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离 陆辙

  【莫多克卷一】

  十五年后。

  莫执听说过一种说法,说是由于太阳是从陆兆国那边升起的,所以照射到莫多克的时候总是已经晚了一些。

  莫多克的清晨跟随着日光开始忙碌了起来,悠长的摇铃声已渐渐远去,铁匠打着哈欠拿出了昨晚熔好的铁具,小厨娘在河水边摆拨着菜叶,胖屠夫挥舞着手里的刀霍霍作响,四周还有下棋的、唱曲的、打拳的,各种声音嘈嘈地交织在一起。下棋的棋局似乎到了关键时刻,四周的人渐渐围了过来。

  “左三往上。”铁匠叔似乎是个下棋的高手,甫一说话就引起了轰动。大家摇头晃脑地赞叹着,左三往上,黑方在三回合内就拿下了战局,他得意洋洋地扬起头颅,执白棋者有些不甘心,嚷嚷着再来一局。

  “再不走,天黑了。”

  “好,走。走。”街道中,莫执呆呆地看着。往常来到这儿,他总是稀客,叔叔婶婶都稀罕他,爱跟他打趣。但这一回,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也没有时间,他需要尽快出城去,跟着他面前的这位大夫。

  这位大夫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莫多克,来为自己的父亲治疗多年未愈的顽疾。此后,每隔半年,他都会来到这座城市,进入那座寻常人无法进入的城主府,并一待就是数日。他父亲的病的确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大夫待在城主府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这一次,不知道他跟自己的父亲说了什么,父亲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跟自己谈了一宿的话。天亮后,他就跟着大夫出发了。

  莫多克的城门日夜有人值守,他们似乎认出了走在莫执前头的这个人,对他恭敬地鞠了个躬:“陆先生,出城吗?”

  “是的,我在城外还有急事,望两位成全。”

  “陆先生您客气了,您是城主的客人,自然也是我们的客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后,两人打开城门,城门拖动响起轰隆隆沉钝的锁链声,像是雨天的闷雷。

  两人是今天出城的第一批人。莫执走出城门的时候,非常默契地跟守卫对视了一眼,他看到了守卫眼里的迷惑。

  那种迷惑可能是,这个人怎么跟来的时候有点不太一样,或者是,这个人的眼神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样儿,周小七,前些天被我打趴下的时候可嚷嚷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打得我下不了床呢。

  周小七,是那个护卫,其实他的原名叫周七,是莫执在军营里一块练大的伙伴。但此刻,他不认识莫执,莫执其实也不认识他,莫执只能匆匆掠过。

  ——————

  莫多克城外,黑森林。巨树擎天,黑云翳眼,偶有兽啼猿鸣,呜呼咽呜。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

  “陆先生,我知道你姓陆。”别人都唤您陆先生,您不姓陆难道姓陆先吗?

  “我的全名叫陆离,离是离开的离。”陆离伸出了一只手。

  “名字可真应景。你好,我是莫执,执是执着的执。”昏暗中,莫执握住了陆离的手,可能由于清分时凉,那是一双有些冰凉的手。

  莫执伸回手,发现陆离正弯着眉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那眼神,就像是当时在自己家一样,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莫执一个激灵,凉意从脚底传到发梢。树上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他赶紧抬起了头。

  莫多克是砍了树才建成的城市,这他自然有所听闻,现在城里稀稀落落剩的几棵大树,是他小时候少有的可以攀爬嬉戏的地方。树密成荫,庇佑万灵,用董瀚文老学究的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确是如此。

  两人正走在一条小道上,说是小道,不过是人踩出来的泥泞坑罢了。这条路,每隔约几里会有护卫值守,总比其他人迹罕至的地方安全。最初莫多克和陆兆国通商的时候,常有商队进了黑森林就人际踪灭的,所以再后来者总是谨慎了许多,大商雇佣兵,小商凑点银钱跟着大商,这才好了许多。

