湘工学院的桑塔纳小轿车上,坐在司机后面首长位置上的谭主任先打破了沉默。他用浓浓的湘音说:“莫(没)想到,大拐(过)年逢上盖(这)个四(事)。”

  坐在司机右边副驾驶位置上的曹处长回应说:“末(我)给安续集(安书记)会爆(汇报),他地(的)意思是,莫要胜仗(声张),等两写(学)生港复(康复)再税(说)。”

  谭主任身边的肖科长就说:“致力波布局活撒(纸里包不住火的),怕拉(那)些国(个)霉地(媒体)又来布逗(报道)!”

  谭主任说:“无人爆料,他拉国(哪个)敢!贼(最)大的稳提(问题),是要不要搞需(告诉)拉(那)两孩子滴(的)乌木(父母)!”

  曹处长说:“末(我)看不必要撒。家长恼事(闹事)更麻烦!我差(查)了,拉两国写生(那两个学生)举要靠新盖(主要靠信件)与家里往来。现在,贼举要(最重要)滴,是他两国(个)的港复(康复)!”

  谭主任他们例行公事地走了以后,黎君主动坐在了欧阳云身边,说:“听到了吧,咱们要做好这事,系里和学生处都会有好处的!”

  欧阳云淡淡地说:“我对入党没兴趣!我只希望林雪和戚响他们没事。”

  黎君看着楚楚可人的欧阳云说:“你傻了吧?!我告诉你,多少人都想入党!跟你说吧,我好几个老乡,就因为是学生党员,找工作可容易啦!”

  欧阳云不屑地看了眼黎君说:“找工作?我将来是要到私企或外资去的!党不党员无所谓!”

  “唉,你这人咋就不明白呢!”黎君叹口气说,“你以为私营和外资企业都不受党组织管啊?跟你说吧,就是沃尔玛、麦当劳,它也得成立党组织。我党具有光辉的革命传统,那可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啊!”

  欧阳云忽然想起她们留校的女生成立临时团小组的事,就不吭声了。

  经过一大早以来的这番折腾,大概肚子早就饿了。黎君见欧阳云对自己爱理不理的,甚至刻意将她漂亮的身姿挪到了长椅子的另一边,就起身说,想去搞点东西吃,让欧阳云先候着。

  黎君走了大略10分钟后,医院的走廊上袭来了淡淡的饭香——那是一些病号的家属早早来送午饭了。欧阳云觉得自己真有些饿,便站起身来,想推门走进重症监护室。她想问问戚响和林雪想吃什么。

  但远远地,欧阳云就被值班的那个戴着小眼镜的护士长给叫住了,说正在抢救中,不能进去。

  无奈,欧阳云只好百无聊赖地沿着病区的走廊来回踱步,以打发比蜗牛上树还慢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就像只饥饿的、关在笼子里的非洲狮子倒还不至于,但莫名其妙地焦躁,却是真真切切的。

  又是漫长的10多分钟后,前面一个病房内忽然传来了吵闹声。随后,连医院的几个保安也提着橡皮警棍急急上楼来了。

  欧阳云不是那种喜欢第一时间就跑到事发地点的记者型看客。就在她处变不惊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的时候,三个保安拉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从前面那病房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脸上流着血的护士。

  又过了一会,黎君终于不紧不慢地上楼来了,手里提着一根用半张报纸裹了半身的大油条。

  在将油条递向欧阳云的时候,黎君又牢骚上了,说:“老马屁!真C蛋!人家护士都怀孕了,还专门往人家肚子上猛踢!”

  欧阳云大概嫌黎君用报纸包油条不大卫生,尽管很饿,却没伸手接油条。而是问黎君,刚才是怎么回事。

  黎君不大高兴,拿着油条说,大概是医疗纠纷吧。说着,他也不再理睬欧阳云,自己将那报纸往边上一扔,开始赌气般地大口大口咬起那油条来。

  欧阳云笑笑,干脆拣过了黎君丢地上的那片油渍斑斑的《潇湘时报》,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她只盼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好让她早点回到学校去。

  中国所谓的主流报纸的头版,很多时候长得都一模一样。欧阳云看的这半张1月16日出版的《潇湘时报》,上面刊载的是全国宣传部长座谈会在京召开的消息。

  那消息上说,改革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大变革。在这场大变革中,统一我们全党全国人民的思想理论武器,就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宣传思想工作必须始终坚持以这个理论为指导,不断为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提供精神动力、智力支持、思想保证,创造良好的社会舆论和社会心理环境。要把这些工作当作大的建设事业来抓,当作系统工程来抓,使之由虚变实,由软变硬……

