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01

  出发之前我去看了边巴。阴阳相隔的时间并不长,大理石的墓身却已有了岁月的磨痕,墓顶和古桃间挂着的经幡早已退去原来的色彩,破抹布般被风扯得凌乱飞舞,我爬上树,把它们一一清理,再重新挂上带来的新幡,又把墓边上的杂草和垃圾也都清理掉了,这才坐到墓前的石板上,盘着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盯着云层背后若有若无的太阳,背心透过来的凉意让我想起他走时的那个夜晚,停尸房外,我也是这么盘腿靠在墙壁,盯着树梢顶上的一轮明月,阴森寂寞。

  我跟他说了他走后发生的一切事情,说了进看守所的事儿、说了我和熊得伟之间的暧昧、说了熊得伟死在我房中、说了尼桑被熊得伟的手下捅伤、也说了我染上毒品的事儿……一点一滴都告诉了他,我不想瞒他。他爱的这个女人本就不干净,生活在污浊的渠沟里,蛆虫出没的地方,心再高洁,穿堂而过身上也难免沾染些腐烂气息。

  没有哭,神色木然,就像是说别人的故事。几个背着包、拿着登山仗、穿冲锋衣的游客嘻嘻哈哈从山坡上下来,路过我身边,其中一个小伙子向我打听这周围有什么值得参观的圣迹以及我背后的塔是哪位高僧建的。我居然笑着告诉他,这不是塔,是个灵墓,葬着我丈夫。其中一个女子说你嫁了个藏族人啊,我最喜欢西藏的康巴男人,他们几兄弟娶一个老婆,女人得多幸福啊,老厉害了。说完别有用意地哈哈大笑。她旁边的中年女子看不下去,说了句人家在奠祀她爱人我们走吧,他们才慢慢离去。

  你看到刚才那个女人了吗?边巴,你还喜欢这样的女子不?你现在在哪儿呢?天堂还是地狱?你那儿有这样的女人没有?唉…边巴,我要走了,去无人区那边戒毒,可能要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也说不定,你会保佑我是吗?保佑我熬过这段时间。你说我会戒掉吗?我会熬过来吗?如果熬不过来,我们是不是就要见面了?再见面,你还会认得我吗?我现在比你走时更瘦了,身上都是骨头,毒虫已经把我身上的肉啃食干净,只留下这具骨架,不过边巴,我胸腔里藏着的这颗心还是原来的样子,心里装着的那个你也是原来的样子。如果我去了,你如果还愿意要我,我就跟你。至于熊得伟,他就如我的哥哥一样,尽管我差点就跟了他,相信我,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一个亲人,跟我二弟、三弟一样,真的,向你的佛祖发誓,他和你在我心里真的是不一样的,如果相遇了,不要记恨他可以吗?……

  我跟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天边乌云渐起。我掏出带来的黑色的淘埙放在辱边,幽静的埙音在凄冷的风中回荡着。

  那一晚的春光啊

  在水面上一晃一晃

  那一晚的秋虫啊

  鸣唱得比什么时候都响亮

  我俩坐在河崖上

  你说今后无论你在那里

  都忘不了这段时光

  这一季的雨水啊

  就像分别的泪水淌

  这一年的思念啊

  积压成了冬日雪山的模样

  我独自坐在河岸上

  想必你已记不得

  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却当作宝贝珍藏

  墙上的照片墙

  还是你在时一样

  年少轻狂凝结成了生命的霜

  一个人的春光

  心花淀放自己赏

  习惯了习惯了独来独往

  这样也挺好的

  安安静静不再需要你的房膀

  墓顶和古桃间的经幡被风扯得高高扬起!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独自向山下走去!

  身后,乌云翻滚,高高扬起的经幡像要挣脱绳子随风而去!!

