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後,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甚麽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麽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麽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麽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甚麽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甚麽,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後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後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甚麽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後,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麽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叁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麽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後才有假期,现在好像¨¨¨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甚麽,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後,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後,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藉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後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後,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麽,这是怎麽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後,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後,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叁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刹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後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後,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後,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像,杰西会在阵亡叁日之後,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麽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後,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後——或者说,是杰西的体失踪後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抛诸脑後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後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後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僵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後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甚麽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麽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叁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於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甚麽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像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麽,某馀叁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後,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困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於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甚麽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後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甚麽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後,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甚麽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後,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於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甚麽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甚麽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麽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甚麽角色?何以你好像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甚麽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甚麽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甚麽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後,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麽,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麽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後,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後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甚麽。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於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於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後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甚麽,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於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後,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後,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後,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麽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後,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於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叁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麽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甚麽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後,没有看到叫我的是甚麽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後,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後,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麽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於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於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甚麽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甚麽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甚麽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後,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麽会抛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像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後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後,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麽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後,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於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甚麽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後,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甚麽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着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甚麽,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甚麽样的屈辱,会有甚麽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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