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酒局

  六子人称笑面虎,只要是说话必是带着满脸桃花样的笑容的,看上去貌似开心,但偏偏能感觉出一股子不真诚的意味,若不是我了解六子这人,初逢乍见的,第一感觉肯定觉得这人是个细心思的弯弯绕,满肚子心眼子,不是我喜欢的交友类型。

  六子一掀帘儿,手中托着的托盘里有瓶白瓷茅,这酒蛮贵的,一般我们只喝玻璃汾,也就是五块钱一瓶的那种,这酒要到百把块了,我老爹一个月工资也就两三百块钱,要不是请重客,寻常人家谁会上这排场。

  众人虽都是喝酒的好把式,但各个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我知道的也就小龙,在舞厅里当保安,靠着一身的铁功夫,干出了一片地盘,但他没啥脑子,与人打个架啥的还成,真要有一班兄弟跟着他,这大哥只怕当不过三天就得给弟兄们全哄走了,算命先生说过,这家伙是个逍遥命,一生虽攒不下啥钱,却也受不下啥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少忧虑,多财运。照往常,弟兄们见六子拿了这好酒肯定要戏言一番,但奇怪的是,这次他们见了这酒竟没有一个人正眼看过。

  我心里纳了闷,一呆之间反教他们拿住了把柄,张秀道:“老丁,没喝过这酒吧。”

  我也装起来,道:“不就是个破茅台嘛,谁还没喝过,这有啥好喝的,要我说还不如咱的玻璃汾呢。”

  大伙儿都笑了笑,张秀冲六子问了句,“没事了吧?”六子笑说,“剩了两桌七八个菜,让张才接待去吧”,说着给他让了座,六子开了酒,先拿起我的杯给我倒上。

  要说这酒如何好法,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喝着美,尤其是倒酒时那一缕香,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美。

  六子把倒好的酒递给我,起了个“请喝”的手势,道:“尝尝咱小地方的飞毛腿,跟你在大城市喝的一样不?”

  我接过酒也不客气,一饮而尽,顺着这酒的曲味儿,兜转两下就吞入腹中,随之一股冷暖汇聚之气自内而外,片刻间,腹中入存丹田之气一般,上下游走,甚为受用。

  张秀不禁道了个“好”,惊了众人一下。这个字本是我要说的,但却被他抢了先去,害的我一口气没出来被他一晃差点岔过去。我咳嗽了两下,狼狈相被众人看见,又是一阵大笑。

  老秃趁机开起玩笑来,道:“六子你怕不是最近手头没钱,灌了后槽的诸尿来蒙事吧?”

  饺子趁机也起哄道,就是就是,我可是见上回五大爷在这儿掀你桌子骂你的酒跟马尿似的。

  “滚你的”六子笑骂一声,道,“是老头子自个儿眼力劲儿不好使,把酒喝成了醋,这也怨不得旁人,谁叫他喜欢对嘴儿喝。”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六子道:“来来来,咱大伙儿都倒上,一块儿给老丁兄弟接接风。”

  众人举起酒杯,六子也不惜酒,连杯绕着倒了一圈,洒出来的酒也有这几个杯子里的一半多。

  我不禁开玩笑道:“六子,近年发了,这么贵的酒都不惜着的。”

  六子笑道:“发啥呀,不罚咱就不错了。”

  我不禁有些疑惑,道:“罚啥?你好好开你的酒馆,又不做那作奸犯科的事,谁会罚你?”