  要说森林里有什么东西,莫执倒是数如家珍,毕竟打小就经常背着一柄武器进去,再血迹斑驳地出来……

  噗嘟。

  “你小子敢砸我?”莫执摸着自己的头。

  嘻嘿嘿嘿,嘻嘿嘿嘿,嘻嘿嘿嘿。

  “怎么了?”陆离问。

  “没事,老朋友来给我告别来了。”莫执捡起地上的物什,果然,是个果壳。他看着大树繁密如黑云的枝叶,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树叶在小巧地跳动。

  “来了。”莫执起好姿势,对准方位,嗖,果壳从他手中笔直地扔了出去,噗嘟,一个灰影从树上落了下来。

  莫执箭步冲了过去,不偏不倚,灰影落入了他的怀中。

  “猴子?不,感觉不太一样。”陆离走近后说道。

  “是猴子吧,我爹管叫猴子。”

  “尖嘴短鼻,四肢均长,后尾吊起,自是猴类,不过这毛发比之一般猴类要长了些,寻常猴子脸上没有这么多的毛,毛色也不似这只这么灰。”

  “对了,我就叫它小灰。”

  小灰似乎是醒了过来,他张牙舞爪地对着莫执抓扒,莫执也不躲不闪,任着它拨着自己的衣裳。

  “我要走了。你也早些回家吧。”莫执把猴子放到了地上,猴子似乎是脚上受了伤,一下子趴倒在地上,呜,呜,叫得哀鸣。

  “别装了别装了,不欠你的。”

  呜,呜。猴子捂着自己的肚子。

  “好了好了,你去找雨筝,给你留了吃的。”

  猴子突然站了起来,它似乎是乐开了花,脸上的毛都欢呼雀跃。他拉着莫执的手,往城门的方向走。

  呜?它回过头,似乎是在说,你怎么不走?

  “真是受不了你。”莫执缩回了手,“我根本就没打到你,你又是脚痛又是肚子痛的。”莫执抹了一把脸,“我出去有点事,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你要是饿了,找不着吃的,就去找雨筝,别傻乎乎地往我爹门里走,记得啊。”

  呜?猴子斜过头,它似乎很疑惑。

  “唉,你就听得懂‘吃的’两个字。”莫执比划着自己的头发,拉得老长,又模仿着雨筝走路一跳一跃的头发乱甩的样子,“对,那是女孩子,用你们的话就是母猴,你去找她要吃的,明,白,吗?”

  呜呜,猴子又拍起手,它挑了最近的一棵树一路簌溜上了树,在树上,他跟莫执招起手,那手势不是告别,而是,跟我走。

  它一跃一跃地走了。

  “真是傻子。”莫执抹了一把眼睛。

  “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可以回去。”在一旁的陆离说道。

  “我要是后悔了,我爹能把我腿打瘸了。”

  看陆离还看着自己,莫执又说:“我说过跟你走,我就会跟你走。你说过会带我回来,也得带我回来。”

  “好。”陆离用他那冰凉的手又一次握住了莫执。

  ——————

  “陆大哥,我叫你陆大哥,可以吗?还是叫你陆大夫或者陆药师?陆先生就算了,太文邹邹了。”

  “随意。”

  “感觉陆大哥也不太好听,陆小哥?陆哥?你比我长不多少吧。”

  “随意。不过我建议你噤声,你应该明白这儿很危险。”

  “你放心,我是这儿的常客,而且我很能打。我试过了,这里能打过我的不超过一只手,就算那么倒霉碰到了,我也有办法,不然这么多年白活了。”

  “随你。”

  “那就随我了啊。你说的啊。”

  话是这么说,莫执却没有再说话,这大夫拥有这个世界上非常难得的一个品质——惜字如金,这种品质他在一个人身上经常看到,他爹。

  难怪两个人惺惺相惜,不,是臭味相投。莫执在心里念叨着。

  无人说话以后,两人的步程便加快了。城外的这片森林,对于莫执而言就像是家里的庭院,一草一木都刻在心里,甚至何处的石头朝向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他们现在正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向离开这片森林,抵达这座城市的边界。

