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

  将画卷呈给皇上的当天下午,扬无咎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口谕,让他翌日清晨进宫拜见皇上。他很是高兴,想来那梅意皇上必然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他得了这个消息,拜谢了秦桧与王氏,随即出府寻周邦彦去了。扬无咎到周宅的时候,周邦彦正躺在院中的石椅上晒着太阳,身旁的炉子上正煮着什么。

  扬无咎悄无声地走近了,只听周邦彦冷不丁地出声:“无咎得了好消息,便来遮我的太阳?”

  “哈哈,兄长猜到了。”扬无咎在炉子旁的的竹椅上坐下。

  “如何猜不到?你这小子几日不曾在午后出门,今日来了,不是因为得了进宫的好消息吗?”周邦彦撑着石椅坐起,打趣地看向扬无咎。

  “正是好消息,无咎特来与兄长分享。”扬无咎笑说道。

  周邦彦微微笑了笑,起身走到炉子边打开陶盖,一阵清冽的香味传了出来,扬无咎问道:“兄长这是在煮什么好东西呢?也说与无咎听听。”周邦彦瞧了瞧陶罐里的东西,将盖子盖上,拿起搁在旁边的竹扇扇了扇火,回答道:“青梅。”

  “兄长怎生这个季节想起煮青梅来了?”

  “青梅,自然是为了酒。”

  周邦彦一贯爱研究各式各样的酒,定是哪天读到了跟青梅有关的诗文,心中就记上了,扬无咎凑近了那陶罐,细细闻了闻那青梅混合酒后的香气,柔柔的气息飘荡在他的鼻尖,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那日逆光中李师师浅笑的模样。

  该谢一谢她。

  扬无咎在石凳上坐下,任着自己的思绪与李师师缠上关联。

  丝丝缕缕,如酒香飘摇。

  周邦彦见扬无咎没了声音,脸上却又似隐着些笑意,心下好奇,问道:“怎么突然没了声?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唔,想到一个女子。”

  扬无咎倒是毫不隐瞒。

  周邦彦这下可来了兴趣,干脆将正煮着的酒放在一旁不管了,凑过来贼兮兮地问道:“哪一个女子让无咎挂了心?快说与兄长听听!”

  然而扬无咎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他轻轻咳了两声,说道:“并非挂心,无意中想起罢了。兄长还是好好吧。”

  就知道你不肯说!

  周邦彦知道扬无咎一贯别人要问他偏不答的性子,佯装生气瞪了眼也就去关心那青梅酒了。

  青梅的香气愈发浓郁了,配着欢悦的火焰倒显得格外清凉。

  两相矛盾之感,交织缠绕,又令人感到奇妙的舒畅。

  扬无咎阖了眼,想到那日阳光晕染下李师师倚门而立的姿态,心中便像溜入了什么东西,叫人想要抓住,却又看不明朗。

  他心下觉得,这青梅酒,该是很适合她的。

  于是起身拿开陶盖,见酒的颜色已近微青,便拿了酒壶与酒勺过来,自顾自地向酒壶中倒酒。

  周邦彦可不乐意了。

  “无咎!这是我的酒!你别全倒了啊!”

  扬无咎笑说:“兄长不是常说,美酒要配佳人吗?无咎如今就想看一看此酒是否当真与佳人相配。”

  周邦彦竟被噎了一下,想到扬无咎适才那沉思微笑的样子,心中已明了了五六分,得扬无咎如此,真是难得啊难得!这下周邦彦也不拦了,他心中可是对扬无咎送酒的佳人充满了好奇,恨不得让扬无咎将这一罐的青梅酒都拿了去。

  扬无咎抬眼看了看一脸坏笑的周邦彦,说道:“佳人只是佳人,兄长你便不要再这幅表情了。”

  “哼,你小子便就嘴硬吧,我不问是谁,便看你能瞒到及时。”

  赌气似的别过脸去。

  扬无咎只觉得好笑,他不过是对李师师有些佩服和感激之情,哪有别的。

  装好酒,扬无咎拿了酒壶便和周邦彦作别离开了。

  周邦彦看着几乎空空的陶罐,心下骂道扬无咎果然是个“强盗”,他这个兄长做得是多么懂得包容啊!

  脚步一点都未耽搁,片刻到了兰阁偏院门外,正想要敲门,视线瞟到院内一棵大树的树枝直长出了院墙来,郁郁葱葱的,看了心中很是舒适,何况他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从门进的主儿。

  手撑在院墙旁的一个石台上,扬无咎轻轻松松一跃而起,脚用力反蹬墙面,身子腾空,手快速抓住斜伸出的树枝,再一撑起,人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那树干与树枝的叉口处。

  向兰阁望去,便正看见一个开着窗的房间,房中装饰简单,不似一般的装饰华丽,反而近乎朴素。房中床边挂着的粉蓝襦裙倒是有些眼熟,扬无咎想了想,不正是那天李师师穿的那件?