  六子道:“快拉倒吧,自打你读书走了那年你是不知道,这开饭店的规矩多了也不知道多少,又是办这个证,又是办那个证的,不办就说咱吃的东西不卫生,我也是服了,我六子开这些年饭店,也没见吃坏过谁,你说气人不。”

  我当即理解,知道是餐饮办卫生许可证的事情,我有个同学就是干这个的,那年我去他单位看他,曾听他说过,这事基层办得难,有的老百姓不理解,也是费了口舌了。六子打小学那会儿就是上课打瞌睡,下课掏鸟放炮的水平,他不理解也正常,这人还有些死板,道理非得自个儿悟出来的才叫道理,旁人跟他讲的他总会觉得有问题。小时候就轴不过他,现在也也懒得跟他废话。

  当下只说了句:“这有啥气人的,叫你干啥你干啥得了,那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了,要跟上形势。”

  六子“哎嗨”了一声,道:“不跟上还能咋,谁叫咱是这天底下的人嘞?”

  吴文善是个热爱时事的,一听这话来了兴致,道:“咋,你还有啥大志向?”

  这小子带个圆黑框的小眼镜,说话时,总爱推一下眼镜托,学电视里的老学者们学的颇有几分神似,但不知为啥,在我们看来,总觉得这小子有些欠揍。谁被他调侃上了,那可比被抛了祖坟还难受。

  六子当即有些不耐烦,道:“吃你的,我要有啥大志向,第一件事非得把你那近视眼给治好不可,省得一天天的看人都跟找虱子一样。”说着忽想起什么,脸上神色一喜,冲众人道:“哎,你们不知道,上次这小子瞧见刘雪……”

  咳咳,吴文善立马大咳两声打断六子的话,显然是不想让他说出来。

  但众人都是些好事之徒,吴文善越是这般,越觉得话中有料,见六子一顿,当即催促了“快说,快说”。

  六子刚要再说,吴文善又咳,山子忍不住了,一把搂住吴文善,另只手从桌上拔了个鸡腿就往他嘴里塞,吴文善是个细身板,自然拗不过山子的虎背熊腰,被他牢牢制服,只能狼吞虎咽吃着鸡腿。山子一边将他制住一边催六子“快说快说”。

  六子当即道:“那次刘雪来我店里相亲,约着个小白脸子,坐那儿吃饭。”

  “咳咳”吴文善挣扎着做声更甚。老秃忙叫:“按住了,按住了,小龙,帮帮他。”

  别看吴文善身子骨没山子壮实,可到底是个成人,有些气力,两手摆动着挣扎着还要阻拦,但任他再如何,只要小龙上前将他两手抓住,也顿时像个小鸡子似的,动弹不得。

  六子继续道:“那小伙子长挺帅,刘雪那般大咧咧的人看着人家都脸红,可这小子偏不知趣,接了铁叔的褂子,非要上去给人家算命。”

  说到这,六子忍不住当先笑出声来,可见当时囧相非常。

  众人皆催,快讲快讲,张秀还忍不住骂了出来,笑你奶奶,快说。

  六子稍敛笑容,道:“你们猜他拿啥给人家算命?”

  老秃道:“啥?”

  六子道:“这小子也真损,仗着变戏法的手艺,拿了个活王八装在袖口里,给人家算出个王八命,那小白脸是个知识分子,哪受的了这些,见刘雪认出了他,又打又闹的,当时便以为两人有意那他开玩笑,给气走了。”

  众人又是大笑,老秃道:“我听着那小子也是个蠢材,配不上咱刘雪,干的漂亮,放开放开。”

  两人一放开手,吴文善立即就好像要越过桌子来收拾六子。

  六子往后一躲,连连摆手,道:“他们叫我说的。”

  吴文善气道:“我把你个揉不烂的屁股嘴,啥事也往外说,叫老子丢人。”

  我在一边看热闹,发现吴文善骂人的时候貌似也不推他那副小眼镜,以前只见他文文弱弱的,不想几年间,竟变得也会这帮人混在一起骂人了,虽说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文弱的性格中填出几分硬气,倒也颇有些滋味。

  老秃伸手挡在二人中间,道:“有什么丢人的,都是自家弟兄。再说了,咱刘雪那是随便能给人霸占去的?那也得问问咱弟兄同不同意。”

  山子附和道:“就是,不能便宜了那帮子歪瓜裂枣。”

  说着,我只觉背后呼的一阵疾风,随即便听一个女声大骂进来:“你们这帮猴崽子,在这里笑话老娘的不是!”

