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守(6)

  初升的太阳从背后射来,米脂西门在大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正好将流寇的营寨覆盖。早晨天气十分凉爽,平原河谷,弥漫着一层薄雾,轻轻围绕着王嘉胤的大营。这本是一个宁静的清晨,它应该孕育着露水,孕育着喇叭花的骨朵,孕育着生命的希望。可现在,却孕育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参差不齐的帐篷,杂乱无章的旗帜,长短不一的号角响起,人头涌动,在薄雾中渐渐聚拢成一堆一堆的人群。当早晨的炊烟和薄雾慢慢散去之后,寨门大开,三条人流从营内倾泻而出,人潮涌动。

  乱糟糟地三个方阵,没有任何新意,每个方阵目测之下约有两千人马,六千乌合;然后是三列每列至少三百人,是弓手;跟着又是三个方阵,这三个方阵明显比前面的整齐很多,每阵横列五十人,纵列十派,一千五百精锐。

  号角雷动,熙熙攘攘,城上正在休息的长峁团练腾地站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是流寇进攻的信号。几名什长在城头上跑来跑去高喊着:“快点起来,起来,流寇攻城。”

  庄正从城楼出来,伸伸懒腰,将腰带紧紧一勒;庄五搓着手,咬着刚刚送上城头的馍馍,给庄五递去一个。

  唐无病一直站在城垛之后,盯着城下的方阵,李成栋郝进忠分列左右。李成栋道:“大人,今日恐怕要见真章了,后面的方阵乃王嘉,王贼亲自统率的精兵,全是各镇逃兵组成,由他侄子王二亲率。”

  唐无病抿着嘴唇,轻轻掰着手指关节,仔细看着乱糟糟的流贼,总共不过三十具云梯,盾车只有十二辆,这点可怜的装备,能接近城墙吗?他轻轻问道:“预备队在哪?”

  郝进忠舔舔嘴唇回道:“老爷,外乡哨,少年哨已在门下列阵。”

  唐无病点点头,心里快速盘算着,目前城上有五十长峁团练,五十名碎金驿士兵,二百青壮,二十名长弓手,五十名巡检司弓手,八十名碎金驿弓手。四百五十临时凑成的乌合之众,兵力够吗?

  唐无病下意识发令:“命少年哨上城备战,西门团练火速增援。”话音刚落,黄飞虎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头。

  唐无病看看他微微一笑:“子寅兄,你怎么来了?”

  黄飞虎道:“昨夜知道西门填壕,只是黑夜里不敢轻动,今日一早看看南门没有动静,想必流贼必然大攻西门,于是就带着南门辅民过来帮忙。”

  唐无病朝他点点头,真是一个好帮手,除了有时候人有些耿直,其他都不错:“烧些开水,多准备金疮药和绷带,就是干净的布条,前两天不是已经吩咐洗晒了吗?”

  黄飞虎点点头:“一切准备好了。”

  十面大鼓被抬出营外,“嗵……”二十条大汉赤着上身一起擂响,那动静也足以惊天动地,每个人的心脏都随着鼓声挑动,城下的流寇被鼓声刺激的杀声震天。

  少年哨偱阶而上,鼓声震天,黑压压的乌合之众步步进逼。少年们在城上整队,脸色随之变白。庄正将最后一块馍馍塞进口中,从少年哨面前走过,扯开他沙哑的嗓子下令:“长弓手上箭,一百步攻击准备。”

  随着战鼓的鼓点,流贼前面三个方阵开始向前挪动,他们几十人抬着一架云梯,推着所有盾车,每架云梯后面又跟着上百人,嘶叫着,呐喊着,给自己壮着胆子,朝城墙迫近。流寇的确不懂得攻城,除了缺乏攻城器械外,士兵的阵容依然是那样混乱,完全是凭勇气一窝风而上。

  云梯前进到一百步开外时,唐无病终于看清楚了城下敌阵走在最前面的人,一群光着膀子,头扎着红色头巾,口中发出“桀桀”怪叫的汉子挥舞着大刀引领着人群大步走来。唐无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这些流贼有胆量攻城,看来类似红灯大师兄是历朝历代造反者的必修课。

