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

  时间还在一天一天地向前推移,或则是平移,因为对于宋子韵来说,这速度又快又慢,所以很难找到一个最好的修饰词来形容它。但可以肯定地是,接下来的新年不会在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痛苦以致产生了恐惧,因为志明回来了,也因为志明“强迫”他过完年后要一起去把梓墨给接回来。虽然起初子韵是反抗的,但心里的固执却也抵挡不住思念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毁拒绝的堤坝。

  大年三十的早上,雪下着下着就停了,然后停着停着又开始下了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整个世界照常安静的可怕,只有枝头几片沉甸甸的树叶正在向世界宣誓。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张灯结彩,村子里浓烟滚滚,环山之上依然白皑皑一片。

  子韵撇下陆志明,没打招呼,就独自一人来到了奶奶山。通往奶奶庙的山路上,已经被积雪掩盖了足迹。他一路上望眼欲穿,就像是一棵被抽了芯的白菜,显得无精打采,又像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一直魂不守舍。

  奶奶山上有棵千年大树,参天而立,夏季枝丫繁茂,树上挂满了祈愿带。上面的愿望千奇百怪,随风飘扬,就像这棵大树一样常年屹立不倒。也是,人生在世几十年的感情,哪能像风雨中的大树一样说倒就倒?即使真的倒了也会有无数的根须深扎土壤,来年又会生长出数不尽的烦恼丝,和挂满无穷尽的祈愿带。换句话说,人的感情若是真的倒了,也就没有了寄托,那人还何谓为人。在我看来,人的感情就像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期间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闪闪发光的星辰,而每一次遭遇的事故又像吞噬一切的黑洞,必然混乱整个人生秩序,但正是这些星辰的光亮引导着不断生长出新的秩序,然后重组向好,反反复复,我们的一生大概如此。

  这棵大树老而沉着,表面沟壑纵横,在这末冬,背负着不计其数的欲望,显得有些儿佝偻,与近旁的奶奶庙就像热恋中的情人,一直相互关照。

  奶奶庙是一所千年古庙,之所以保存这么完好,多亏了人们的信奉,所以每年春季都会从香雨村里来人负责维修。它斜依半山腰,孤寒而立。

  关于奶奶庙和这棵古树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一千多年前,有怪物作恶于香雨村。那怪物生前是个痴情男子,后来被情所伤,却跳下悬崖。他死后满身戾气顽固不灭,便化身成了虎头蛇身的大怪物,专以新婚夫妻为食,凡是路过的年轻夫妻无一幸免之口。怪物祸害人间,香雨村必然混乱不堪,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在香雨村前,有一对张姓的老夫妻,他们一辈子恩恩爱爱形影相随。一日,张奶奶在梦中受诸神所托,被告知她和丈夫的前世乃是天神下凡,专门负责看管凡间的异兽,所以收拾虎头蛇怪的任务非他们莫属。但为了不让丈夫以身犯险,次日,张奶奶就独自一人带着锄头找进了怪物的老巢。那怪物凶狠无比,对着张奶奶咆哮一声,顿时大发雷霆,一口就将她吃进了肚子里。

  果然,梦境属实。张奶奶死后,她的尸骨就像枪林弹雨一般在怪物的腹中产生了巨大能量,立马就撑爆了它的肚皮,随后又幻化成一所金光闪闪的寺庙把怪物压在了下面。从此,香雨村便恢复了太平。

  可怜的张爷爷,刚在田间忙碌完回到家,就被告知妻子已经舍生消灭了怪物,身体还化成了寺庙,永世守卫着香雨村的太平。他深爱自己的妻子,所以痛不欲生。

  张爷爷以爱为生,一直守候在奶奶庙里,不久就去世了,他的深情感天动地,后来身体变幻成了一棵大树,长在庙前,与张奶奶永世相望、相伴。

  这个舍生取义的伟大传说其实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所以后人才会传颂不断。为了表达对信仰和爱的尊重,因此,山上的寺庙得名为“奶奶庙”,古树也被后人视为了姻缘树。且不管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但可以肯定,它的精髓是好的,因为寺庙和古树之间是用爱永世相连接的,就像一根根鲜活的脉络一直传送到每个人的心底,然后播种爱的种子,在不停地生根发芽。

  不难发现,现在的每一座寺庙前都会种上一棵或几棵这样的大树,这种延绵不绝的传统,也许就是为了纪念和歌颂他们。

  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还愿意守候在奶奶庙里的僧人却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这老婆婆也姓张,自称是张奶奶的后代,无风无雨,在这里奉献了一生。她左眼残疾,待人亲切友善,就是靠着提供各色各样的祈愿带,挣一点儿生活钱。每当春夏季节交替时,五颜六色的愿望就像是人们的心情一样挂满了所有枝头。

  子韵在奶奶庙前走走停停,心情五味杂陈。也许是之前一场大风的缘故,此时的山顶上已经狼藉一片,古树枝零叶落,所有的愿望都在那场暴风雨中灰飞烟灭,只有一些儿还不死心的积雪依附在上面,即使用‘凄凉’二字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子韵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云朵,那些儿白云宛若往事一样苍白,在他的眼前一朵一朵地飘过,山下的小河在冰雪的堆积中已经停止了流动,古树上偶尔坠落的黄叶,也忘记了如何起舞。风寒料峭,人心悲凉。子韵现在已经没有了笑容,因为真正的笑容不是强挤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十二月的冰雪冻结了

  河水的柔情,

  就若枯黄的叶禁锢了

  生命的灿烂。

  我用赤诚之心融化了

  河水的冰结,

  将泛滥的思念流向远方。

  可远方飘来的云责怪我

  错过了时光,也错过了人。

  子韵捂紧胸口,他也不知为何还会这么心痛,分明都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也许再给他十年或则百年,这种痛丝毫不会减弱,因为在爱情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

  一阵寒风吹过,子韵的身体不自在地哆嗦了一下。他环绕着古树行走了一圈,枝丫上已经开始蓬出了新芽。张奶奶站在庙前一直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她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却一句话也不说。

  山下庆祝新年的爆竹声已经开始连连响起,子韵依然心事重重,他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双手贴在古树上触摸着回忆。尽管恋恋不舍,但还是准备离开了。

  张奶奶顿住,立马从风中迎面赶了过来,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慌忙留住子韵:“小伙子,你是否在等人?”

