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故土之城
“你说的好吃的指的就是包子啊。”陆离看到那大大的“徐记包子铺”字眼，强行扯了一下原本还微笑着的嘴角。
“不止包子。”莫执拍了拍胸脯，“还有面条。”
“我要吃包子，我还没吃过包子。”兰因跟在莫执的身后，她刚喝了药，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不过比之前喝药的时候可好太多了，至少脸上红扑扑的，走路也蹦蹦跳跳的。倘若是那次，估计他们一路过来地上都汇成了一条河。这回只是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就当是踩到水潭了，这么热的天，很快就会干的。
看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
“没吃过包子？”莫执有些疑惑，包子又不是啥山珍海味，怎么至于没吃过？
“是啊，因为我爹娘他们都不会，我也没法出村子去，只听那些人说起过。”
“这样……那先来十个包子！”
“店家？”莫执脑袋左右转了转，这蒸笼还冒着热气，店家怎么不见了，“店家？店家？”他又喊了两声。
“来了，来了！”店家搓着绑裙从屋里走了出来，“哟，熟客，熟客，公子你找着你亲戚了？”
“店家，先来……”莫执斜眼瞥着那屋里又走出两人影来，不，不是两人，是一人，只不过一人占了两人影，是那胖掌柜的。
她怎么会在这？莫执突然想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她不是来向徐福买鹦鹉草的吧？
“哟！搁这吃包子呢？”胖掌柜的一巴掌坐到了这四方桌的最后一个位子，“来四两包子，这位阔公子付钱。”
“一两包子是三个。”陆离对着莫执的耳边轻声说道。
“行，这客小爷我请了。”莫执拍着桌子，“再来一人一碗面！”
“一碗少放点水。”陆离添了一句。
“好咧！”那徐福一口气端上来二十二个包子，便又铺着面粉，抻着面条，莫执看着他那被粉扑白的脸，擦了擦便又沾到了绑裙上，莫名觉得这儿还真有些烟火气息。
“原来包子是这样的啊，面皮包着馅儿，难怪叫包，子。”
“啥？你没吃过包子啊？”胖掌柜的一口咽下，又马不停蹄地扒拉起了第二个，“你这从小锦衣玉食的也过得忒好了，从小都喝什么薏米莲子羹，糙米薏仁汤吧。”
“哈哈。”兰因笑了笑，没有说话。
胖掌柜误把兰因当成是哪家的小姐了，这自然是自己和师傅给掌柜的错觉，能时常花几个铜币买鹦鹉草的大夫随身带的病人，她自然会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你看看人家就不张扬。”胖掌柜突然又把话口对准了莫执，“你再看看你自己，不要说大姐我没提醒过你，可能你看不起这泊爻城下层穷乡下的，也别那么猖狂，这儿多的是要财不要命的人，反正烂命一条，管你是哪个公子少爷，照抢照杀不误。”
啊……我真的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啊……莫执真是觉得自己跳到河里也洗不清了。
“不过你这乔装的还真是那么回事。”胖掌柜又看向了一旁的兰因，她摸了摸兰因的头发，“你看你，一点首饰都不带，还给这俩人洗衣物，委屈你了。放心，姐姐我不是啥长舌妇，无论你们是来这干啥的，我一句话都不会往外说的。”
“有意思。”陆离掰了一块面皮放进嘴里，“我们藏得这么好，掌柜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嗨，那还不是我慧眼识珠，本来我只是奇怪，咋你这回带了个这么好看的妹妹，当然，还有一个一般般的弟弟。”掌柜的看了一眼莫执，莫执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脸，冷静，冷静，“这妹妹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看就不是咱这种大老粗，昨天她还一个人坐屋里看书，这不是小姐是什么？还有啊，你这……徒弟，这么不显眼，都是个臭摆阔的，那这妹妹就更不用说了，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啊，小兰因？”胖掌柜的往兰因身上蹭了蹭，好像她真的很喜欢她。
