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逐年代 三

  但阿纳斯塔西娅这边,日子却过得并不如意。刚刚完成学业的她便在父亲亨里克·佩德尔维茨先生的安排下与米凯尔·埃利诺斯结婚。婚后,丈夫整日沉迷写作,对妻子逐渐冷漠,但他却再也写不出一本拿得出手的作品,仿佛之前的几部成名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才华,为了寻找灵感他整日翻越历史书籍,希望能找到书写史诗故事的题材。他想将浩瀚的历史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却无奈江郎才尽,总是写到一半就前功尽弃。包括那本之前寄予很大希望的《加利西亚》,也就是马提亚斯帮他修改的最后一部作品。他不想再继续那的写作了,因为他发现书稿里到处都有马提亚斯的印记。那个自认聪明的助手一定是趁修改的机会掺杂了很多自己写的东西,以至于有一天米凯尔已经写完的部分章节时,却发现几乎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作品。他当然知道那是马提亚斯和阿纳斯塔西娅联手创造的“杰作”,自己生病的那些日子,两个人天天见面,打着替自己修改新作的幌子,实际上早已暗生情愫。这一点米凯尔在自己被修改的小说里就能看出端倪,原本主人公是弗兰茨·卡尔的作品,却突然冒出一个名叫“安塔里斯”的异乡人,显然是助手有意暗指他自己。而且自己的妻子阿纳斯塔西娅必定也参与其中,原本应该属于弗兰茨的爱情故事,却在女主角的移情别恋中偏离主题,这背后的隐情作为原作者的米凯尔当然心知肚明。阿纳斯塔西娅似乎已经喜欢上了那个籍籍无名的校对员,而他只是碰巧修改过自己的成功作品《放逐岁月》,阿纳斯塔西娅就认为他的才华甚至已经超过自己。

  东正教圣诞节那天,亨里克·佩德尔维茨先生在餐桌上宣布了女儿的婚约之后,马提亚斯便不再做自己的助手,不久后更是不告而别,这几乎更坐实了他与自己的未婚妻互生情愫的事实。至于结婚后自己的妻子与他是否还有联系,是否仍然对他念念不忘,他已经无暇关心,而是将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写作上。因为他相信只要再次写出能让自己名声大噪的作品,就能向妻子证明自己的写作实力,她就不会再觉得那个至今从未拿出哪怕一部像样作品,只会对别人的作品指手画脚的马提亚斯比自己更有才华。

  除此之外,米凯尔还在岳父亨里克·佩德尔维茨先生的北顿涅茨出版社任职,职位是副主编。佩德尔维茨先生承诺,只要他好好工作,主编的位置会给他留着,而且等自己退休以后,他就是北顿涅茨出版社的老板。

  米凯尔对岳父的家族产业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与此同时,在敖德萨音乐学院毕业的阿纳斯塔西娅不想在家里做倍受冷落的金丝雀,她在哈尔科夫第八音乐学校当了一名音乐老师,业余时间还写写曲子什么的,生活也算有模有样。但夫妻两人的感情似乎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两人对彼此还没有对待各自的工作有热情。米凯尔经常会在出版社加班加点忙到很晚,处理成堆的文稿,有时下班后就干脆逗留在办公室里埋头写自己的小说,也不愿回家面对那个假装爱自己的妻子。阿纳斯塔西娅有时则会带着学生们参加演出,如果是去外地很有可能一连几天都不回来。两个人的婚姻似乎刚刚开始就已经名存实亡。甚至连像情人节这样本应甜蜜的日子,两个人都格外默契地各忙各的,谁也没有提出给彼此一点时间,陪另一半度过一个难忘的节日。但米凯尔还是刻意比平日稍早一点回家,考虑到自己的妻子如果做好了晚饭想共进晚餐,最好不要让她失望。结果夜里走进家门,失望的是他自己。家里像往常一样一片冷清,没有开灯也没有晚餐,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寂静,宣告他期待温存时光的幻象成为泡影。他颓坐在黑暗中的沙发里,任凭孤寂侵蚀。

  夜深的时候,寂静中传来了开门声。阿纳斯塔西娅带着室外冬夜的寒气走进来,一边脱鞋一边打开灯,发现自己的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猛不丁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不开灯?”她问自己的丈夫。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米凯尔反问她。

  “我带学生们去演出了,”她说,“在哈尔科夫俄罗斯戏剧院,有点远,还要送学生回家。”

  “去演出了?”米凯尔说,“在情人节的晚上?”