  一路疾奔,莫执莫名地有点怀念这儿的一切,清晨摇起铃,彼时家里的乳母和小妹应该还在准备早点,父亲已经出门去了,自己要么是在扎马步要么是在听讲书,要么是边扎马步边听讲书。如若不出来,今儿个军营里教射箭的将军还得孜孜不倦地纠正自己射箭的姿势,明明射得还没有自己准。对了,上次在营里训练,安槐叔家的儿子还被自己打伤了,现在还搁床上躺着,这次出来也没机会去看看……

  眼前突然亮起了半霎白光,莫执意识到自己有些婆婆妈妈,而这个城市的边界已近在眼前,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到了。”陆离停了下来。他望向天空,越过森林的黑翳,天空中出现了半轮与日光暧昧不清的弦月,弦月下是流动的河水。他看见了陆地与川流的边界,还有那座孤单的断门桥。

  断门桥,是这片陆地和另一片陆地之间唯一的“绳索”,它就像空中颤抖的丝线,摇摇晃晃又摇摇晃晃地一日复一日支撑着两片陆地的相连。这座桥是他爹当年来莫多克的时候造的,看似如浮萍,却扎在原地漂浮了十数年,它目送着无数人的来与往,这一次,轮到自己了。

  “你来过这儿吗?”陆离转身问莫执。

  “来过,不过只看过,没走过。”

  “那我们走。”

  鸠唔,莫执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响,他正想回头,却只见一根树枝零落地掉在了他的身前。那根树枝修去了枝桠,树皮斑驳,却枝锋成刃,似是有人特意锻过。

  “小鹿?”莫执回过头,却什么也没见着。

  “小鹿?”陆离似乎有些疑惑。

  “也是我老朋友。应该是某种鹿,有角,不过他身体两侧长了卷卷的毛茸茸的东西,本来我以为是翅膀,结果,并不是,他根本不会飞。”莫执捡起了地上的树枝,这种树枝是莫执小时候练武的“兵器”,虽是树枝,却还算锋利,他小时候每次出血或受伤总是与它有关,没想到成年之后,他的第一柄“兵器”依然是它。

  “这种树枝来自于黑森林里最茁壮的一枝铁树,削削能当武器使,不过跟真正的武器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这个我可以带吧,守卫应该不管吧。”

  “不必要的东西最好不带。”

  “一根树枝而已,他们不管吧?”

  “不管。”

  “那我就带着。”莫执把树枝插入了自己的腰间。

  “你若要带便带着,不过我还是得再提醒你一遍,我们不是为了扬名立万或功成名就来的,这一路,我们不与任何人起冲突,你不要仗着自幼习武便惹是生非。”陆离说。

  “好。”莫执当然不相信自己会不与他人起冲突,不过,不用树枝削人他还是做得到的。

  “问你一个问题。”陆离的眼睛望着天边,“‘大夫’,用那边的话怎么说?”

  “阿桑。不过这是民间的说法,其他的说法我不知道。”

  “陆阿桑。”陆离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果然还是不太好听。这样吧,既然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在那边如何说,如何做,你就叫我师傅吧。”

  “师傅!”

  “从今天起,你跟随我姓,姓陆,单名一个辙字,你必须牢记,你不姓莫,不叫莫执,听不懂任何奚卫语,你是我从北方带来的徒弟,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是我救了你并收你为徒。”

  “好。”关于改名换姓改头换面这些事情父亲早已跟他嘱咐多遍了。

  “走吧。”陆离示意莫执走在前头。

  “师傅,小徒陆辙给您带路。”莫执企图说一些话来缓和有些压抑的气氛,但并不管用,陆离并没有笑。

  可能他生下来就不会笑,或者是因为带了面具的缘故。他戴了面具吗?莫执看不出来。莫执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是跟平时没什么区别。

  鬼斧神工。莫执忍不住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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