  就在欧阳云将那份珍贵的报纸快读了个遍的时候,身后重症监护室的门,忽然吱呀呀一声,被人弄开了。

  欧阳云和黎君回头看时,只见鼻子上还插着管子的戚响像被俘虏了的外星人一样,踉踉跄跄着从里面挣扎出来了。由于似乎体力不支,此刻,他已经面色惨白地倚在了门口,并顺着门框就往地上滑!

  回过神来的医生和护士门不约而同,全部向戚响包抄了过来,想把他重新架进重症监护室,但被戚响摆着手拒绝了。

  “我,我他妈的,他妈的没、没、没事!我自己,能啊能走!”戚响强撑着,宛如喝多了勾兑的秦池酒的醉汉一般说,“让,让我,透透气,闷,闷,闷死我了!”

  众人在扶着戚响进监护室躺倒后,戚响又坚持着坐了起来,喃喃着,似乎在自言自语说:“死,死不了!尹花容不,她,她不来,我死、死不了!”

  重症监护室那个工作牌上标着“主任医师”字样,姓名叫芦喜万的医生见状,就说:“患者出现神志不清、躁动的症状,属急性、重度一氧化碳中毒!还得继续做高压氧治疗!”

  一起跟着进来的欧阳云,见护士们又开始七手八脚地武装戚响,就忙指着另一边一动不动,只听见鼻子呼噜噜吸着氧气的林雪,问芦喜万:“医生,他的情况究竟咋样?”

  芦喜万摇摇头说:“目前情况尚不明朗,不好预测病情后续走向。一氧化碳中毒的抵抗力,有的人天生就强,有的则弱些。”

  欧阳云一听,就急了,不顾一切跑过去,抓住林雪的胳膊开始晃荡着喊:“你快醒醒呀,林雪!你快醒来呀……”

  但林雪依旧一动不动。

  医生和护士们当然不能容许欧阳云像摇树一般折腾一个重病号,就连推带赶地把欧阳云弄了出去,让重症监护室再次恢复了平静。

  时间已经是中午。黎君第二次吃完饭,并捎上来一盒快餐的时候,前来替换他和欧阳云的另外两个女生正在这个楼道里像白天乱飞的蝙蝠般转悠。而欧阳云则旁若无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出神。

  黎君自然认识那两个学生处派来的、看上去懒懒散散,甚至还打着瞌睡的女生。便喊着给欧阳云介绍,说:“欧阳云,这位是冶金系团总支的常韶涵学姐,那位是建筑系女工部的蔡依婷!”

  见欧阳云对前来接班的两个女学生干部不咸不淡、不理不睬的,黎君便恼了,批评说:“欧阳云,你装什么蒜了?!哭哭啼啼的,就跟那煤气罐是你一手拧开的一样!一上午啥作用不起,就知道哭!你哭什么哭了?影响情绪和天气!”

  常韶涵和蔡依婷见黎君讨好她们一样训导新来的学妹,自然很解乏,也很解闷,更觉得受用,就一起看着欧阳云,并浅浅地笑着。

  忽然,那个蔡依婷帮黎君腔说:“就是嘛,早点回寝室哭去吧!就跟死了男朋友一样,切——”

  欧阳云嚯地站起身来,也不理睬眼前这三个阴阳怪气的当官的,径直下楼,去找寻返回学校的那路公交车了。

  黎君本想叫欧阳云回来,那个瘦瘦高高、大冬天还穿了双棉拖鞋出来的常韶涵就说:“呵,细妹子发宝气哒,莫睬她!”

