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 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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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南飞也不理会他们神思各会,黯然述道:“这也不知是一种什么神奇的武功,我瞧得几眼,身上真气便炫乱起来,如妄如茫之间,忽然只觉全身经脉仿佛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跟着由丹田之处陡然猛生出一道洪浑猛烈的气流来,这道气流有如飞洪泻闸,又如天崩地裂,从我全身脉络里到处横冲直撞。我顿知不妙,本想运用内功抵御,哪知这道气流实在太过强悍,竟能突破我的真气,使得我周身经脉一瞬间尽皆破裂,跟着一股血气上涌,我便晕死了过去。”

  方天惊得直吸冷气,骇然道:“这……这可就怪了,那道气流竟然如此厉害,那它又是从哪里生来的呢?”谁都知道,一个习武之人,他本身的内气形成,那是要经过固本培元所得,也就是所谓千锤百炼的“若干年”修为,而绝非凭空而生。方天并不知道这“飞天神功”的形成,所以惊怪也就不足为奇。武琼花和萧瑶早知所料,心道果然如此,神色便也不显得如何惊凖,只是暗暗惋惜。

  燕南飞望了他们一眼,又道:“我自知走火入魔那是必死无疑,但所幸就在这时,敦煌静虚冠的荒木道人恰好来石窟找落日大师,这才碰巧救了我一命。本来以荒木道人的修为也是无法救得我的,后来他情急之下去找落日大师帮忙,方以二人佛道联手这才保住了我一丝悬脉。不过我这伤确实非同小可,荒木道人和落日大师耗了无数精力为我疗伤,我仍似一个死人一般,直到过了一个月余,我方才从昏迷之中渐渐恢复了些心智。落日大师私下里对荒木道人说,我最多也只有两个月的生命,世间再已无药可医。他们只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无法动弹说话而已。那时我想,生生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这把年纪早已是黄土埋脖子的人,死也就死了,不过可惜的是这把宝刀的秘密却没能够传承下来,若是随着我这把老骨头从此长埋地下,那我岂不是成了一世罪人?就是他日九泉之下只怕也无法去面对乐尊和尚和小符皇后了。我这么一想,倒还真不想死了,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你们,也好终了心愿。可正如落日大师所说的,无非只是一两个月的命而已,我还能怎么样?我乞求不了谁保佑我不死,那一刻我又心灰意冷。不过总算是老天有眼,那日青牛大师正好也来到了敦煌,他与落日大师都有交往,得知我的境况之后,急忙来为我疗伤。我当时想起落日大师的话,心想:‘活着也就两个月的命,又何必要青牛大师再枉费气力呢?’哪知青牛大师却冷笑着说道:“当年你我之间的一场决斗还没有结束呢,你若死了我找谁去。我青牛今年九十八,你才八十八,哪有那么快死了!你得给我好好活着,待我一百岁时,我再找你继续未完的决斗。”我自己的伤我是知道的,他这样说无疑是怕我意志消沉,便故意要激起我的斗志。当然最终的目的自然也是要为我疗伤。这样我在敦煌又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得青牛大师悉心相助,总算能够倚靠着坐了起来。以我的伤势来说,这个结果显然是非常理想的了。后来青牛大师为了能更好的助我疗伤,便带着我来了这天雄寺。唉!想我燕南飞叱咤江湖一生,哪知到头来却落得这般境况,确实是可悲可笑。因为这种结局对于一个武者来说,那是生不如死。有时候,我的心情确实糟糕得很。青牛大师便不时以高深的佛法为我渡劫去厄,也不知是佛祖保佑还是老天怜悯我,竟然使得我慢慢的能够独立的坐了起来。虽然只是一个微小而又浅慢的进程,但对于我来说显然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其实我的武功能不能恢复,已经无所谓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要见到你们,只待找到碧玉七星刀的传人,也好了却这番心愿。不料就在这时,青牛大师却告诉我,说是延宗和他父亲萧楚衣被人告发,涉嫌有叛国谋反之罪。青牛大师其实早已知道了这消息的,只是为了怕我担心,所以直到那时才跟我说。我与萧楚衣多年前也有些交情,就算不是深交,他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他是辽国人,要说他背叛自己的国家,我真的有些不相信。那时我想,萧太后也算是一个开明正直的君主,想必他能还萧家一个清白。”说着望着方天,黯然叹息道:“哪知到得后来,情况愈发不利于萧家,一旦罪证坐实,那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我心中焦急,却又无能为力的去帮助他们。最后迫不得已,只好请求青牛大师托人去给小老弟你留下书信,希望你能来上京帮助他们渡过危难,这样也算我对他们的一番心意。本来那时延宗已从四川回来,不久他们全家就被萧太后打入了死牢。我愈发心急如焚,本想恳求青牛大师出面,但想他是化外之人,而且他当年曾发誓不会再理会一切世俗之事。再说毫无有利证据之下,就是青牛大师出面,怕也是无法救得了萧家。我几日来都是愁眉不展,青牛大师看在眼里,他深知我对……对巫良氏的心意,我的想法他自是一目了然。”

