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无痕,吴铭云竹

  床榻上的人显然是和衣而睡,在我闯进来那一刻,不慌不忙地起身,坐在床边,一身青色衣袍。

  这么淡定,总感觉是对我的侮辱,好歹我也是习武之人,还是夜闯他的房间,就一点都不害怕我会杀了他吗?

  他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之色,这一丝苍白让原本消瘦的面孔,更显憔悴。

  我撇了撇嘴,这么弱。

  可能是我的表情愉悦了他,他微微牵了牵嘴角,含笑的眼眸中映出一身宽袖白色纱裙的我。

  我沦陷在那静似湖,深如海,却又深邃如暗夜的眼眸中,那双眼眸与夜的漂亮的眸子那般像,一时间的微怔,我忘记了自己“刺客”的身份,直到……

  “搜,给我挨个搜,务必要抓到刺客。”

  “是。”

  我听到四散而去的整齐化一的步伐声终于回了神,回首看向窗外,那晃动的人群让我莫名的心慌,我迅速转过头,看向床榻之人。

  那人正自顾自的整理着他身上略有些褶皱的衣衫,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并不言语。

  “我不是刺客,我是追一个黑衣人追到了这里。”

  我一边小声地解释着,一边向床榻靠近,心中寻思着,他若是想要将侍卫招来,我好点了他的哑穴。

  真后悔没跟夜无痕那厮学学隔空点穴的手法,不然此刻我就可以趾高气扬地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喂,不许出声,不然可就不止点你哑穴这么简单了。

  其实,若不是刚才逃跑时没记清路线,我真想带他到那个房间去看看。

  “许统领,只剩王爷的房间了……”

  “王爷?”

  我心中一惊,怪不得这么淡定,整个王府人家是老大!

  看着面前自始至终都淡定自若的人,脑子中只有一个想法,逃。刚一转身却又意识到自己此时前有猛虎,后有追兵的处境,一时没了主意。

  我扬起手掌,准备劈晕他,手腕却被他擒住。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我,却开口对外面的人说道:“本王这儿无事,你们去别处搜吧。”

  外面答了一声“是”,便听到众人渐远的脚步声。

  接着,他戏虐道,“没把俊王那匹马劈晕,这是又来拿本王练手?”

  我若能用内力,那匹马早死了。心中忍不住又开始埋怨,干嘛要封住我的穴道,害我被人嘲笑。

  他放开我的手腕,起身落座在桌案旁,伸手端起桌上的那盘糕点,看了看,朝我招了招手。

  “牡丹糕。这次鼻子怎么不灵了?”

  我确实是喜爱牡丹糕,夜无痕和顾师兄前往豫州,回来时必会带回牡丹糕。

  我原本想他若问我,我便胡乱编个名字糊弄了他,也免得今日的过错祸及俊王府,可依现在的情形,不免让人心生疑虑,他似乎认得我。

  “王爷认得我?”

  他轻笑,“你可知这是谁的府邸?”

  我摇了摇头,“不知。”

  “果然是你能干出的事儿。”

  “这是离王府。”

  离王府,我点点头。

  等等,离王?吴铭云竹不就是刚被封了个“离王”吗?

  我与吴铭云竹见过一两面,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真不怨我记性不好。

  我干笑两声,“今夜误闯您的府邸,是我不对,还望离王大人大量,切莫与我计较。”

  “你这……”吴铭云竹乌黑的眸子中笑意更浓。“倒不如打晕了本王,趁机溜了,他日见你,本王也断不会难为你个小丫头。”

  我确实想弄晕你,你不是没给我机会吗。

  “这丫头,可真是将本王的眼都骗过去了。”

  这话不是吴铭云竹说的。

  话音刚落,房间里便多了一人,正是在街上拿锦扇挑我下巴的安王,吴铭云尘,依旧是一身紫色锦袍。

  “嘴上自知理亏却还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果真有趣。”吴铭云尘看向我,又想用锦扇挑我的下巴,不过,这次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一巴掌拍开了他的锦扇。

  “十四,看了这么久的戏,该看够了。”

  吴铭云尘转身,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看向吴铭云竹,亦落座在桌案旁。

  “本王意犹未尽,决定在看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梁赫。”

  吴铭云竹道了一声,墙角的黑影中走出一个人,正是暗夜堡的梁赫。

  “送客。”

  “十三……”

  未等吴铭云尘说完,梁赫便拎起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瞅瞅桌上的牡丹糕,坐了下来,伸手刚要拿,忽而见吴铭云竹苍白的面孔透出了红润,却转瞬恢复原样,不由得惊呼:“苍颜红!”

  这种毒,我是知晓的,出自医圣夺魂之手,却从未在江湖出现过。

  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

  “师父,这个,叫什么?”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娃娃,一袭火红色的绸缎衣裙,左手托着瓷瓶,右手捏着一粒赤色丹丸,放在鼻前嗅着,好奇地瞅着面前的衣衫褴褛,却容光焕发的白头翁。

  白头翁捋着胡须,“苍颜红。此丸遇水即溶,无色无味,食者无任何中毒症状,只是身体虚弱,面色苍白,偶尔苍白中略显红润,故称苍颜红。”

  “偶尔苍白中略显红润。也就是说中此毒后,还能活上一阵子?”

  “此毒为缓性,虽同时侵入五脏六腑但蔓延缓慢,至少也需半年才夺人性命。”

  女娃娃小嘴一努,将药丸放入瓶中。

  “既要害人,又何必留活路?”