  查了银行卡上的钱,给自己留了一万,其余的分成三部分分别打进了母亲、二弟、三弟的卡里,那不是一个小数字,足以支付母亲的房款、二弟出监后想开的小餐馆、三弟的治疗费,告诉母亲我打算去尼泊尔印度玩一趟,因为漫游费太贵,中途就不打电话了。母亲说好好好,你是应该出去玩玩了。

  然后把原来的出租房钥匙交给了看场子的阿超,告诉他交给四毛,熊得伟的灵魂就住在那间屋里,他是他最信任的小弟,相信他知道该怎么处理。然后,打包了简单的行李,把剩下的优乐加全装进背包,打了电话给阿进,说我要请两个月假,阿进什么都没问就同意了。

  关于我染上毒品的事儿,早就在夜场里传扬开了。一个毒女,哪个客人还敢点?

  关机,包了辆车直奔班戈,到了县城打听到那个山谷,雇了向导直奔隐修者的山谷。拖拉机、摩托车、马、徒步……五天后,风尘仆仆的我终于站到了那个被幽蓝幽蓝冰川包裹着的布满洞窟的小山头下。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隐修之地。仰首望去,不时能看到各个洞窟门口出现的酱色身影,好奇的眼神一闪而过,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没有山门,杂草间到处都是小径,小路尽头就是一个个隐修者的家。

  一个端着食盘的小僧人从小路另一头走来。我不知道叫他师傅是否合适,我从不进寺庙,更不拜佛,只是按照内地对僧侣的习惯那么称呼。

  小师傅,普琼大师在哪里?我来找他。

  仁波切在闭关!小僧人低头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回答道。

  我一惊,急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我有急事要找他!

  仁波切闭关三年零三个月又三天,今天刚好三年,还有三个月零三天。他说。我就是给仁波切送晚饭去的。

  我心一凉,满脸忧虑地问:还要等三个多月啊?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

  我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他的僧衣,泪水漫了上来,说我真的有急事要见普琼大师,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走了很久才到这里,你帮帮我,我真的有急事……

  仁波切闭关期间,不见外人。他说。你如果真的想见仁波切,就等他闭关结束再来吧。

  不行,不行,我已经病入膏肓,挨不过三个多月了,求求你,只有普琼大师才能救我。

  他看着我,想了想说:你可以把你的病说给我听,我写下来给仁波切,让他给你开药,你到外面买药就行了,以前那些来求医的病人都是这么办的。

  我苦笑,摇着头,泪水潸潸而下。不行的,小师傅,我的病真的很特殊,要大师亲自治疗才行。

  我们这里闭关的喇嘛,都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门是封了的,只留一个小洞,吃的用的只从小洞递进去,闭关结束后,才能重新把门打开。你走吧,去大医院里治,大医院设备好。他说完,抬脚又要往山上走。

  我拉着他衣襟绝望极了,双腿一软竟跪倒在沙地上,不停地冲他磕头,泪水如破冰的泉哗哗而下。求求你,我求求你,让我见见大师,真的只有他才能救我,求求你小师傅……

  小僧人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坏了,他把食盘放在杂草丛里,企图扶起我,口吃着说姐姐你不要这样,你起来,你起来……

  我哭着抓住他的手仰首泪流满面。真的求求你了,让我见见曾琼大师,只有他才能救我……

  不是我不帮你,仁波切就在上面的石洞里,我也见不到他,我只是每天把饭放在石墙的洞里。他说。

  我飞快从背包里掏出那个斯巴霍,捧到他面前,可怜巴巴地说:求你,把这个放进盘里一起送进去,大师看到这个就明白了,如果他自己决定不见我,我马上就走,绝不打搅大师修行,行不?

  他拿过斯巴霍看了看,又上下打量着我,有些疑虑。

  我再次合掌祈求。这是大师的故人给我的,他看到就明白了,求求你小师傅,就帮我这一次!

  他又看了我一眼,弯腰把斯巴霍放进木盘里,说那你跟我来吧。说完端起盘子向山上走去。

  落日变成一个大大的蛋黄,印在冰壁上,另一边,一轮弯月却挂在天边。阳光在幽蓝的冰川上慢慢退去,河谷里夜色渐渐浓郁,一块一块的阴影就像是从冰壁里沁出来的恐怖毒花。

  跟在小僧人后面,心底忐忑不安。我虽然不知道普琼大师为什么要闭关三年零三个月零三天,但至少明白修行者闭关期间是严禁打扰的,如果不是无路可走,我是万万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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