  重症监护室里的林雪,是这天下午3点多才彻底清醒的。由于他安分,接受高压氧舱治疗的效果要比戚响好。他努力喊戚响的时候,戚响还不时嘴角抽搐,神情奇奇怪怪的。

  很淑女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椅子上的常韶涵和蔡依婷,自然顾不上这些,而是专心地看她们带来的那几本时尚杂志。

  “戚响,戚响,你怎么样了?”林雪问了四五遍后,歪倒在一边并扭歪了头看着天花板的戚响才回答说:“妈,妈的,头疼,没力气……”

  “我现在觉得没事啦!他妈的,不像早上,头晕得厉害,眼前的景象好似重叠了三四层……”林雪说。

  “昨晚上你烧个J巴破炉子啊,差点搭上两条命,真他妈信球!”戚响骂着,又耗尽了氧气般昏昏欲睡。

  外面,学生会派来的那两个女干部听到里面有动静,一边站起来隔着玻璃看,一边叫护士来。

  戚响见玻璃外面是陌生面孔,就对林雪说:“早上我记得,我记得是欧阳云呀,现在咋变人了?是我迷迷糊糊,看错人了?”

  林雪说:“是啊,我也恍恍惚惚记得,像是欧阳云拉我哩。”

  说话间,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已进来了,并命令他们两个最好别动。一起随着进来的常韶涵,看看戚响和林雪,说:“你两国(个)曾(总)算活了!曹区(处)长晓得了,一定高兴!”

  蔡依婷也用普通话说:“是啊,来的路上我就说你俩不会有事的。去年冬天我奶奶被煤气熏了大半夜都没事!”

  林雪听这两学姐话说的令人感到别别扭扭,便又气又好笑地问:“你们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常韶涵就介绍说:“偶是也进(冶金)系滴(的),秀才(小蔡)是盖住(建筑)系滴,是曹区(处)长让来看泥(你)们滴!”

  戚响见一口温柔湘音的常韶涵漂亮一些,就夸张地先“哎呀”了一声,然后假装开始打着哆嗦喊:“冷奥,冷奥,没人照顾我奥,救救我呀,我受不了啦!”

  常韶涵和蔡依婷惊讶地看着戚响的时候,林雪就说:“戚响他爱闹,平时可调皮了,你们不用担心他。要真有事,他不会这样的!”

  一旁的护士长便严肃地对戚响说:“最好老实呆着,你要再闹,就给你打三针镇静剂!”

  戚响赶紧收敛,但觉得是林雪坏了他的好事,就骂道:“小林子,你他妈总装好人!我他妈可是倒在了厕所里面,离屎不远了,现在想想都恶心!当时你在哪里?也不出来扶我一把!跟你说,你点炉子的事,咱们没完!”

  林雪想想都害怕,说:“别提了,我当时听到你噗通一声倒了,就想起来。可觉得浑身打颤、思维混乱、腿脚软绵绵的,怎么也挪不动,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戴着小眼镜的护士听了就说:“你两个算幸运。再严重些,就需要营养脑细胞和营养心肌等治疗了!要是抢救不及时,会留下后遗症,精神错乱,甚至连亲人都不认识……”

  因为临近春节,学院和曹处长他们觉得住院各方面都不便,加之看上去林雪和戚响都已无大碍,除夕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曹处长就专门用两辆黑色小车,一前一后,把林雪和戚响从医院接回到了学生寝室。

  曹处长来接林雪和戚响出院的时候,连常韶涵和蔡依婷都来了,但欧阳云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三次见到常韶涵,戚响便对曹处长挤眉弄眼,表扬常韶涵说:“还是常韶涵这学姐细心,要是没她的照顾,我早就死定了。”

  曹处长大概因为这个麻烦事而受到了石院长还是哪个领导的批评,就说:“泥国(你个)伢子,还逗细妹开心,不怕气晕我哒!莫子(再)说咯!”

  林雪因为点炉子的事,一直不敢出声。直到平静地回到315寝室后,才对戚响说:“戚哥,今晚过大年,要不我请你喝酒吧!”

  戚响说:“喝个球!我妈说‘病人喝酒,活不多久!’咱晚上还是老老实实打开窗户,宽宽心心、好好睡到明年再说!”

  说着,戚响忽然问林雪:“哎,你那破炉子呢?咋不见了?”林雪也傻眼了:“说,对呀,那炉子可是借学校食堂的……”

  正说着呢,刚才路上备受戚响表扬和认可的细妹子常韶涵忽然进来了。进门后,常韶涵把手里提的塑料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在露出了七八个包子后,说:“姓戚滴(的)学弟,泥(你)人蛮好滴撒,偶(我)喜欢泥(你),请泥(你)呷(吃)饭咧!”

  戚响看看那包子,说:“你这学姐真有意思,我一夸你对我好,就请我吃饭!”

