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弃之城 一

  手稿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米哈伊尔长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这篇长长的手稿仿佛让他经历了作者的一生,而写下手稿的人,几天前刚刚在自己面前结束了罪恶的生命。

  读完他留下的文字,米哈伊尔仿佛感觉自己与他的生命重叠。他怅然若失,同时感到一阵惋惜。他亲眼目睹了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虽然那个人的双手沾染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却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米哈伊尔突然觉得这一切并非偶然。命运安排他们在霍亨索伦桥上相遇,让他拿到了跳桥之人的手稿,了记录其人生历程的文字,米哈伊尔觉得这是一种命运的传递。他决定将此人的生命延续下去,甚至,想要替他赎罪!

  对,替他赎罪!有人犯下罪恶给世人带来伤害,就有人悲悯众生愿用自身去施善行德。虽然他并不是什么慈善家,也并非圣人,但他愿意怀着一颗救赎之心,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行动向这个世界传达善意,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份工作,起码在这座城市里能生存下去。可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异乡人,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何况刚刚经历了战争洗礼的战败国都城一片萧条,处于英法美的管制下,基本只是个傀儡。米哈伊尔历经百番周折才终于在弹尽粮绝若干天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在餐厅做服务生的工作。此时他已经拖欠了整整一个月的房租,只能厚着脸皮请求房东再宽限几日,等自己拿到工资立马补齐。可挣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米哈伊尔在餐厅里埋头苦干了一个月,却被告知试用期还没过,所以不能发工资。米哈伊尔苦苦哀求,恳请餐厅老板起码给他一点生活费,老板这才不情愿地施舍给他一点钱,却又以他在工作中出错为借口,硬生生扣掉一部分,导致他只能勉强凑齐一个月的房租,还差一个月的。更何况交了房租,他几乎分毫不剩,连块肥皂都买不起了。米哈伊尔只得继续使用自己独特的极限生存方式——在工作的餐厅解决基本生存问题。这种方法听上去不太妥当,对于眼下山穷水尽的局面而言却是唯一的生存之道。米哈伊尔的工作就是为来餐厅用餐的顾客提供服务——点餐、端菜,以及在客人结账离开后收拾餐桌,将客人吃剩的食物端走。尽管时局艰难,似乎总有人不知道珍惜食物,但这却无意中给了米哈伊尔机会。每当此时,他总会趁将食物端下去的空档,在途中找个没人的隐蔽角落,用最快的速度将盘子里的剩菜塞进自己嘴里,没时间咀嚼的话就直接咽下去,虽然这种方法极不体面而且只能勉强充饥,但米哈伊尔别无他法。对于在饥饿中长大的人而言,浪费食物本身就是不能接受的,将剩菜掉进垃圾桶里,在他看来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在柏林艰难谋生的这段日子,他就是用这种方法,一边每天辛苦工作、任劳任怨,一遍用这种极其卑微的方式勉强维生。但他毫无怨言,一是认为吃掉别人剩下的食物可以避免浪费,二是认为自己是在用这种方式替他人赎罪。但即便是如此艰难的生活,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整个柏林便迎来了生存危机。

  时值1948面春末夏初,在所谓的“伦敦建议”下,法占德区与英美占德区协调经济政策,共同管制对外贸易,并共同制宪,成立西德国家,以西德为中心复兴欧洲。

  1948年6月24日,苏联关闭了从汉诺威至柏林高速公路上的赫尔姆施泰特检查站(位于占领区边界),同时,封闭了与市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所有通往柏林的公路、铁路和水路的交通运输,并停止向西柏林供应电力和煤炭。

  西柏林位于大片苏占区(东德)的腹地。这座城市当时还是一片废墟,但它却居住着250万居民以及盟国的管制委员会和西方国家的占领军。然而这座城市根本不生产食物或其他生活必需品,它的生存完全依赖陆路、水路运输。苏联对西柏林实行了“交通管制”后,曾提出向西柏林居民供应粮食和用水等生活必需品,但遭到西方国家的拒绝。一时之间,整个西柏林成为孤岛,城中上百万的居民在一夜之间被隔离,成为囚困在牢笼中任人宰割的牲畜。