  庄正搭上弓箭,大声下令:“长弓手……预备。”四十名长弓手同时举起弓,“一百步拦截射,放。”

  “嗡”一阵羽箭冲天而起,给流寇带来了第一批死伤。因为密集的队形,有十几人中箭倒地。但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光膀大师兄们竟然无一人中箭。那些依附的农民们终于没有因为十几个死伤造成崩溃,他们信心十足地跟在怪叫的大师兄们的身后,撒足狂奔,奔跑和叫喊给这些平民百姓壮着胆气。

  到五十步的距离,长弓手已经六发,已经接近极限射速,半大的孩子们明显拉弓的力气有些不济,速度已经明显跟不上刚才。

  不过,到了这时,另外一百五十名角弓手终于加入了战团,他们的羽箭与长弓一起泼洒在人群之中,高速奔跑的人流不时出现空缺,这些被射倒的人必然是个死,六千名狂奔的人流根本不懂得躲避,千万双脚从他们身体上踏过。只是那些零星惨叫很快淹没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喊杀声中,激动而近疯狂的人们形成的洪流铺天盖地,展现出一股拼死的决心。

  唐无病皱着眉头,为什么今日的乌合之众如此鸡血?难道仅仅因为他们身前这些大师兄吗?

  角弓手的加入也无济于事,每轮弓箭射击,总能带来几十人的消失,但对于六千人的队伍,这又算得了什么。云梯已经非常接近护城河了,弓手们停止了抛射,每三个人趴在一个缺口轮番向下射箭。

  流寇跟在后面的弓弩手也开始掩护射击,他们大约有一千人,站在离城墙四十步约莫八十米的距离,向城上抛射。

  唐无病被迫躲在一张八仙桌之后,其他所有人举起木板、桌椅这些临时的挡箭牌,躲避着覆盖在城头上的箭雨。

  双方就这么对射着,虽然流寇不占地利,但他们人多势众弥补了劣势,不时有兵壮中箭退下火线。

  最要命的还不是箭雨,那股充满着泄气的怪叫声涌到护城河边,通过几条通道漫过河来。打头的大师兄们已经逼近城下。

  为首一个大师兄膀大腰圆,手持一把鬼头刀,竟然站在通道上挥刀指挥身后冲锋,几名弓手都尝试射他,一个刚刚露头就赶上城下甩上来的一箭,正中肩膀;另一个箭发出去了,但是或许是担心城下的乱箭,手一抖,竟然没有射中。城下的乌合们竟然真的以为大师兄有神灵保佑,发出一阵近似野兽般的嚎叫,从大师兄身边蜂拥而过。

  庄正一把抢过身边一把角弓,搭上箭,“射不死吗?蠢货!”突然从垛口之间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那个朝身前身后指挥不停的大师兄连珠三箭,当头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额头,箭的速度如此之大,穿颅而过,大师兄晃了晃,第二第三箭接踵而至,同时穿透了他那看似雄厚的胸膛,大师兄哼都没哼一声,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从他身边通过的乌合们顿了一顿,在千军万马中一个人的生死本不起眼,可这个神人一般的大师兄支撑着乌合们小一半的士气。

  一名农民转身要逃,可另一名大师兄冲了上来一刀削掉他的脑袋:“后退者死!”乌合们毫无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冲向城下。

  唐无病对着庄正手口并用,“停下来,停下来。”流寇已经冲到城底了,作为远程打击的弓手们再与下面的人拼箭显然很不划算。

  庄正在下令停止攻击前,再射倒了两名大师兄,才满心不痛快地下令弓手后退。

  一架架云梯努力地伸向城头,每架梯子有四个人扶着基础,那些光膀子的大汉纵身而上。

  守城的法则是让对方远离城池,无论是吊桥还是护城河都是因此而设置。而当对手接近城墙时,就要让他们重新远离。

  所以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梯子推倒,攻击方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如意,一般梯子的上端都会架在低于城墙几尺的地方,但足够攻城者攀上城墙。