  萧瑶听到这里,不觉微微一震,心中疑惑道:“巫良氏不就是我娘吗?他与我娘又是什么关系?从他那眼神怕是非同一般。”

  只听燕南飞道:“青牛大师当时摇头大叹,说道天相已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根本无法改变。别人说的话我定然不信,但青牛大师能洞察天数,他说的我岂能不信。可是我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萧太后处死呢?”他的目光中慢慢闪出一丝痛苦悲伤之色,愧责道:“我成了一个废人,根本没有办法去救他们。我只能去祈求老天了。萧太后以雪下十五天定天意,我满以为萧家冤屈得很,或许天理可昭,人不留人,这老天总要救他们一家老小吧?”

  他说着话,神色之中充满了无奈和落寞,又缓缓道:“若是往年,这一场大雪下来,顶多也就连着下个十来天。我心想未必萧太后还能洞察天象不成?看来这回萧家总算是有希望了。岂料这该死的老天,一场大雪下来竟是整个十五天绵绵不断,是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合了萧太后的天意,看来正如青牛大师说的,一切都是命数,就是连老天也不睁眼啊!只是可怜了延宗那孩子……”言至后面,已然哽咽声息,便再也无法说下去。

  萧瑶凄然感伤,不免又是满目垂泪。武琼花和方天都是黯然叹息。场中气氛便显得格外伤感和压抑。

  燕南飞缓了一下情绪,抬头望着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武琼花面上,微微说道:“你就是佛祖所说的有缘人,如今你也明白了这些事情的始末,虽然可能只是一个传说,但我希望你能肩负起这个重大的责任。如果将来魔道神功真的一旦乱世,说不定就是一场武林大浩劫,那么你一定要有责任去阻止它,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也就是碧玉七星刀。”武琼花拜伏在地,恭声道:“弟子谨记前辈教诲,只是……只是……”燕南飞知他惶恐丢刀一事,淡然道:“一切自在天意,你也不必过于自责。”随后又望向方天和萧瑶,慎言其事的说道:“如今心愿已了,我也可安心的去了。只是在去之前,我要对你们说一件事。”

  三人但觉燕南飞语气恒古,充满了悲沉的荒凉,齐声道:“前辈请讲!”燕南飞道:“关于这敦煌石窟里的壁画中,可能暗藏着一门神奇的武功,此事我今日说过就此作罢,日后千万不可对外人说起,只须透露出一丁点风声,敦煌便可能由此毁于一旦!”他这话显然也绝非危言耸听,若然敦煌壁画里暗藏武功的消息一旦传入江湖,到时江湖中人求武心切,自然蜂拥而往,利欲熏心之下,难免一场天大的屠杀由此展开,这样一来,敦煌便也危矣。

  方天本来听到燕南飞说道敦煌壁画里暗藏武功,他素来好武,自然难免好奇心动,心想待日后有机会去敦煌一趟,总要去看看莫高窟的壁画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武功,虽然明知道其间凶险,但还是已然动心。燕南飞这话一说,虽是对三人而言,其实也是暗暗劝诫于他,以免将来发生不可测的祸害。

