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争论

  展逾明在乎一些野狗的血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展逾明花钱不说奢靡无度,但在寻常人眼中也堪称大手大脚——无论是在吃住还是特殊物件的购买上,与长期拮据的依依姑娘不同,他都会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追求质量上的卓越。相比较正常宰杀放血的肉用牲口,这些冬日里的野狗虽然也算能吃,且也算是肉,但全然称不上皮肉丰满。

  好吧,其实就是极为干瘦,还不提起身上一些部位还带着提醒人最好不要食用的未愈合伤口。

  他当然是不把这些野狗肉放不进眼中的。

  实际上,除了其中少数几条还算饱满结实的后腿可以进菜,其中大部分不是变成将来的鱼饵,就是会被切碎了掺进马匹的饲料里,替代黄豆鸡蛋为马匹补充补充营养养一养肌肉肥膘。

  但不放进眼里,不代表他就愿意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物资财富无端且无益地挥洒出去。相比行事更多基于心情的依依姑娘,展逾明做事极少脱离对现实的考量。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乎的不是实质上的物资,而是他自己坚守的理念。

  所以他为人办事需要收钱,无论对方贫富。

  所以他几乎从不见义勇为,只因那与他无关,不必徒增烦扰白白树敌。

  当然也不会放弃应得的战利品。

  凭什么?就凭那等可笑的理由?

  因为它们吃过人?

  “可以切开它们的胃。”即便对女孩那样的态度有些不满,展逾明起初的解释还有些心平气和,“若有相关骨骸毛发残留,那确实可以证明它们才食人肉。然此些野狗胃中空空如也,不说人肉,便是别的猎物也是极少。野兽畏火,若非困饿至极,又何必冒险作此袭击?”

  “可也只有那些吃过了人的野兽才会更倾向于主动袭击我们……”

  “事实确是如此,然情急至此,无论是何等生物都得为了生存奋力一搏,无论是它们,还是我们。赢家饱腹,败者皆输,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吃与被吃,也再没有像这样单纯的自然之理了。”展逾明手上的动作没停,很快就扒掉了状态最好的那条野狗的毛皮,丢弃了内脏,只留下了鲜红滴血的肌肉,“况且……”

  他抬起头看了女孩一眼:“且不论这些野狗是否当真吃过人,便是真的吃过,又有何碍?风吹草长,人生于天地,葬于天地,又何时有人说过,因这片天地死过人,所以不适宜人居?若说避讳,便是不提那些建于残酷厮杀战场之上的村落城市,就且看人祖宅,莫非人人都是第一辈,人人祖先都尚且健在?再看那用以耕种的原野,那些用鲜血浇灌而来的谷物又有何人嫌脏?若是有人投河投井,你可见何时有一村一镇因此而断绝用水,断绝捕鱼?”

  依依姑娘本还有不少话要说,本还有一番自己的道理要讲,但在展逾明这番立意高远的话语体系下,她连一个字眼都再难吐露出来。

  她确实不善于与人争辩,便是内心有所坚持,也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显露于外。

  她最终只能以一种弱势的小声做最后的反对和抗争。

  “我们,我们并不缺少这些东西……我是说,如果真还需要一些猎物,我也可以再去抓一些……不,我是说……”

  这样的话不说或许还能好些,依依姑娘这样一说,其中的某些字词顿时就激起了展逾明的怒火。

  她支离破碎的话最终没有说完,因为展逾明虽依旧冷着脸,但却显然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打断了女孩的话。

  “其余故事暂且不论。”他眉头似乎是有些紧锁了,“且说说生者安危吧。林姑娘,今日之狗群袭击的是我等,是以不仅无功而返,还死去了不少同伴,你说,若它们袭击的是其他过客,或干脆去袭击村庄,你可能确保无人受伤?”

  这肯定是不能确保的,女孩摇了摇头。

  “这群野狗或是食过人,或是没有。若它们未曾食过自是好说,而若它们有此经历,依林姑娘先前所言,其必然更为凶残危险,我等又怎可留其一条生路?你且看这冰天雪地,此类野狗不似狼群,食腐难寻,捕猎又艰,若是继续这般下去,不说受累于寒风,便是饥饿也足以将其击倒。然而,若你我留下它们同伴的尸体,你且说说,其可会与人一般不吃同族?”

  “它们什么都会吃的……”

  “如此岂不资敌?”

  林依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展逾明缓了缓,语气逐渐不似先前那般冷厉。

  “若这些野狗因同伴尸体而坚持了下去,再害及人命,虽依在下所见与姑娘无关,但显也是不忍睹之事。如此,又何不将其做些处理,当做你我马匹路上所需资粮?这可省却将来不少功夫,也可少杀几头越冬的鹿,何乐而不为?”

  其实,如果林依云继续争辩,展逾明还有别的说服她的方式。

  比如,提及两人初遇时她在有妖杀过人的河中捕过鱼。

  但他不需要说下去了,因为林依云已然讷讷不言,不再对此事表示反对。

  可她被说服了吗?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展逾明当真就此问题认真思考了片刻。

  可他得不出结论。

  实际上,这样长的时间过去了,他本以为林依云已然抛弃了许多过往的幼稚想法,但就今日之事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依依姑娘不仅没改变自己在许多情况下都显得泛滥的善心,就连初次同行那段时日里的言听计从都因为两人之间的熟悉与愈发密切的关系而消减了不少。

  展逾明最终还是没继续考虑这个问题。

  他只是在篝火旁以一种灰暗的心情处理完了那些血腥的野狗尸体,再用湿木头好好熏了熏这些计划保存的鲜肉,最后把不要的内脏污物都埋进了一个土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物件多半还是会被野兽们掘出,但也没有了太多更好的办法——他到底不能把这些东西抛进水源。

  在冬日,这带来的潜在浪费与污染甚至超过了将其随意丢弃在野地。

  然后,天就快亮了。

  两人简单收拾收拾了身边的物件,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

  马车再次行动起来了。

  这次,就如刚开始上路的那段时光一般,林依云没有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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