  在这种形势下,餐厅的生意可想而知地无以为继,只得关门大吉。米哈伊尔的生活还没有任何起色,就又回到了之前的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像那些迫于求生的失业者一样,钻入人群拥挤的车站和码头,哄抢那些搬运货物之类的苦力工作。可是在苏联全面切断水陆交通及货运通道的情况下,卖苦力的工作亦是难求。万般无奈之下,无数的人举家迁往东柏林,却在边界区受到了苏方的阻拦。

  苏联全面切断西占区与柏林的水陆交通及货运,希望通过此举达到完全控制整个柏林地区的目的。所幸的是,由于占领协议中保证西德与西柏林的空中走廊畅通无阻,因此在全面封锁下,依然保留了从西德往柏林三条空中走廊通道。

  1948年6月29日,美国开始实行空运,派出大批飞机向柏林250万居民大规模空运粮食及各种日用品,以保障西柏林地区居民的基本生活。美国每天都派运输机对其进行空中补给,平均一两分钟就派遣一架运输机到西柏林的上空,一架飞机完成任务以后,迅速飞走,另一架飞机火速赶上。

  当时身处西柏林的米哈伊尔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观,西柏林的上空不断有飞机飞来,城市的街道上、广场里,到处挤满了乌泱乌泱的人群,目及之处皆是人头攒动,全城200多万人每天都眼巴巴等待空中飞机的投喂。

  米哈伊尔被深深地震撼到了,那段时间他不止一次试图登上高楼的废墟,站在高处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像极了地狱的饿鬼,那场景看上去不由令人唏嘘。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在柏林灰色的苍穹下,皆是为了生存将乞讨的双手伸向上苍的人群,等待上苍的垂怜。

  这一景象或许会被西方媒体大肆宣扬成救世济人的大国人道主义壮举,可是在米哈伊尔的视角看来,这一幕却像极了恐怖的地狱。

  众生皆苦,神困之施以饲喂,便会感激涕零。每一个时代的黎民百姓都是权利游戏的牺牲品,统治者一声令下,众生皆是棋子。

  米哈伊尔不想出去跟人们一起哄抢物资,更不愿看到城市里的人每天像牲畜一样被投喂,这座希特勒曾规划将此建成“世界之都”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大国之间相互较量的竞技场,每时每刻都有象征着施舍者与救世主的飞机在古老肃穆的城市上空呼啸喧嚣,将这座原本高傲的城市变成了大型的养殖场。

  米哈伊尔不愿看到祖国的首都被美苏两国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为二者之间拔河的绳索。因此在那段纷乱的漫长日子里,米哈伊尔宁愿足不出户,每天将自己关在公寓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埋头写作。

  在他笔下的故事里,地狱的无数亡灵如同潮水般密集,数不尽的冤魂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拥挤着、推搡着,渴望能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但他们的灵魂已经属于无边无际的幽冥,不能再重返阳界。

  即便他们的躯体可以像生前那样在人间游荡,却也只是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他门不能进食,也不能睡觉,却能感觉到饥饿与寒冷。他们的痛苦永远没有尽头,虽然没有生命却已成为苦难的载体,且永世不得超生。他们没有灵魂,对生命的渴望便成为他们唯一的执念。他们渴望拥有灵魂,能像正常人那样生老病死。所以寻找灵魂,成了支撑他们存活于世的唯一目的。

  但普通人类的灵魂太脆弱,不足以支撑他们背负着沉重罪恶的躯体。只有找到拥有神力的古老灵魂,他们的生命才能得以延续。

  其中有一个名叫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的亡魂,来自古老的斯堪的纳维亚。

  西元前650年左右,北欧青铜器时代结束之时,北欧迎来了漫长寒冷的严冬。在这段时间,冰雪从四面八方吹来,有数不清的战乱,各个世界之间都爆发了可怕的战争,兄弟父子之间互相杀戮,世风道德堕落败坏。暴力和混乱在不断地孳生和漫延。在芬布尔之冬,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消失了,所有的日子都是寒冷而黑暗。