  我头刚转过半拉,只觉眼前刷的一道白光自上而下,砰的一声,一把菜刀便拍在了我面前的桌沿儿上。

  我被惊了一跳,酒醒了一半,顿时一个机灵站了起来,与来人刚好四目相对。

  这才发现来人正是刘雪,一身功夫装,齐颈短发,上高中那会儿就知道她惯好男人打扮,格外的英风飒爽。站在普通女子堆中,颇为显眼。时隔多年再见,身材越发出挑,白净的小圆脸上,一双大眼睛,蓝中透黄,高挑的鼻梁在当时能惹众女子垂涎。模样那叫一个俊。

  刘雪也不期能在这里见到我,看到我的第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秀见状,调侃起来,“喂,刘大美女,见着旧日情人,不会说话了?”

  刘雪未留神张秀说话,随口嗯了一声,刚巧掉进张秀话语的陷阱里,登时有些不好意思,抄起桌上菜刀,隔桌便朝张秀砍去。

  张秀向旁一闪躲开,直呼:“来真的啊!”

  刘雪气恼道:“谁跟你开玩笑!”又一刀砍了过去,张秀忙躲在小龙背后,刘雪见砍他不着,转头又看向吴文善,吴文善当即“妈呀”大叫一声,忙也起身躲在山子背后。

  老秃见她毫无停下来的意思,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喂,闹够了没有!差不多得了,兄弟们跟你开个玩笑,又没咋。”

  “去你的”刘雪大怒,一刀竟挥向了我身边的老秃,我仗着跟老爹学过几年擒拿手的功夫,忙伸手一把抓住刘雪拿刀的手腕,顺手将刀夺下,也有些不开心道:“喂,过了啊。”

  刘雪愤愤地看着我,气道:“他们欺负我,你还帮着他们,你一回来就惹我伤心,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说着转头跑出去了。

  张秀这时还不忘在背后起哄,道:“喂,不想见到他,可想见到我们嘛?”

  老秃转头看了他一眼,张秀顿时变得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样,不敢再言语。

  老秃推了推我道:“本来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弄成这样,对不住啊。”

  我知这事怪不得老秃,便也摆了摆手,转身过来重新坐下,与弟兄们继续喝酒。

  酒桌上,我们各叙离别之事,小龙本是舞厅保安,现在也不干了,赋闲在家,老秃和张秀还是那么游手好闲,有时帮人家搬搬家自行车接接人啥的,吴文善在精神病院当管事,山子在林场看木头,饺子跟着六子混当饭店采购,日子都还算过得去。但他们嘴上这样说,我却总感觉有什么事他们瞒着我,毕竟酒桌上铁叔只管喝酒吃菜,我无论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是爱答不理的瞎敷衍,我本想问问他眼睛的事情,但铁叔神色上的凝重让我有些难以开口。

  这饭吃了有三个多钟头,自打下午4点半一直吃到快8点,八个人喝了12斤酒,尤数小龙和张秀喝得多,但他俩酒量是真的好,一人两斤竟不大醉,就我和吴文善喝得最少,只喝了半斤多,还晕晕倒到的。喝完了酒外面已经黑漆漆了,不过夏天的夜没有冬天的黑,那时的镇上没有路灯,只有前面镇队上的探灯找着些光亮,我们回家都是一条路,这条路一走就是几十年,闭着眼睛也走不错。

  老秃搀着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许是喝多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竟发现躺着的并不是自己的床,而是老秃的床。

  为什么是老秃的床,不是别人的床,原因很简单,床头的桌子上有一张光秃溜溜的大脑袋相,非常显眼。阳光扫过相片反射出来的光线映入眼帘时,倒真觉得有那么几分真。若非我酒醒,只怕当即就要叫出老秃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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