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亡灵序曲 三

  回到盲人学校的时候夜色已深,又开始下起了雪。两人趁着雪还没下太大加快脚步走进楼里,尤西娅将带回的面包一股脑放进餐厅,然后点燃了壁炉,招呼米哈伊尔烤火取暖。

  这一天的奔波事与愿违,米哈伊尔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不过他还是慢慢走到餐桌旁,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的俄语说得挺好,”为了打破沉默,米哈伊尔尝试来开口,“你跟苏联人打过交道吗?”

  “我跟这些苏维埃土匪打交道的次数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尤西娅一边在壁炉前烤着火,一边背对着他说,“如果说德国是凶猛残暴的狮子,那他们就是阴险狡猾的土狼!”

  “你是在被苏联军队带到德国来的时候学会的俄语?”米哈伊尔接着问。

  “不,我一直会说俄语。”尤西娅转身离开壁炉,将几块烧着的木炭放进小铁炉里打算煮热茶,“我虽然是波兰人,但我的家乡在乌克兰。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他的养女。”

  听闻此言的米哈伊尔既惊讶又同情——原来她和自己一样是孤儿!

  “我的犹太父亲是个珠宝商,有一次去乌克兰基辅收购琥珀,结识了一个卖原石的商贩,那人认识很多采矿工,其中一个来自东部的旷工有天给他带来了一个女婴,说是采矿的时候在河边发现的。旷工无力抚养,就交给了商贩,商贩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就转手卖给了我的珠宝商父亲。因为在他们看来,犹太人都很有钱,那个女婴至少不会饿死。那时候,乌克兰正在闹饥荒,波兰也在经济危机的影响下萎靡不振。我父亲住在东部城市热舒夫(喀尔巴阡省首府),由于生意原因与乌克兰往来频繁,所以我从小就会说乌克兰语。”

  “这么说,你不是犹太人?”米哈伊尔问。

  “或许从血统上而言的确不算是吧,”尤西娅说,“所以我没有父亲那样的经商头脑,对他的赚钱理念更是嗤之以鼻。但他仍是我最亲的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相依为命,他一直将我视为亲生女儿,小的时候,他还经常叫我‘纳斯塔加’。”尤西娅说着,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拎煮开的热茶,顺便拿了两只杯子。

  “你要喝一点吗?”她问。

  米哈伊尔似乎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他一直想着尤西娅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在牵扯着他的思路。究竟是什么呢?

  “你是说,你是被人在河边发现的,”他问,“在乌克兰东部?”

  “对,这是我父亲说的,他一直记着我的身世。”

  “你说小时候,你的父亲经常叫你什么?”

  “纳斯塔加,他说我应该记住这个名字。”

  “纳斯塔加……”米哈伊尔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他在努力思索着,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是哪句话,或者哪个词激发了记忆深处的涟漪?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他被自己忆起的事情震惊了——纳斯塔加,是米凯尔·埃利诺斯和阿纳斯塔西娅的孩子,乳名尤西娅!

  “怎么了?”尤西娅似乎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眼神,“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马提亚斯……他说的竟然都是真的……”米哈伊尔说喃喃自语,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在说什么?”尤西娅看着他问。

  “我的朋友……马提亚斯……”米哈伊尔目光躲闪,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他认识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真的?”尤西娅睁大眼睛,“他知道我的父母在哪儿吗?”

  “在乌克兰,”米哈伊尔说,“他们就住在东部。”

  尤西娅双手合十捂住自己的口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证实。“我被他们遗弃了,对吗?”

  米哈伊尔知道,如果自己沉默不语,她会认为自己默认了这一说法,因此他只能尽量地搜索词汇,希望能不伤害到她。“你出生的时候,乌克兰正在闹饥荒,你父母……”

  刚说了一句却发现尤西娅在摇着头,眼睛里含着泪水,米哈伊尔意识到绝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并不幸福,虽然他们都付出了很多努力,却仍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她想尽量打造一个能让人接受的故事,可是转念一想,无论怎样都是伤害。说她的父母早已亡故,她一定会为他们悲惨的命运感伤;说他们因为对生活的无望而选择忍痛割爱,将女儿托付给他人抚养,这对她无疑也是伤害。更何况真相比这两者更悲惨。

  “他们很相爱,”米哈伊尔说,“也都非常爱你。他们经营的出版社在一场饥荒引发的暴乱中遭遇火灾,你的父亲为了救那些珍贵的书稿被烟呛,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你的母亲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在长时间的疲惫与饥饿中也病倒了……”

  “所以,”尤西娅颤抖着问,“他们都已经去世了吗?”

  “不知道,”米哈伊尔摇摇头,“后来我的那个朋友远走他乡,兵荒马乱中失去了联系,所以至于你的父母后来怎样,他恐怕也不知道了。”

  尤西娅屏住呼吸,却也没能掩藏住一声低沉的抽泣,她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

  “对不起,”米哈伊尔小声说,“或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我的父亲是在的确是在乌克兰收养的我,”恢复平静的尤西娅缓缓地说,“而且那时乌克兰的确实在闹饥荒。据说有人在河边发现了我,还在我躺着的篮子里找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很显然,我是被遗弃的,被亲生父母放进了河里,随波逐流……”

  米哈伊尔还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她却疲惫地站了起来,轻声说了句:“不早了,去休息吧。”同时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了餐厅。