  “我本来打算改到明天的,结果你知道,学生家长们大概都希望今天能由老师把他们的孩子带出去,所以就有了今晚的这次演出。”

  “所以老师就不用过情人节了?”

  阿纳斯塔西娅知道丈夫在有意埋怨自己,这会儿她也觉得有些亏欠。这时米凯尔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小束玫瑰。“今天我刻意早下班,赶回来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就像我无数个夜晚回到家里看到的。”阿纳斯塔西娅说。

  “我知道自己平时工作太忙,很少有时间陪你。可我也不是每天都回来那么晚。”

  “好像我就有义务在家等你,做好一桌丰盛得饭菜,说不定你哪天会破天荒地回来吃饭。”

  “至少在情人节这天应该是这样的。”米凯尔说。

  阿纳斯塔西娅觉得他说的话毫无理由,但考虑到自己的丈夫今晚刻意早回,而且还带着鲜花,他原本只是想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似乎没错。

  “对不起,”她说,“我该早点回来的。”说着它走到丈夫身边,一只手主动接过那束鲜花,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臂。

  米凯尔握住她的手,阿纳斯塔西娅以为他想要爱抚自己的手背,但他所做的却是将妻子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随后转身走进房间。

  “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吧。”

  两人这种若即若离的婚姻状态一只持续到复活节前夕。复活节那天,两人来到亨里克·佩德尔维茨先生的家中共进晚餐。趁着去厨房端菜的空档,阿纳斯塔西娅在丈夫耳边轻声说:“我怀孕了,圣诞节前你就能做父亲!”

  “真的吗?”米凯尔惊喜不已,原本有些冷漠的脸庞转瞬间笑逐颜开,“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是真的,”阿纳斯塔西娅说,“我能感觉到他!”

  米凯尔本想将盘子里的羊肉端到餐桌上去,却高兴得一股脑将盘子扔回到灶台上,然后双手抱起自己的妻子,抱着她来到餐厅里,将这一突如其来的喜讯告诉给佩德尔维茨先生。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佩德尔维茨先生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帝保佑,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斋戒呢!”他的口无遮拦让两个年轻人有点难为情。幸好这位识大体的老人及时端起酒杯,建议一起庆祝,才化解了尴尬。

  阿纳斯塔西娅怀有身孕,作为丈夫的米凯尔在高兴之余,其实还隐隐有所顾虑。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少与妻子温存,而且,令他始终无法释怀的是,情人节那天夜里妻子回家很晚。虽然她解释说自己带学生去演出了,可那天毕竟是情人里,在那个两人都应该尽量营造浪漫气息的夜晚,妻子却比平时回来更晚,难免会让人胡思乱想。

  而且臆想这种东西,一旦生根发芽往往很快就会茁壮成长。所以在妻子怀孕期间,欣喜、关爱与猜疑、揣摩一直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弄得他自己都有点精神恍惚。

  阿纳斯塔西娅分娩的那天大雪纷飞,米凯尔在医院走廊里焦急等待,一直来回踱着步子。当产房的门终于打开,护士抱着新生的婴儿出来,米凯尔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接过那个幼小的生命,捧在手里仔细地看。然而就在转瞬间,他心中的狂喜却顿时烟消云散。因为他注意到了婴儿的眼睛,瞳孔的颜色与自己的并不相同。米凯尔自己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而此时手中婴儿那双棕色的瞳仁,却让他想到了那个最不愿想起的人——马提亚斯·韦德科普!

  联想到那个妻子晚归的情人节之夜,米凯尔的意志几乎在顷刻间崩塌。以至于妻子想让他给女儿取个名字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相信你能想出最好的名字。”

  于是阿纳斯塔西娅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纳斯塔加,乳名“尤西娅”。

  这个名字寄托着美好的希望,可她不知道的是,之后等待她的,将是愈陷愈深的绝望。

  时值1931年,等待着人们的,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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