  人类之祖海姆达尔悲悯众生,在极北之地拉普兰祈求众神,却没有得到任何神明的回应,于是他一直守在那里,直到过了一千年,寒冬的雪将他掩埋成了一尊白色的雕像。

  北海冥船前来斯堪的纳维亚收集在芬布尔之冬死去的众多人类的亡魂,带去死亡之国。

  海姆达尔绝望了,他用神力融化了覆盖在自己身上千年的冰雪,流经托尔讷河汇成波蒂尼亚湾,让幸存下来的人们沿水路前往波罗的海。就这样,斯堪的纳维亚的幸存者们开始了海上的航行。

  漫长的可怕冬季一直持续了一千年,到了公元七世纪,北欧地区幸存下来的人们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得已只能离开自己世代生活的故土,漂洋过海前往南方去寻找温暖之地。他们渡过冰冷的波罗的海,前往东海岸,公元八世纪末期,他们遁河而下,最终于公元九世纪在第聂伯河沿岸富饶的草原定居下来,并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但他们的栖息之地龙虎混杂,黑海对岸就是正处于鼎盛时期的拜占庭帝国,草原上还有强悍的游牧民族不断侵扰。所幸这些来自北欧的航海者骁勇善战,屡屡击退了前来侵扰的游牧民族,并与实力雄厚的拜占庭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海战。无奈他们所处的地方前有狼后有虎,最终因为拜占庭人的出卖,他们在收军回朝的途中被埋伏的游牧民族截杀,一世枭雄佩斯维亚托斯拉夫连同他的军队中的阵亡将士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了黑海。

  那些被游牧民族骑兵扔进黑海的维京战士们虽然已经阵亡,但他们的灵魂尚在。其中有一个叫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的勇士,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沉入水中,却神奇地在水下苏醒。透过被鲜血染红的海水,他看到天狼星在黑夜中闪烁,那么明亮,似乎是要唤醒所有沉睡的亡灵。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向着那颗蓝色的星起誓,如果能让他起死回生,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灵魂,成为黑暗的战神,消灭背叛者,将侵略者送入地狱,作为对冥神的献祭!

  于是战死的勇士在海中重生,获得黑暗的神力,成为不死的亡灵。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和他的战士们在黑海中复活,他们的身影在海面上探出水面,迈着坚毅的步伐在血红色的海水中走出来,成群结队,再次组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死军团,绞杀了敌人的军队,将那些凶残暴虐的草原骑兵杀得片甲不留!

  那是一场悲壮的战争,他们最终打败了敌人,自己却永远不能复生,而是从此成为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亡灵军队,成为战争的武器,却再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帝王独揽了开疆扩土的历史功绩,却流放他们前往荒无人烟的草原驻守边疆。他们在漫长的等待种受尽饥寒交迫,但无论怎样痛苦都不会再次死去,只能像行尸走肉般经受永无止境的折磨。直到多年后,他们在黑夜的草原上遇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先知,在星空下茫茫的黑色中如同一面白色的船帆慢慢向他们走来。先知告诉阿斯拉诺,他们作为暗界亡魂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可能重新像人类那样拥有生命,除非能找到拥有神力的古老灵魂,但希望极其渺茫。他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灵魂,是远古的天神怜惜坠入凡间的天使而落下的眼泪。天神的眼泪落入凡间,经过漫长的岁月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这个灵魂带有古老的神力,自身却命途多舛,在凡世游荡多年,漂泊不定、难觅踪迹。若想要找到它,除非寻遍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必定要经历漫长的岁月,因为它就像落入岁月之河的一颗水滴,想要找到绝非易事。

  听了先知的话,阿斯拉诺的胸中再次燃起对生的渴望,那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从此成为他流连于世的唯一理由。自此之后,他便离开家乡、离开草原,踏上了未知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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