  “如若就医,那些大夫诊出虚亏,定会开些补药。补药只会加快毒物蔓延的速度。”

  女娃娃微怔,好歹毒。

  这个老翁便是医圣夺魂,世人只知医圣夺魂行踪不定,却不知他早已投奔贤德王门下。那个女娃娃正是幼时的我,贤德王府的郡主,东宫叶染。

  “该不会没解药吧?”

  夺魂若想置人于死地,这点不无可能。

  “若无解药,如何解释万物相生相克之理?制此丹药除却千潭葛,用的皆是暖性毒物,若要解此毒倒也简单,只需连续七日冰水沐浴,每日一次,选在午夜,每次两个时辰。”

  夺魂看着一脸认真的我,知道我正努力将他说的话铭记于心。

  他弯下腰,从我手中取出偷偷藏在手中的那粒苍颜红。

  “小郡主就不要胡闹了,你若有个好歹,贤德王怕是要把我赶出府了,想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要沦落街头。”

  “我原本想吓吓父王呢。不过这解毒的法子还真是罕见,这么简单,估计都没人相信。”

  夺魂仰头大笑,“确实,无人信。”

  “苍颜红?”

  吴铭云竹看向我,“你如何看出?”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也确实不敢说。

  总不能告诉吴铭国的王爷,自己是当年被吴铭帝,你父皇暗杀的贤德王的女儿,而你所中之毒正是贤德王府的门客,我的师父医圣夺魂所制的吧。

  若这般解释,我非被他活剐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吴铭帝活剐了。

  “反正你信我就是了。此毒名为苍颜红,你只需每日午夜冰水沐浴一次,每次不少于两个时辰,连续七日便可解此毒。”

  吴铭云竹的目光直射我眼底,我看到了他眼中我眸子里的歉意,亦看到了他眸子里的疑惑。

  “你可知御医如何告知本王?”

  “他们道无解,只为本王开了些补药还有一些个续命的药物。”

  我轻哼一声,“宫中的御医,都是些废物,你若想要活命,便照我的法子做。”

  “此毒的材料有一味千潭葛,你可知此物生于极寒之地?”

  潭葛生于万丈冰潭的潭底,沉睡五百年发芽,长成亦须五百年,故又称之为“千潭葛”。我听夺魂提及过,他说千潭葛剧毒,中此毒者不可淋雨,不可浸泡冷水,身体欲寒,毒,扩散欲快。

  照此说法,确实不可冰水沐浴。

  可,夺魂说过,除却千潭葛,其余皆为暖性,或许……

  增强千潭葛的毒性,使得苍颜红本身相生相克,毒性慢慢消磨。

  “我与你无冤无仇,无须害你,你大可放心。”

  吴铭云竹依旧看着我,我知道,他不信我,谁会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

  我轻叹一声,垂下了眼睑。

  为何不信我?

  我起身朝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我笑得一定很勉强。

  “切记,万不可食用补药。”

  “染儿,我信你。”

  我的脑子在听到他真实的声音时,瞬间一片空白,僵立在那儿,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我缓慢地转过身子,那般柔情似水的目光,那般熟悉的嗓音,这张陌生的面孔有着我所依恋的眼眸。

  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看向那张陌生却温润如玉的面容。

  “夜?”

  他拥抱让我心安,却也燃起了我内心的怒火,我冷冷地看向他。

  “若毒无解,你便打算一声不响的去了?”

  “梁赫去影剑宫那日,你便知自己已经中毒。所以告诉我人去心留?”

  我伸出右手,掌心处躺着他留给我的字条,他皱着眉,别过头去。

  “何必留心于我,我不稀罕。”我直视着他,说出的话同样冰冷,伸出手用力推开他,便要离开。

  我是真得气。

  “对不起,”他又将我拉了回来,拥着我的双臂一紧,将我箍得动弹不得,伸出手开始蹂躏我的脸。

  “染染,不气了,会变丑的。”

  “你,”这厮,每次一这般嬉皮笑脸的与我说话,我就不知要拿他怎么办了,我白了他一眼才正色道:“你知不知道若再晚些时日,你真的会丧命。”

  “知道。”

  而后一脸气愤,恶狠狠地说:“别让小爷我知道是谁干的,不然小爷我一定让他好看。”

  我拍了他一下,万分嫌弃地说道:“满门心思就知道与人秋后算账,事先就不能多提防着点儿?”

  听到我说话,这厮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神情,瞬间转为嬉皮笑脸,“是是,染染教训的是。”

  我的手伸到他的脸上捏了捏,不由得感叹,“竟然跟真的一样,离王呢,被你弄哪儿去了?”

  他有些诧异,“染染觉得我这皮囊是假的?”

  这次轮到我吃惊,伸出手在他脸侧抠了半天,直接把这厮逗乐了。

  “染染,这次是真的。”

  我很好说话得点了点头,“那之前就是假的了?”

  “你竟然骗我!”

  “不气不气,”他拿起一块牡丹糕塞进我口中,“吃桂花糕。”

  “染染,我不是故意的。”他叹了口气,“这次不骗你了。”

  “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箫’?云竹是做箫最好的材料。”

  原来如此。

  “那个人是谁?”

  夜无痕便是吴铭云竹,那暗夜堡中被悉心保护的那个人又是谁,夜称他为“大哥”。

  “他是堂主‘鬼面’的儿子,和我年纪相当,我被带到暗夜堡后,便一直由他易成我的模样,这次若不是我执意回宫,这苍颜毒之苦的便又是他承受了。”

  此刻我理解了他的的无奈,却仍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合起的双目掩盖了他的愧疚,紧皱的眉心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疼痛。

  “夜……”

  他睁开双眸,淡淡一笑,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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