  常韶涵笑着坐在了林雪对面说:“不四(是)滴,今点(天)曹老师飘扬偶(表扬我),学(说)盖觉(解决)偶滴鱼贝(我的预备)党员问地(题)哒!”

  戚响说着谢谢,先拿起一只包子,几乎一口咬掉了三分之四,然后说:“嗯,学姐送的东西就是好吃!”说着,也顺手递给了林雪一个。因为饿的缘故,林雪也觉得那肉包子真的很香。

  在林雪等待戚响再一次给他递包子的当儿,塑料袋子里的包子已经让戚响给风吹草低一般扫荡干净了。

  常韶涵笑着,看着戚响的吃相说:“泥国(你这个)学弟,蛮可爱哒,聚泥(祝你)们成节快咯(春节快乐)!”

  说着,她款款起身,轻轻盈盈地走了,让戚响觉得几乎就在梦里水乡,几乎就在苏州雨巷。

  林雪吃的意犹未尽。不无遗憾地说:“还是戚哥你有面子啊。我看这学姐,除了普通话不标准,哪儿都好!”

  戚响打着恶心的饱嗝说:“比起尹花容来要差点!真他妈没办法,咱这人,天生就他妈讨女孩喜欢!哎,对了,你小子可不能说漏嘴,让尹花容知道这事啊!”

  林雪笑着说:“你酸了吧!人家送个包子给你吃,你就自作多情,真没见识和涵养!”

  戚响知道,林雪这是把他以前说的话如数还给他,也没办法。就笑笑说:“妈的,又欠这妞一顿饭的情,咳,这都是债啊!”

  林雪肚里空空。在头脑蒙蒙中,他想努力走出寝室,到食堂或是山南路上找饭吃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天空里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腾起了烟花和焰火。过节的鞭炮声更是此起彼伏,你争我抢地展现着、表达着、发泄着、宣扬着、炫耀着,乃至张狂着、F纵着。

  林雪也曾想过再去女生宿舍找找欧阳云,但终于没有勇气、理由,或者说是心情和气力。

  林雪努力着、坚持着,坚持着、努力着,在山南路一家门口红纸上标着“春节不打烊”的小吃店,花大价钱吃了碗饺子回来后,戚响已经打着呼噜看上去睡死了。

  为了怕再出事,林雪坚持检查了电源,并在打开了一个窗户缝后,才躺倒在了冰凉的被窝里。

  大约晚上8点多的时候,黎君敲门进来了。他手里握着个小收音机,里面调频直播的是张子扬指导的鸡年春节联欢晚会。此时,主持人赵忠祥正用他那主持过《动物世界》的金嗓子,在向全球华人拜年,旁边的倪萍和杨澜也在尽情地掺和着。

  黎君一边听广播直播,一边对林雪说:“那炉子,我帮你还了。煤球也扔下水道了。今后这事就不提了!对了,也亏了曹老师是我老乡,否则,这个事情就大了!”

  林雪自然是十分感谢,就又问黎君:“春节期间我们还去食堂洗碗吗?”

  黎君苦笑着说:“还去个大铁锤子啊!肖科长都被处分了,还是好好养你猪一样的身体吧!”

  林雪还想问什么的时候,黎君已经转身出去了。因为黎君看见,躺着的戚响,又开始以非诗意和柔情蜜意的眼神,在盯着他看了。

  “这信球孩子,妈的还真会享受!我咋就想不起来听收音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呢?!”黎君出去后,戚响忽然对林雪说。

  “要不,要不,咱去街上转转!要是在老家那儿,现在我都和哥哥放大鞭炮了!”林雪回忆着说。

  “就咱两个光杆有球意思啊!要是他妈的尹花容在这里就好了,咱们可以带着她和欧阳云那傻妞去转大街。最好再下点雪,就他妈的更有味了……”戚响遐想着,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芒。

  “没想到你戚响也蛮有情调和诗意么!”林雪笑着说。

  说着,林雪忽然又想起父亲来,一股悲凉便立马占据了整个身心,禁不住,他又自责起自己来。

  戚响见林雪不再吭声了,就问:“怎么了?大雪,又想欧阳云那傻妞了?!咳,你小子就是叶公好龙。人家来了,你是木头;人家走了,是你想头,啥他妈的事!”

  林雪掉着眼泪说:“不,我在想我爹……”

  戚响听了,也放缓声调说:“是呀,咱爹妈现在不知多想咱们呀!明年,不,从暑假开始,下刀子我都要回家去!再他妈也不在这鬼地方待了!”