  “等人?”

  “是呀,我是在等人,等一个恐怕我永远都等不到的人。”子韵慢慢地看向老奶奶,立马陷入了伤感,内心嘀咕道。

  “哦,不、不是,我只是…只是随便看看。”子韵说的有些儿违心,所以难免吞吞吐吐。

  “只是这样吗?”老奶奶褶起邹巴巴的眉头,瞪大着一只眼睛盯着子韵,再三确认。

  “…嗯。”子韵缄默。

  “那我向你讲一个故事吧。”老奶奶觉得很遗憾。

  如此突兀的对白,子韵还以为张奶奶是想向他介绍关于这棵古树和“奶奶庙”之间的故事,其实关于这个,他早就耳熟能详了。但不知怎地,它总会有巨大魔力,就像一首美妙的音乐,让子韵从小到大百听不厌。

  “不久之前,我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张奶奶的故事平平淡淡地开始了,子韵有些儿失望,但立马又全神贯注。

  “她一脸疲惫,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在这棵姻缘树下来来回回。也许是受到了命运的打击,她在感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忍无可忍终于哭了出来。一连就是几个下午,她呆在因缘树下,只是不停地哭泣,诉尽了悲伤,可以看出来是用情至深。她不像其他来往的人,将自己的感情对这棵古树寄满了希望,反而已经心灰意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伤的人。后来,她挂上了自己的祈愿带也就离开了。”老奶奶面无表情,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故事。

  “但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树是死的,而人才是活的,往日人们都趋之若鹜地将自己的感情托付给这棵古树,难道它真有扭转乾坤的强大本领?其实不然,自己的感情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决定,结果是好或坏,只有争取了才会知道。之前看见那个女孩子哭得如此伤心,我就没好打扰,但不曾想到一场暴风雨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所以十分遗憾。”

  子韵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心里酸酸的,总是感觉和自己极其相关。

  “小伙子,我看你在古树底下充满了心事,所以猜测你应该和那个女孩子认识。如果真是这样,希望你能够把这番话向她转达,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和祝福吧。”老奶奶又顿了一下:“对了,她的愿望还在我这,我一直都留在寺庙里。”她敏锐的眼睛,早就断定了子韵必然与女孩子有关系,便快速地从寺庙里取来了祈愿带,递到了子韵的手中,仿佛完成了一项不得了的使命。

  “我相信,这也算冥冥之中的安排,那天我在这里遇见了女孩儿,今天又遇到了你。更碰巧的是,那场巨大的暴风雨之后,几乎卷走了挂在古树上的一切,唯有女孩儿的愿望还留在上面,被我取了回来。”张奶奶舒展眉头,信誓旦旦地述说。

  子韵握着这条通红的祈愿带,内心在希望和担忧的矛盾中来回地颠簸着。他突然记起来,梓墨特别喜欢红色,或许就因为红色代表爱和执着吧。

  “也许就是因为子韵哥太好,所以我才不敢靠近,只能一直躲在心灵的角落里偷偷地想念和守候。”

  “如果我的出现会使子韵哥不快乐,那么,我宁愿从来就没有来过他的世界。”

  “假如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希望子韵哥永远幸福,只要他幸福,一切安好。”

  三句充满爱意的话,由浅而深,狠狠地撞击了子韵的心脏,与其说是一种愿望,其实更像绝望,一种慢慢坠入深渊的绝望。

  子韵幡然醒悟,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得到这个消息而发生任何好转,反而变得更加难过,顿时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些儿年来,一直都是自己在错怪梓墨,相比自己经受的伤害,梓墨恐怕要疼痛百倍。

  “是自己太傻太天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比起在多的山盟海誓,子韵现在早已被感动的无话可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见了,你会移情别恋吗?”那天在奶奶山下的草地上,子韵将狗尾巴草编成的戒指套在梓墨的手指上,躺在她的怀里有些儿调皮地逼问道。

  “也许会吧。”梓墨紧紧搂住子韵,淡然一笑。

  这虽然是子韵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知道却是最真诚的。这次换成了子韵,但是他肯定做不到。

  已是中午时分,村里村外没有了车水马龙。严冬之下,子韵就像木桩一样钉在古树旁,渴望的眼神仿佛能穿过高楼大厦、万水千山,将最爱的人拉回身边。

  他的内心越来越沉重,仿若眼前被大雪积压的大树,挣扎在山顶之上,已经摇摇欲坠。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感情,而忽略了梓墨的感受。”子韵攥紧拳头,祈愿带的褶皱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波荡起伏。他的眼睛泛着泪光,渐渐淘洗了对于梓墨的怨念,就在这一刻,他真恨不得狠狠地抡自己一巴掌。

  张奶奶一声叹息,不再说话,而是慢慢地退出了子韵的世界。随后,她锁紧了门窗,正准备到山下去和自己的亲人过个团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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