  不过燕南飞纵使一代大侠,其武功见识无不渊博,但他却未料到,敦煌壁画的武功其实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他之所以能够发现敦煌壁画里的武功,就是因为他沾有佛缘的缘故。也就是说,当年佛教七飞天与魔道血战而亡,她们的精气全都融入了壁画里,而灵魂则被佛祖如来注入了碧玉七星刀里面,最后的一缕灵气又被歌乐神夫妇汇入月牙泉里的铁背鱼身上,如此一来,三个不同的物事无形之下就被牵连在了一起,无论哪一方都能彼此感应。燕南飞从小符皇后手里得到碧玉七星刀,潜移默化之下,他自然能感应到飞天遗留下来的灵气,故此才能窥探到壁画里隐藏着神奇的武功。霍东的遭遇却是从铁背鱼身上得到的。至于武琼花自然就更不用说了,他吃了铁背鱼,融汇了飞天的灵气,又长久居于敦煌,他能堪破飞天壁画,自在情理之中。只可惜那时他没有得到碧玉七星刀,又少年纯厚,缺少各方面的经验,所以他在研习壁画上的飞天神功时,也就难免遇厄涉险,庆幸的是每到危险关头,总能得到王道人和落日大师的帮助,才得以渡过难关,慧成奇遇。

  方天如何不知燕南飞心意,立时心生愧对,感激道:“老大哥,小弟定然谨记。小弟与兄结交以来,每时误道,兄都以释言劝悔,如今兄去,小弟当永生感念……”

  燕南飞抬起头来,满目慈念的眼光从三人面上缓缓滑过,嘴角渐渐展现出一丝淡然的笑容,仿佛心中已再无遗憾,然后慢慢双目垂闭,自此不再言语,俨然一尊定坐的菩萨一般,竟是与世长辞了。方天悲声唤道:“老大哥……”武琼花和萧瑶知道燕南飞就此逝世,无不凄然感叹。

  只听门外一声叹息,青牛大师道:“他心愿已了,也就无憾了。瑶姑娘,刚才太后派人送来‘昭月之音’,你来取了去吧!”“昭月之音”就是萧瑶所用的那具奇特的谣琴。此琴传自契丹古老传说中的先祖,其琴造型奇特,妙用无方,可谓艺术奇珍。

  如今萧太后突然连夜派人送来瑶琴,自是别有一番深意。只是萧瑶想起全家惨死于太后之手,虽恨还难,未免踌躇不定,也不知该不该去取。迟疑得一会,她目光落在燕南飞身上,忽然心神颤动。想到刚才燕南飞提起母亲和萧雪衣时,那种各表复杂的神情,是否隐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些疑问,自陆芳华在天牢以姐姐的身份出现,爹娘临死前的那种惊恐和羞愧,一切疑惑便在她心头不停地盘绕,只是逃亡之中她根本无暇去探究。本来她是想打算在私下里去问燕南飞的,可没想到燕南飞这么快便瞌然长逝,令她深感悲伤和惋惜。她怅然若失,待听到青牛大师说话,不觉心道:“或许这中间的事情,青牛大师是知道的。”打定主意,她对武琼花道:“大哥,我去去就来。”武琼花见她神色淡定,便稍稍放心,点头道:“四妹,你去吧!”

  萧瑶出得室外,迎面一股滴水成冰的冷气扑面袭来,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四下一望黑漆漆的也不见青牛大师的身影。她微微回头望去,隔着窗纸映着燕南飞冰冷透射的身影,黯然神伤。迕拰而行,来到露天观音大佛像前,借着防风灯的微弱光芒,果见青牛大师正站在那里凝天观望。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石桌,上面摆放着一具瑶琴,正是萧瑶用的“昭月之音”。

  萧瑶睹物伤情,心中说不出是如何感觉。上前向青牛大师要行跪拜之礼,青牛大师也不侧动,只是微微轻拂袖袍,萧瑶顿觉一股热力迫近,便身不由己的直身起来。跟着身上的冷意正渐渐退却,顿时舒适不少。她知道是青牛大师以深厚的内力散发热气为自己驱去暗夜的寒冷,不由好生敬佩和感激,垂声道:“多谢大师!”

