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溺亡

  那位高大壮硕,犹如一头大熊一般的男人死了。

  死在了一口枯井中。

  头下脚上,井壁上满是尚未凝固的血。人们把他从枯井中拉了出来,这才意识到他两手指甲已然外翻,模糊一片的血肉中满是沙砾尘土。

  他是窒息而死的。

  死得憋屈、可笑。

  展逾明往那窄井中一望,只瞧见了一摊浑浊的泥水。虽说是井,但那脏水水面算不得深,距离井口甚至可能还不到一人高。他往下投了一颗石子,立马判断出便是这泥水实则也很是疏浅——若是站立其中,其甚至未必能够没人脚踝,也就在此刻凭借着脏污才使人瞧不透深浅。

  换而言之,无论何人落入此井,唯一可能受到的伤害也便是些磕磕碰碰。

  全然不可能淹死其中——这井太窄,若真有人失足落入其内,一来很容易扒住井缘卡在井口,二来就算有人运气不好摔断了腿,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也倒不下去,甚至连蓄意屈身都很困难。

  那就更别提淹死了。

  唯一的可能只在于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下去,这才能使口鼻接触到水。可人是活的,水也实在太浅——只要稍微用胳膊支撑一下井底,至少在力竭以前,都无需担心这些那些的问题。

  然而熊捕头的的确确是淹死了。便是满脸污血,大睁的眼中满是泥沙,双手抓墙抓到指甲外翻,他也终究没有试图把自己从水中支棱起来。

  甚至没能发出什么声响。

  他就这样死在了一摊浅浅的,只能没过人脚脖子的污水中。

  “这井早就废了,大人!”最初发现了尸体者甚至不是官方人员,仅仅是一位起夜的居民,“这井早就不出水了,四五年前又刚好有屋子走水,大伙儿就用那些没用的废料填了这井,也是怕那些娃儿不懂事掉下去。”

  “既然早已废弃,那你又是如何发现出了事的?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响?见到了什么影子?快说!”

  问话的正是樊郐,此刻的他发丝凌乱,目中满是血丝。

  在一群凶神恶煞的持刀者的包围中,那可怜的小民几要哭了出来。

  “大人误会了!大人误会了!这井虽然不那样深,可娃儿真要跌进去了也容易出事儿呀!所以这一片的街坊们商量着,用一块木板把这井口盖好,也免得什么东西掉进去。官爷,官爷,您瞧,就算不是娃儿落下去,就算是在里头死上一只鸡,这臭了也难闻的紧啊,所以夜里我远远地瞧见这木板好像是被挪开了,这才过来想把这重新盖上。”

  说着说着,他呼喊起来。

  “官爷!这真与小民无关啊!那些杀千刀的娃儿们平日里闹腾的紧,就喜欢往这井里灌水玩,我还以为他们又把那木板掀开了,哪成想,哪成想会是这等事情啊!”

  展逾明往一旁瞧了瞧,确实看见了一大块“木板”,约莫是哪颗大树被伐倒后留下的一“片”主干,大小超出了井口能够容纳的极限不少,因而确实能把这井严严实实地盖住且无需担心落入井中。

  他只靠了过去,一位捕快便注意到他的动作,赶紧靠上将其抬了起来。

  “等等。”

  展逾明示意对方将木板翻转过来。果然,就在那木板的反面,可以瞧出其上有好几个黑泥压成的脚印。脚印凌乱,似乎正显出有一个人正奋力蹬着它,但最终不得不愈发气力散乱,乃至于无计可施。

  依依姑娘瞧见了这一点。她低下了头,果觉那脚印与熊捕头足下的靴子有颇多吻合。

  “有人把他压在了井下么?”她喃喃念到,“可为什么不用手撑底呢?”

  展逾明一声不吭,只是俯下身去,捋起了死者那满是脏污的袖子。

  就在那棕色的皮肤上,有一环深红的勒痕。

  循此望去,果间距井不远处随意丢着一条草绳,似是才为人使用过。

  “如此歹毒!”樊郐怒喝出声。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那魔头用熊捕头压在井下,以绳索限制他不得触地。熊捕头的脸被自己的体重压在污水淤泥中,无法呼喝,无法呐喊,甚至难以发力蹬开压住自己的木板。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抓着周围井壁上那细小的缝隙,意图让自己的脸离开脏水。

  他失败了。

  那井壁本就光滑,还长满了青苔。

  于是,他就这样溺死在了一小滩浅浅的、满是脏污的积水中,无声无息,痛苦、漫长、然又毫无价值且可笑。

  女孩见识过不少死者的惨状,可见此情形,她还是不自觉地颤了颤。

  一如周边所有的旁观者。

  ……

  那魔头愈发嚣张了。

  “这是对熊捕头执意要搜查的报复。”

  捕头们都开始这样传。

  “让卫军进城吧。”

  也有人这样提议。

  后一种提议因种种顾虑未能成型,毕竟一来妖魔可不会与集群的士兵正面对抗,军队进城效果也很有限,二来军队进城本身反倒很犯忌讳。然前一种揣测却切切实实地发挥出了它的威力。

  搜查工作停滞了。

  严格来说,自一开始的两人死后,大伙儿就已经有些怯场了——捕快是抓人的,而非对付妖魔,之前全靠捕头的强压才能鼓起勇气继续承担风险。

  但现在捕头死了。

  那就……

  呵呵。

  说到底,捕快作为一种暴力机关主职并不在勇气与战斗,真与人动起手来也多是恃强凌弱,更别提一连死去三人,其中还包括捕头了。别的不提,单单捕头的离任就会对这一块工作造成严重影响,遑论是这种……这种死法。

  这等死因。

  这几日,捕快们大多住在了衙门里,可便是如此,众人也甚至都不知道熊捕头为何要在夜里外出。

  “有鬼。”面对私下里来询问他有何见解的樊郐,展逾明也没有藏私。

  “厉鬼?”樊郐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意料之中,但又带有着难以置信,“官府可不是民宅!”

  “鬼生于人心,何须外魔?”展逾明语气淡淡,“观此案件,鬼魔相合,自然就能兼顾正面搏杀与些许鬼蜮伎俩。”

  樊郐沉默了,他目光闪烁着,就连依依姑娘都瞧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这位须发斑白的男人只是这样说。

  “那便去请天师罢,奈何天师作法也得寻个合适位置开坛。只是,此等人物皆通卜算,处理此事想来当无甚阻碍。”

  展逾明挥袖便走。

  “且慢!”

  他的脚步随之停顿了片刻,但头依旧没有转回。

  “若是请那天师,此事必然曝露无余——那些方外人士眼里可不在乎咱们这俗世人的小心思,必将此事上报。”樊郐终长叹一口,“还请展先生……还请二位随在下走上一趟吧,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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