“还得谢谢姐姐给我捎来书看。”兰因笑得弯了眉。
“这小嘴儿真甜，真不枉姐姐我走山淌水给你找木桶来。”胖掌柜捏了捏兰因的脸。
差不多得了……莫执真想出声这么说。
“唉，只可惜你生的那是什么破病，也忒折磨人了，今天是不是好点了？前几天这俩大老爷们是不是还都不在？你就一直搁那木石板那坐着？吓得我都不敢不盯着你，我说你不会是被这俩不要脸的拐过来的吧，我老怕你就那儿跳下去了。后来看你进门来，我还以为你要干啥，没想到你还给我拖地，还把整个客栈的地给扫了拖了。以后啊，他们不管你，你姐姐我管你！哼！这儿就你跟我聊得来！”
兰因……莫执知道她现在的心里藏了千百件事，但她又默默地咽在心里，就好像那朝歌露一样，无论多么痛苦，她都要，咽下去。
还有，这胖掌柜的，倒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哐当。莫执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徐福把那擀面杖扔了出去。
“你还敢来？”
“爹，您毕竟是我爹，来看看我爹怎么了？”另一人莫执见过，当日他被徐福轰出了房间，原来是他儿子。
“滚！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爹。”那人走到了徐福身边，为了他捏肩捶背，语气也变得婉转迁回，“您这几天辛苦了，过几天就是羽门节了，咱们家飞黄腾达的日子就要来了！”
“飞黄腾达个屁！”徐福甩开了他儿子的手，“你再这么继续瞎胡闹我就没你这个儿子！你就算被火烧死，被大水淹死，被打雷劈死，我也不会管你！”
“您看您又说置气话了不是。”那儿子似乎是看到了周围的食客们都正看着自己，便悄悄地凑到了徐福的耳边，说了几句耳语。
“我去你……”徐福一脚踢在了他儿子的腿上，那儿子吃力不住，倒滚在地上，他却也未曾觉得难堪，拍拍手站了起来，说，“谢谢爹照顾，儿子会报答您的。”
他径直往屋内去，不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了，此时的徐福已捡起擀面杖，往水里冲了冲，又开始重新擀着手中白扑扑的面条。
两人都未说话，甚至未曾对视，就此分道扬镳。
“那个是徐福他儿子，徐记。”吃完满满一桌包子和面条之后，四人踏上了回客栈的路，胖掌柜看着他们似乎对刚才的情形还有些疑惑，便对他们说道。
徐记？这个名字……莫执抬头看了看那猎猎风中的“徐记包子铺”。
“这徐记年轻时也是这十里八乡的好后生，但是几次入榜未中，就整日吃喝酒肉了，徐福本说让他以后干这包子铺得了，无病无灾的话，日子也能过得去，但那徐记心气儿高了，死活不肯，现在正琢磨那羽门节一飞冲天的法子。”
“羽门节？”莫执有些不解。
“是啊，这羽门节素有规定，谁能第一个越过羽门，谁就能拿到泊爻城上层的一处房子，就算卖了，也够这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了。”
“房子？”莫执突然想起师父说过胖掌柜在这上层还有间别院，还养了……
“唉，看你这阔佬爷们，北边来的吧，啥都不知道，羽门节，羽门节，办了多少年了这都，每年从这下层的汇影池出发，谁能第一个越过上层的羽门，谁就赢了。到时候千百路人马，各显神通，很好看的。”
“汇影池？”莫执又惊了，因为在莫多克也有一滩小池叫“喙影池”，他还以为那个是因为貌似尖嘴而得的名，想来还是被寄予了老爹对这泊爻城的情分？
“就是那个与玄仪塔相对，位于阴之眼的池。”陆离解答了他的问题，“相传人们可以于池中看见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能看见个屁！”胖掌柜甩了甩手，“我去看过好几次，每一次看见的不是泥土就是虾，没听说过能看见东西的。”