  又一阵爆竹声像炒豆子般地传来,似乎就是附近的哪一个男生寝室燃放的。以此为开头,整个城市的鞭炮声连绵不绝,G潮之际,几乎要把天空掀翻一样。

  寝室内出奇地静。戚响忽然忍不住眼泪直流,最终,哇哇哇哇地宛如一个断奶的婴孩般哭出声来,引得林雪也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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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过了难熬的除夕和大年初一,春的脚步似乎就已经来到了窗台前、屋檐下。等到过完初七,连风都变得暖和了。

  一切都似乎在蛰伏后开始醒来,在压抑后开始复苏,在痛苦后逐渐欢乐,在绝望中生出了希望的萌芽,并信心十足地悄悄成长开来。

  初八一早,这段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拉屎放屁、放屁拉屎的戚响,终于在寝室内待不住了。他对林雪说:“兄弟,妈的,新学年开学还有半月呢,要不咱们去打打工,挣几个零钱花花,怎么样?!”

  林雪也在寝室内待的头发长长、精神软软。就问:“咱能干什么?帮外面的饭店端盘子洗碗吗?!”

  戚响不耐烦地说:“人穷气短、马瘦毛长!你怎么就知道端盘子洗碗啊?!咱去干个小生意不行吗?!要不是你用那倒霉的炉子差点熏死我,我那游戏厅的保安,他妈的干的滋润着呢!”

  林雪苦笑着说:“算了,梁雁翎都在唱《像雾像雨又像风》了,往事就不要提了。实在不行,开学家里寄钱来,我赔你点。”

  “球!”戚响不屑地说,“我才不像南方这帮球孩子,眼里只有钱。我意思是元宵节快到了,咱去那个啥下河街批发市场,批点灯笼之类的,在山南路摆个小摊,中不中?”

  林雪说:“行是行,但本钱得多少?要是东西卖不出去咋办呀?”

  戚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爸说了,干生意就得有股子赌的劲。我想着,咱他妈的,能不能问曹老师借点本钱,挣了再还他!”

  林雪自然没有戚响这借鸡生蛋的生意头脑,就说:“你疯了!还跟曹老师借钱!那不是问老虎借胡子扎毛笔吗?!他不整我们事,就算观世音菩萨显灵了,你可真能想!”

  戚响说:“看来,跟你没什么共同语言!你干我干!但你可不能让尹花容知道。否则,哥就忒没面子了!”

  林雪说:“堂堂正正挣钱,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戚响说:“好像欧阳云那傻妞,那天也这么说。但话虽如此,有些事做着可真不体面啊。对了,欧阳云那妞,最近咋似乎消失了一般?不会出啥事吧?”

  林雪听着,心里一凛,忙说:“不会的,她和几个女生住在一起,估计还在忙跳舞呢!”

  两人正说着,黎君推门进来了,径直跟林雪说:“小林,学生处的曹老师找你!”

  戚响听了说:“嘿,说曹操,曹操就找。你正好去试试借钱的事。”

  黎君感觉戚响似乎在胡说八道,内心也希望戚响从此脑子更加不正常,就笑着,以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戚响。

  林雪跟黎君走出寝室后,就悄悄问黎君:“是不是曹老师要追查我点炉子的事了?”

  黎君面无表情,说:“大概是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请咱俩吃满汉全席!”

  坐在学生处办公室新配的桌子后面的曹老师显得很威严。黎君和林雪敲门进去的时候,曹老师连头也没抬,似乎在看报纸或者其他什么文件。

  黎君和林雪在足足等了10分钟后,曹处长依旧没有发话。

  在中国,这种沉默有时就是一种示威和压迫,是用来让对方被动和臣服的。它考验人的耐心和定力,会让人尴尬、压抑和不知所措。

  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又过了5分钟后,林雪终于支撑不住了,就主动上前说:“曹老师,曹老师我对不起您!给您添麻烦了,我向您检讨,并请求处分!”

  曹处长在抬头看了林雪一眼后,仍旧不吭声,继续低头看他的文件。此时,林雪的内心已经崩溃了。他一步上前,几乎是半哭着对曹处长说:“曹老师,我真的错了!事情都是我引起的,我请求宽大处理!”

  “耗(好)么!”足有三秒钟后,曹处长终于抬头说话了,“能够忍四错吴(认识错误),就是更增(改正)的地衣(第一)步!”