  米哈伊尔不想回宿舍了,因为就算躺在床上恐怕也睡不着。餐厅壁炉里的火还没灭,米哈伊尔又加了两块木柴,准备就在餐厅里过夜。他回到之前住过的阁楼,拿了些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准备在餐厅的桌子上继续写。夜深人静,炉火闪烁,寂静中壁炉里木炭的“噼啪”声异常清晰,成为漫漫长夜中唯一的陪伴。不知是写累了,还是木柴的“噼啪”声起到了催眠的效果,平日被失眠困扰的米哈伊尔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炉火逐渐熄灭,他被屋中渐浓的寒意冻醒,发现自己正俯身趴在一堆凌乱的纸片上。屋中仿佛有微风吹过,轻轻吹动散落的纸张。米哈伊尔转头去寻找风的来源,发现餐厅的一扇窗户被吹开,白色的窗帘在夜色中轻轻摆动,宁静而诡异。米哈伊尔想走过去关上窗户,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忽然看见一个白影从餐桌对面的空地上缓缓走过。他猛地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窗外弥漫进来的月光使房间里笼罩着一层清冷的惨白,那个缓慢走动的身影身穿白色衣裙,光着双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宛若夜间的幽灵。米哈伊尔觉得头皮发麻,一阵冷意瞬间遍布全身。他忽然想到身穿白衣赤脚走向冰河的尤斯蒂娜,以为自己又在做梦,立即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确实就在餐厅里,并没有置身于梦境之中。分神的功夫,那个白衣身影已经踱过窗前,迈着步子径直朝门口的方向走去。站在原地的米哈伊尔反应过来,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门外就是落满积雪的台阶,那个白衣身影竟然赤着脚迈步走到了冰冷的台阶上。台阶下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像极了白色的冰河,那个游走的身影脚下踩空突然跌了下去,眼看就要倒在厚厚的雪地里。米哈伊尔快步跑过去,在身影跌倒的一刹那扶住了她。倒在他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嘴唇轻轻颤动,似乎再念念有词。米哈伊尔定睛一看,发现是昏睡不醒的尤西娅。他将尤西娅抱紧屋里,关上门,然后将女孩抱到餐桌旁放在一只椅子上,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其包裹住,然后跑到壁炉边用力吹那点即将燃尽的木炭,又加了几根细木让炉火重新燃起。待他走回餐桌旁,尤西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只见她睁着眼睛,眼神惶恐地盯着壁炉中的火苗,仿佛惊魂未定。

  “你没事吧?”米哈伊尔关切地问,“你刚才好像梦游了,光着脚就要走到雪地里,这样很危险!”他忽然想起还有窗户没关,赶紧走过去关严,再又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尤西娅浑身颤抖,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米哈伊尔看着她问,“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尤西娅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抬眼看了看米哈伊尔,显得有些愧疚:“我刚才那个样子,一定吓到你了吧?”

  “吓到我是小事,”米哈伊尔说,“反正我先前做梦大喊的时候肯定也吓坏你了。不过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就这样走出去冻坏了怎么办?”

  尤西娅没说什么,只是裹紧了衣服。“你是不是梦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了?”米哈伊尔问。

  尤西娅摇摇头,但眼中依然泛着泪花。

  “其实我跟你一样,总是会做同样的梦。”尤西娅说,“我在梦中总能看到遍地的白雪,晴朗的夜空中有绸缎似的荧光,在遥远的天际摇曳飘飖。古人说,那是女武神瓦尔基里驱马在夜空中奔驰时,铠甲闪耀的光芒。但是在我的梦里,它似乎还有其他含义……”

  米哈伊尔搬了只椅子,在她的身边坐下。

  “其实我从小就有梦游症,”尤西娅说,“小的时候每次梦游,父亲都会轻轻地拦住我,把我放回床上。为了哄我睡觉,他给我买了一本名叫《所罗门的钥匙》的童话书。那是本关于古代犹太君主所罗门王的故事。我非常喜欢那,每天都抱着读,几乎爱不释手。稍大点后,我梦游的次数逐渐减少了,开始说梦话。而且奇怪的是,我说的不是波兰语,也不是乌克兰语或者俄语,而是一种没听过的语言。父亲因为做生意认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因为担心我,所以到处打听,希望能找出我的症结所在。后来终于有个自称是维京人后裔的乌克兰人认出了那种语言。据说那是古诺尔斯语,源自中世纪冰岛语,是北欧西部的一种古老方言。父亲惊讶于我怎么会说这种语言,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会说话,就好像很多人都记不得自己做过的梦一样。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梦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总会莫名地感到很害怕。所以我想找出其中的缘由。我问了所有可能了解这方面的人,去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结合自己得梦境试图寻找真相。但我了解得越多,却发现那些东西越可怕。我在梦里经常会反复说一个名字——斯瓦托夫达,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古老的地名,在现在的冰岛南部、瓦特纳冰原的边缘,现在的努普斯塔泽附近。那里曾经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是……”米哈伊尔忍不住打断她,“你应该没去过那里,对吗?”

  “对,”尤西娅点点头,“而且我也根本不会说古诺尔斯语。所以问题就在这儿——我为什么总会在梦里看到北欧的冰原和极光,还会说冰岛的方言。为此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试图寻找这一切的根源。后来我发现那些梦似乎跟我一直在读的那有关,那本《所罗门的钥匙》。在犹太人的传说中,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由于得到了天使书写的《罗洁爱尔之书》,获得了自由召唤和操纵恶魔精灵的能力。这记载了召唤的规则和咒语,由于是女巫们的翻译,内容和词汇艰涩难懂。但是对于由希泊来文翻译过来的,它们又简洁明了。以色列的国王大卫的儿子所罗门,在得到上帝的钥匙之时,人们开始崇拜他,恐惧他,服从他。这时候,所罗门就需要更大的力量,需要获得魔法。于是他开始召唤恶灵,让恶魔和精灵为他寻找更强大的力量。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狩猎者吗?它们就很像书中所写的恶魔和精灵。”

  “真的……有狩猎者吗?”米哈伊尔问,“它们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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