  这时,房门被推开来,女子纤细的手指在红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嫩,李师师走了进来。

  扬无咎倚在树枝上看向房中的李师师,不觉唇角早已染了笑意,她的装扮同那日一般素雅,嫩绿色的襦裙将将拖至李师师的脚边,走路时裙角摇曳,露出掩下的精致绣鞋。

  李师师并未发现窗外的扬无咎,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仔细梳理长发。

  素簪取下,黑发如瀑倾泻,偏她不自知地扭头将脑后的头发拨至肩前来,露出颈后一小块白皙娇嫩的肌肤,与垂落的黑发相称。

  这一切不过是女儿家平常之举,何况声色之地中有的是女子能将梳妆之态做得更加勾人心神,扬无咎多少也见过。

  然而李师师这番举动落在扬无咎眼中,却是难能可贵的清雅。

  李师师将长发梳理后重新挽起,这次她自己动手挽了一个稍稍复杂的髻,再用红色的桃木簪别起,梳理好头发后,李师师像是凑近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抿着嘴笑了笑,那笑里有的只是一个女孩子单纯的快乐,而不是人前那样一点也挑不出毛病的恰好的笑。

  还是个女孩子啊。

  扬无咎低头看了看别在腰间的酒壶,心下竟有了说不出的期待,他刻意咳了两声。

  果然,听到突兀的咳嗽声,李师师马上抬起头看向窗外,便见着扬无咎一身白衣倚着树枝,嘴角如前几日一般挂着一抹笑,冲她扬了扬酒壶。

  郎君携酒至,如何不相迎。

  李师师脸上重新现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向扬无咎轻轻点了点头。

  扬无咎倒是并未在意李师师笑容的转变,轻轻一撑树枝,人直接从窗口跃入房间,他将酒壶放到桌子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笑着看向身形规矩的李师师:“娘子可是好奇我为何再次前来?”

  “师师不敢妄自揣测郎君的心思,只是郎君上次离去之时便拿走了筹码,郎君至,师师便迎。”

  “看来娘子心里其实并不是十分欢迎本郎君前来?”扬无咎故意出言逗一逗她,心下却是想再见一见李师师适才梳妆时简单而轻松的表情。

  李师师并未让他如愿。

  “并非如此,师师既然相迎,便是欢迎的,再者,郎君也应是带了什么好消息吧?”

  “便知娘子聪慧,一看便知。”扬无咎明白李师师那样放松的神情并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他现在对她来说还是个不知身份,需要推测的人哪。但他面上笑意未减,伸手将桌上倒扣着的酒杯放正,打开酒壶,将青梅酒缓缓倒入酒杯中。

  香气溢散。李师师想起在来兰阁之前她也曾经常摘了青梅给弟弟偷喝几口,姐弟俩便会在这样的日子在院子里慢慢喝完一小盅青梅酒。

  她好想念这香气。想念她的弟弟。

  没了她煮青梅,他也会时常想念吗?

  李师师感到眼中有些酸涩,于是立刻克制住延伸的思绪,端起酒杯,冲扬无咎举了举杯子:“郎君赠师师青梅酒,师师便饮尽为谢。”

  青梅的香气在李师师的口中徘徊,那清冽之感最让她欢喜。

  扬无咎却早就注意到李师师情绪的转变,甚至她饮酒时睫毛的微微颤抖都一点不落地入了他的眼,但他不会说破。既然都喜爱这青梅酒,便开心地喝吧。

  “本郎君此次带了青梅酒来,便是答谢娘子那日解了我梅意之惑,唯有青梅,最能表达我对娘子的感谢之情。”扬无咎向自己的酒杯里斟满了酒,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李师师笑了笑。

  “除此之外嘛”扬无咎顿了顿,看向李师师。

  “郎君想说什么?”李师师配合地开口。

  “本郎君一向好探究事物真假,邀娘子共饮青梅酒便是为了验证一句话是否为真。”扬无咎语气认真,似乎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李师师放下酒杯,安静地等着扬无咎说下一句。

  扬无咎拿了酒壶起身为李师师斟满了酒,坐下笑言:“美酒配佳人,现在来看,此话不假。”

  眼前的年轻郎君似乎几次相见都是身着白衣,不染纤尘一般,面上神色平和,嘴角惯常地带着抹笑意,显着一丝玩味,偏生语气诚恳而又认真,不顾内容,倒像是在同她商讨什么重要而又严肃的事情。

  美酒配佳人。

  被他如此自然地说出,李师师倒是要忘却了它常被用来戏谑的本意,只觉得是他占着什么特别合理的理由了。

  李师师与扬无咎语言来往也几次了,她已能从他状似玩味的话语中探得一点他的本意,将玩笑和事实混着说,似乎是这位郎君的习惯呢。

  不过这样她倒是挺喜欢的,简单的东西藏在话里头,细心地听一听便能听得出来,他故意透给她知晓的,她明白。虽然并不明白他为何向她袒露一丝真,但有总是好事,她不会拒绝。

  “那师师祝贺郎君探得真假,不负青梅,也不负师师担了佳人之名。”李师师举杯笑了,显得轻松了些,她耳边的碎发安静地蜷曲着,扬无咎看着觉得别样的顺眼。

  他想起送到宫中的那副墨梅图,说道:“娘子赠我梅意,本郎君着实感激,不知娘子对绘画可还有兴趣?”

  李师师见上次那副墨梅图,便已知面前这位郎君画工卓然不俗,她也一直想要寻得绘画上的长进,若是这位郎君能够教授与她便好了。

  扬无咎见李师师虽未言语,但脸上却隐隐有着期待之色,弯眉笑了笑。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他便想要看她这种自然初始的神色,似乎如此就能感觉更加真实。

  而这真实感是缘何而起,他并未再深想。

  “如若娘子不嫌,本郎君教授娘子绘画如何?”

  他声音低低沉沉,离她很近。

  她看向他,他深深的黑色眼眸中,有着浅浅的笑意。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