  曹处长在呷了一口面前那个精致的宜兴紫砂壶里的龙井还是铁观音什么的后,继续慢悠悠地说:“剧燃(既然)泥(你)坦伯(白)咯,区(处)党总机(支)就不处挖(罚)泥(你)了!但疼(通)报必须哈(下),自国(个)看!”

  林雪见那草拟好的红头文件上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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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红卫村315学生宿舍1.19烟气事故处理的通报

  ……经查,机械系设计工程9238班女生欧阳云,因嫌天冷,怂恿同班同学林雪,到学生食堂盗取煤炉一台、煤球若干,后因煤球燃烧不充分,当晚造成烟气中毒事故。

  经学生处党总支研究,并商请机械系,报院党委批准,决定予以欧阳云和林雪两人记大过处分,并在机械系范围内通报批评。

  同时,基于这期事故造成的经济损失,决定扣除欧阳云和林雪新学年第一季度伙食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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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自己这事大大牵连了欧阳云,林雪就试探着对曹处长说:“曹,曹老师,这事,这事责任在我和黎君,跟欧阳云她没关系!”

  曹老师还没说话,黎君先怒了,厉声说:“林雪,你怎么能乱咬人啊!你在楼下,我在楼上,你干的事和我根本就不沾边的!”

  林雪也急了,说:“曹老师,为点着那炉子,黎君他还收了我10块钱呐!”

  黎君说:“你放屁都不打草稿!谁收你钱了?谁看见了?我家虽穷,但不穷志气!再说了,我是有原则的,穷人的钱,我不收的!”

  林雪怒了,说:“黎君,你也算是学生会积极分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地良心,你敢不敢当着曹老师的面赌咒和发誓?”

  黎君说:“切,我凭什么要赌咒啊?你说让我发誓我就发誓啊?你以为你是谁!是党旗党徽党章呀!”

  曹处长见他俩吵吵嚷嚷,语言越来越不像话,就摆手制止了林雪,说:“事是清去(楚)滴,拉(那)个欧阳英(云)在盖(这)里当谭举人(主任)面,是承认了滴!我问泥(你),欧阳英(云)为啥子去你虚(宿)舍?还森(生)炉子?泥(你)们是啥子关系?”

  曹处长这一句,问得林雪顿觉事态复杂且严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黎君就白了一眼林雪,说:“看看吧,自个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哩,却还来咬我!”

  曹处长见林雪无语,就接着说:“蓝绿(男女)同学同聚(住),是要开去(除)学籍滴,泥(你)两个,是不是同聚(住)啊?”

  林雪一听开除学籍,顿觉双膝发虚、发软、发贱,就差噗通一下跪倒了。他哭着说:“曹老师,对天发誓,我没有,真的没有。欧阳云她只是来找我玩,遇上我点炉子的!”

  曹处长见林雪说的诚恳且可怜,就舒缓了一下,说:“快开写(学)了,疼(通)报就盖(这)样定了!盖(这)个四(事)算国(过)了,泥(你)两个好好写(学)习吧!”

  从学生处办公室出来,下楼的时候,林雪和黎君已经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大约5米的身体距离。至于心理距离,估计早就超过了5000公里。林雪觉得,当彼此看清和认透了对方后,交情就成了一叶远去的小舟,越来越模糊。

  下到一楼大厅后,林雪感到最对不住的就是欧阳云,所以几乎是小跑着,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在大门口登记处说要找701寝室的欧阳云后,传达室那个老太太说,701没人哒,月食(钥匙)还在我这里哒。

  林雪记得欧阳云曾说去1207寝室学跳舞的事,就开始仰着脖子往楼上大喊:“欧阳云,你下来!我是林雪啊!”但一连喊了七八嗓子,都不见有人答应。

  林雪喊到第十一声的时候,有两个窗户里的女生终于探出头来。

  其中一个女生大概是不满于林雪惊醒了她的潇湘梦,没好没气地用成都批发市场里的方言说,搅脚叫(叫叫叫),搅丝(叫死)哦!哪个瓜娃子儿?叫个锤子啊,日他仙人板板!”

  另外一个女生正是1207寝室的藏族女孩扎西央宗。她招手让林雪走到窗下问:“你找的是701寝室的欧阳云吗?她难道没知会你吗?!腊月二十八那天,她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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