“可是据说三皇子就看见过，否则他……”
“嘘！你不要命啦！”胖掌柜赶紧打断了陆离的说话，压低了声音，“别提他，别提！”
莫执尴尬地笑了笑，这三皇子指的应该不是那个贪玩的小屁孩，而指的是自己的爹。
自己爹当年的英勇事迹，自己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比如说，他当年管束一城，来的就是这泊爻城，这泊爻城一分为二，阳者为上，居住着无数的高官巨贾，他们一掷千金，夜夜笙歌，而这泊爻城的下层，则日夜劳作，忧忧生息。下层拥有的不只是更少的太阳，还有更贫瘠的土地，还有大雨时顷刻涨潮的地势。自己的爹来到这儿以后，把整个城市来来回回看了五遍，立下了一个改造计划：第一，他要填平这上层和下层的沟壑，在绝壁上造出一条路来；第二，他要开沟引渠，把下层的水都往江河里引；第三，他要多征这上层的税，少征这下层的粮，在此基础上他后来便向当时的圣上，也就是他的祖父提出了“因地征税”的改税法，当时他意气风发地把自己手绘的陆兆国土摆在了殿前，告诉众大臣，看这地图，哪儿土地不好，哪儿缺风少雨，哪儿太阳一年四季来不了几次，这些地方应当少征税，哪儿土地肥沃，哪儿商贾聚集，水运通利，这些地方应当适当多征些税，年成不好大灾大难时则应特殊考虑。
他还交上了一本名录，他说，上面已经拟好了各地应交的税银和粮食，我已尽皆查实过，陛下可各地差人去核实，再行拟定。
当然，这一切的结局是，在这座城市，已不能提及他的姓名。
“没事，他说的是三皇子，大家都知道当今三皇子是谁。”莫执说道。
“别在这耍小聪明！”胖掌柜的似乎时一眼就看穿了莫执的小计谋，“那个坏贼的事儿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坏贼……还真是一个奇怪的评价。其实尚未来泊爻城之前，莫执便对这座城市有一种朦胧的奇妙的憧憬，这也是莫执当时答应会去追查暗市的一个原因，他想看看当初父亲治理的这座城市，还留着多少属于他的痕迹。
“掌柜的你也这么讨厌他？”莫执继续说道，“我年纪小，不太明白，你给说说呗，他干啥了你这么讨厌他？”
“说了闭嘴闭嘴你听不懂啊？”
“你就说说呗，又没人知道你在说他，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有些人觉得他还不错。”虽然这些人莫执在陆兆国还没有遇到。
掌柜的两眼做贼似地瞟了瞟，好像是没看见什么人，于是她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那些乌戚瞎蒙的，什么东西，搞得大家乱七八糟，周围的人也不好好做买卖了，一天天就想着这以后天不会变了吧，以后不会挣一个铜币要交上去两个铜钱吧。还有那时候羽门节也不让办了，说是众生平等，平等他妈啊，他自己跟我们平等了吗？他从来不愁吃穿，他又不用挣钱，大家交上去的东西都是他家的。而且，他自己交了吗？他种地了吗？他擀面了吗？他又不用像我们这样天天盯着间破客栈，他想去哪就去哪，他旁边还跟着不少打架一把手的人，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
“啊……这样。”莫执听着，听着，抬头望了望天。爹，你这忙前忙后，可这身前身后，得到的评价就是这样啊。
“我待会儿去一趟汇影池。”莫执说道，“我倒要去瞧瞧这东西是不是那么神。”
“我也去。”陆离说。
“我……我也想去。”兰因怯生生地说。
“那就咱四个一起去。”胖掌柜说话豪气，“以后咱们在这泊爻城就是雷打不动铁四角。”
“掌柜的。”莫执咧了咧嘴，“您不用，看着客栈吗？”
“不用！你们给的钱再来二十个客人也挣不回来，我已经挣够了！”
莫执看了眼陆离，发现师傅对他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也许胖掌柜这种生活，其实过得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