  眼前米脂县城东门就是这样的情景,在攻城者爬上梯子之后,城下的弓手停止了放箭,而城上无法推走梯子,只能看着下面的人一窜一窜地向上攀升。

  当然对于守城方怎么可能没有手段,第一波的反击开始了,一个个着火的油罐砸了下来,有的在攻城者头上开花,火油迅速席卷全身,那些大师兄们终归是凡夫俗子,浑身浴火,惨叫着滚下云梯。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可能是最残酷的死法,那痛苦的惨叫如刮骨尖刀,令人战栗。

  没有砸到人的火罐掉落在城下,火随着铺开的石油四处乱窜,那些跟在后面的,扶着云梯的同样怪叫连连。

  唐无病在火盆上点燃布条,从缺口将陶罐推下去,高声喊着:“再来一罐,烧他娘啊!”城下的惨叫怪叫此起彼伏,城上丁壮士气更盛,“再来一罐,烧死他们……”

  溃退了,那些乌合们无法应对燃烧弹的攻击,城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即使最勇敢的大师兄们也回头就跑,崩溃无可挽救地发生了。

  庄正一声唿哨,弓手们跨步上前,接替了米脂民壮,“自由射击……”一百多人同时出现在缺口,箭雨泼向崩溃的乌合。

  “退了!狗日的退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刚才已经紧张到极点的民壮们顿时欢呼一片。

  唐无病这才从城垛后转出来,眼前的情景惨烈无比,五条通道上扑倒着几十名死伤者,城下还有十几个被烧死的人,身体的脂肪还在燃烧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冲上来令人作呕。眼光再挪远一点,平野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百多具尸体。

  经过若干场厮杀的唐无病终于对眼前的情景无动于衷,城上的民壮还有四乡的步弓手甚至包括一些碎金驿的士兵都已经吐成一堆,长峁的团练们神情却十分轻松,互相谈笑着,拿那些赤膊上阵的大师兄们开着玩笑。

  城头上的味道千奇百怪,唐无病皱皱眉头大声下令,命令手下立刻清除城上污物,清点人员损失。

  各队上报,总共死了四人,全是躲避不及被箭射中要害的米脂民壮,伤者多达二十二人,其中长峁团丁有四人受伤,不过并没有致命伤。

  唐无病指挥辅民将伤者下运,还没忙完,外面的号角又再响起。唐无病回头一看,三个整齐的方阵在鼓声中向前移动,来了!

  李成栋神情一黯:“大人,王贼这次是豁出去了,你看三个方阵一千五百人,后面一千弓手,加上不沾泥率领的五百骑兵,这三千人乃王贼部下精锐。”

  唐无病眉头一皱,口中喃喃自语:“围城四日,为什么到了今日才大举进攻?之前他干什么去了。”

  李成栋道:“攻城毕竟是下策,他原先想用内应破门,现在内应被大人破获了,只得采取下策了。”

  唐无病道:“那会不会用地道?”这是他知道的几种攻城方法之一。

  李成栋道:“大人说的是梭子军吧,这方面王贼倒没有这样的人,听说汉南的王大梁手下有一批矿工,他们或许能挖地道。”

  唐无病点点头,这样还好,不用没完没了应付各种不同的手段。唐无病道:“王贼没有梭子军,没有太多材料建造攻城设备,仅靠人填,我就不信他能破城。”这话既是说给身边的几人,也是给自己打气。

  庄正摸摸胡子,哼了一声:“就是欺负我们弓少,不然我能让他们连城都摸不着。”

  黄飞虎摇摇头:“人不少了,去年贼攻镇羌所,所内守军不过五百,围八日不下。”

  庄正被噎了一下,刚要再说话,唐无病摆摆手下令:“清理城墙,备战!”

  鼓声震天,众人心里一紧,赶紧下去布置,一时间,城上腰鼓声密集地想起,各什长口令相传,长峁团练紧急集合,而其他民壮、士兵,也学着长峁列队。

  乌合之众退下去,在精锐组成的三个方阵前被乱箭射住阵脚,一些头目开始整理队伍,不知道哪里又来了几千乌合百姓,又组成了几个方阵。溃军从方阵身旁流过,十面大鼓重新擂响。

  ……

  又一个白天很忙,干脆更新一次发上来,慢慢欣赏。<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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