  青牛大师定然未动,道:“我知道你是有话要来问我,是吗?”萧瑶垂声道:“是的。”青牛大师回过头来,淡淡的盯着萧瑶,神色在冷夜之中无法看见,但他慈爱的温暖已油然而生,道:“燕南飞始终都没有对你提起,就是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略微一顿,又道:“人生已然不意,又何必徒添憎扰?有些事情,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或是将来的,一如梦幻,就算明白了亦能如何?”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要萧瑶明白,世上有些事情的真相,过去了就过去了,已不值得去探究,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真相,无非只是徒添一种伤悲和痛苦而已。

  萧瑶并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对于燕南飞的事情,他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汉人会远走江湖,来到北国苦寒之地来收一个契丹胡人的孩子为徒弟?若说自己和师傅佟玉梅相遇,实属是一番巧遇。而佟玉梅来上京,是因为她的身世奇特和悲苦,她只是想避开那些令她愤恨的仇人和伤心的往事,那么燕南飞又是为了什么呢?

  萧瑶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她从小长到大,已然十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听到爹娘或是家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位姑姑,就是有关于她的信息也是丁点全无。那么姑姑当年又是因何离家出走,一走竟是从此再无踪迹。这其间,在他们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正如青牛大师说的,过去了便已过去了,又何必非要去追究明白呢?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青牛大师之劝化用人,此心良苦,以至让她陡然再也没有勇气探寻下去。

  试想如果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否则,以燕南飞的身份,岂会避而不谈?以青牛大师的修行,又岂可舍佛心拒?本来萧瑶经逢家道惨变,早已心神凄弱,若然真相如是,就算她如何的坚强,这时又哪有勇气去面对这曾经可能发生过的情何以堪的伤心往事?此时的她,内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令她不禁惶恐不安起来。

  四下里一片沉寂,唯一可闻的,仿佛满地融雪后的弱冷。青牛大师忽然说道:“听说瑶姑娘新学了一首《天龙八部》的曲子,我虽不懂音律,但妙音如慧,怡然神往,不知瑶姑娘能否弹来一听?”萧瑶道:“大师见笑了。这曲子晚辈也是临近学成,难免着手青涩,如有不取,还请大师提点!”青牛大师微笑道:“瑶姑娘慧质兰心,自得福见!”萧瑶道:“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走上前去,对着佛像拜了三拜,心中忽然想到,在皇宫里面对萧太后和群臣弹奏《天龙八部》时,若不是铁镜公主在紧要关头突然闯了进来,或许自己和太后这一赌也就赢了,那么家人的命运也就得救了。虽然手段不是很公平,但她也是迫不得已。只可惜铁镜公主的突然闯入,这才使得她的用心毁于一旦。后来她知道事情真相,知道铁镜公主也是为了帮助唐琳想要营救哥哥,只是没想到误了自己的大事。用心良苦,但天意弄人,也许这就是青牛大师所说的天数吧?萧瑶微微暗叹,收敛神思走到石桌前,端坐石鼓,摆好瑶琴,调试了音质,就弹奏起来。起始心神不宁,琴声不免着促伏乱。

  青牛大师淡然一笑,微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他颂念的乃是《心经》的前半段经文。《心经》全名称《摩诃般若菠萝蜜多心经》,是佛教藏最为深远的教义心宗。青牛大师颂来自是以助萧瑶去除杂念。萧瑶听着心神渐明,只觉心中诸般仇恨苦厄尽去,唯见春光灿烂,华野潜香,这种泰宁意景与妙音之声极其吻合。萧瑶心有灵犀,从妙音之中谱出神曲,起始谓之“天龙八部”,意指此曲得受佛缘。青牛大师颂吟《心经》,驱去萧瑶心中杂念,萧瑶心乱一去,立时景泰怡和,手法顺意入景,瑶琴之声便顿然一变,从晦涩之中脱俗而出,变得无比的神秘动听。

  青牛大师凝神倾听,听得几音,不觉神眉一动,惊讶道:“这就是‘天龙八部’,又或昭月之音?你这曲子从哪来学来?”萧瑶按低弦外之音,道:“一只妙音鸟!”青牛大师赫然色变,道:“妙音鸟?果然是妙音鸟!”萧瑶见青牛大师异常的神色,不由缓了曲子,愕异道:“大师,怎……怎么啦?”

  青牛大师还没有回答,只听寺外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啼鸣,跟着妙音骤起,璀璨芳华,正是神奇妙音鸟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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