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遗骨

  翌日。

  两人大早便上了路,让两匹不情不愿的骏马继续去干那拉车的活。它们垂着脑袋,便如那些睡不饱的孩子一般,做什么事都显得迷迷糊糊不情不愿。

  但没关系,反正两位旅人已经休息得很好了,有充足的精力去应对一切可能的出发状况。

  大约是昨夜才洗过澡,依依姑娘颇为爱惜干净的衣服,是以也没有如前些日子那般在雪地里游荡跟车。现在,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懒懒靠在车前座,歪着脑袋并着腿,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刚好车速也不快。

  雪地景色其实还是很单调的,初见还有种新鲜感,看多了,反倒觉得除了雪还是雪,除了白还是白,没有太多意思。

  连鸟鸣虫叫都没多少,只有车轮碾过雪地发出的细碎琐响。

  实在倦人。

  展逾明专注地观察着四周的景色,判断着哪里的雪下会是平整的道路。但时不时地,身边不远处歪坐的某人

  就会用一个较大的摇晃幅度吸引一下他的注意。

  晃一下。

  晃一下。

  再晃一下。

  展逾明锁了锁眉,只觉得这种将倒不倒的姿态实在是具备着一种令人望之心忧的不稳定性,那些许垂落的银灰色长发更是时不时垂向车外。偏偏依依姑娘便是在睡梦中也能保持一个不错的平衡感,总能在将倾未倾之刻“力挽狂澜”。

  便是展逾明,也开始觉出了几分烦躁。

  她要是真直接栽下车,也不会这么令人心忧,偏偏无论车轮下的地面是否那样齐整,她都能坚持在摇晃中找到一个不平衡的平衡。

  又晃一下。

  展逾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目光重又集回了眼前的道路。

  女孩的头渐渐低下去了。

  晃~~

  伴随着一声算不得清脆的折裂声响,整辆车都猛然倾向了一边。

  车没倒,但歪歪晃晃的依依姑娘就一头栽进了雪里。

  她醒了。

  带着满头满脸的雪渣子。

  “唔。”她摇了摇头,抹了把脸,“栽坑里了?”

  两匹骏马回过头,掀起了上唇仿佛在发出属于它们的嘲笑。

  “嗯。”

  说不上面色铁青,这么一个小挫折还不至于在他的心中掀起什么波澜。展逾明解开了马匹,随后利落地下车检查。

  “陷进了个石坑。”他很快就弄清楚了一切的缘由,“车轮坏了。”

  “唉。”女孩叹了口气,“雪地果然不适合马车行驶,什么都瞧不清。”

  “倒也并非全因如此,这轮本就有些旧了,前些日子也颠了不少次。”

  展逾明从车厢里拿出了工具开始修车,流程显得如此有条不紊。垫起、检查、清理……女孩本还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想搭把手,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其实并帮不上太多的忙。

  除了在把车垫高的环节出了些力气。

  “我去林中逛逛吧。”她很快做出了其他决定,“也许还能猎只兔子回来。”

  展逾明没说什么,只是从车内拎出了一把猎弓。

  于是,展逾明在修车,依依姑娘背着弓出去溜达。

  到了冬日,动物们虽说各有过冬方法,不会因为寒冷而数量大幅骤减,但要猎取它们,那就不是一般的困难了。

  归根结底,雪地就不是一种适合捕猎者隐藏自身的自然环境,也难以激发那些有不少过冬储备的动物们外出觅食。

  就连依依姑娘自己,其实也没抱有多大短时间就有收获的期望。与其说狩猎,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收集收集适合阴干的木材更为合适。

  这时下雪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只要扫掉表面的浮雪,便是再容易被水渗入的腐木,此刻也能保持一种相对的干燥。

  很简单,只要扫掉表面的浮雪。

  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候得观察观察才好知道下面会不会是枯木。

  女孩迈着轻快的步伐,一把扫掉一处凸起上的结冰水。

  枯木。

  其上还有带着点绿的墨色苔藓。

  可以,女孩用一根绳子简单地把它一捆,开始寻找下一根。

  然而,下一个凸起却并不是腐木。

  那是一副还带有些微干枯肉丝筋膜,还挂着衣物破布的人类骸骨。他就这么躺着,左臂早已消失不见,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向天空。

  清冷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些微腐败的气味。

  ……

  依依姑娘拎着一小捆柴火,垂着脑袋回到了马车。此时,展逾明已经基本修好了车轮,就差将其安装上车辙了。

  依依姑娘放下了柴火,探身进车,找出了一把铲子。

  展逾明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而当再次离开了的依依姑娘再次返回时,马车已然修好,连石坑都已被简单填平。

  两匹马正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呼地吹着雾气。

  展逾明一言不发,待依依姑娘上了车后挥动了马鞭。

  “啪!”

  照例,没有任何一匹马挨打。

  照例,马车动起来了。

  沉默。

  直到林依云以一种惆怅的语气打破了沉凝的空气。

  “有人死在野外了,我见到了他的尸骨。”

  展逾明专注地看着前方,薄唇紧抿。

  “尸体上有啮咬的痕迹。”女孩继续说,“也许……”

  “此事寻常,不值多少费心。”

  展逾明回复了,但冷淡的语气激起了依依姑娘的不满。

  “那可是一个人!”

  “人,或者兽,又有何许差别?这终究是一个猎食与被猎食的世界。”

  “可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沦落到这等下场!”依依姑娘声音更大了些,“至少,至少不能如处乱世一般遭野狗啃食!”

  “为何不可?此乃何人所定规矩?人便不会死了?”

  依依姑娘睁大了眼睛。

  “因为那是人呀!人……人怎么可以被吃呢?不然,还为什么要有葬礼!”

  “果真?”展逾明微微侧过了脸,“若无食人,又何来达官富贾朱门肉臭?便不说那税赋徭役,单就大商囤积居奇低买高卖,迫得人倾家荡产卖身为奴,又何欠于豺狼虎豹!”

  这不是她所说的食人。

  林姑娘本是想这样驳斥的。

  但她的内心告诉她,那种敲骨吸髓不仅仅是食人,甚至远比妖魔还更要可怖。

  她只得沉默不语。

  “这个世界终究是管杀不管埋的。”展逾明得出了结论,“顾好自己罢,所见此事寻常。”

  “不该是这样的。”林姑娘郁郁,“人,不该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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