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栋梁与枭雄

  奉天府衙后宅,“见着书阁”。

  见着书阁,这是身为奉天府尹的冯瑾才为自己的私人书房所起的名字,其意取自于“见微而知着”,平日里,他无论是看书还是处理公文,大都是在这个地方,故此,他对自己的书房打理的异常精心,一般情况下,府内的下人是不允许进入书房的,即便是他的夫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也不能进入半步。如果说阖府上下,还有谁能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书房,那就是只有他的宝贝女儿冯淑莹了。

  书阁窗外细雨婆娑,雨滴敲打在明净的玻璃窗上,发出丝丝拉拉的轻响。

  “竖子怎可如此狠毒?怎可如此狠毒啊?”端坐在书案后的藤条椅上,冯瑾才看着手上的一份公文,浓眉紧锁,嘴里兀自低声的念叨不停。

  他手上的公文,是刚刚由金州发来的快马驿报,报文上说,身为金州海防衙门同知的赵千栋,先是在沙河粥场击溃来犯之乱匪数千之众,而后,又在石河驿城下斩商贾、乱民首级余千,致使石河驿护城河水尽赤,城头悬挂的人头多如累累星辰,令人望之胆寒。随后,其麾下营将田琪,又率部于章泰堡袭破来犯之乱匪千余众,四百俘虏尽皆被斩,无一幸免。

  短短不过三日,金州治下戗杀的人命已经超过两千了。

  在冯瑾才身侧的书案边上,一位身材高挑,年不过及笄的年轻女子,正侍立在那里研墨。别看这女子岁数不大,但是却出落了一副令人惊叹的好相貌,用古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端的是宛若画中之人。毫无疑问,这女人就是此前已经许给赵府冯瑾才之女冯淑莹了。

  “爹爹,您这是在贬斥那竖子,还是在夸赞于他?”冯淑莹看得出来,老父虽则眉头皱的紧,但嘴上说话的语气里,却分明透着几分欣赏。

  “大胆,”冯瑾才抬起头,含笑瞪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一眼,说道,“莫要忘了,那竖子既是你未来之夫君,亦是堂堂的朝廷五品官员,此等之人,又岂是你可肆意褒贬的?”

  “谁又曾褒贬他了?”冯淑莹轻笑道,“女儿不过是见爹爹您愁眉不展,故而有此一问罢了。”

  冯瑾才显然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同宝贝女儿争辩,他笑了笑,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份公文。

  “督长家门何幸啊。”目光在公文上转了转。冯瑾才叹口气说道。“你看王秉贤在此公文上所书。千栋初领金州之任时。尚显稚嫩生涩。然迄今不过旬月。其行事之法已堪称老练。每逢大事。其决断之处亦是果敢乾刚。颇有其父之老辣风范。若照此发展。不出两年。此子当可成就大业。其心若正。则可为辅国之栋梁。其心若离。则必为乱清之枭雄。庆逸大才。其人可称目光如炬。故而他与书中所言。我深信不疑。”

  “哦?”冯淑莹听了父亲地说辞。并没有直接表态。她伸手取过那份公文。飞快地浏览一遍。而后抬头凝视窗外片刻。这才皱眉说道。“爹爹。以女儿观之。此公文中对秉贤叔父对那对那赵颖才地评判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莫不是。莫不是”

  “嗯。你看得不错。”冯瑾才落寞一笑。点头说道。“秉贤之能我早已悉知。千栋是辅国栋梁抑或是乱清枭雄。其如今当有所觉。然秉贤于书信中言尽于此。终未给出定论。他这份心思。我便全然明了了。若我推断不错。此份公文当是秉贤与我私下疏通之最后一函。自今而后。他将再不会与我互通消息。”

  冯淑莹显然很认同父亲地这番话。她抿嘴沉思片刻。说道:“秉贤叔父之为人。女儿亦是知晓。且在女儿看来。他在此份公文中所用词句。尽皆是深思熟虑之后方才下笔地。若女儿所料不差。在秉贤叔父眼中。赵颖才恐既是那辅国之栋梁。亦是那乱清之枭雄。”

  “既是辅国之栋梁。亦是乱清之枭雄。”冯瑾才将这话在嘴里念叨了两句。良久之后。方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赵家父子尽是素怀野心之辈。”冯淑莹继续说道。“现而今。盛京将军府治下。部堂大人年已老迈。近日又缠绵病榻。身心俱疲。以女儿观之。其大去之日恐不久远。赵督长今虽仅为区区一总兵。然其深得部堂大人之信任。盛京一省之新军督练大权。已为其全权掌控。而在旗将一方。寿长、扎克布丹、德英阿等人皆与其相交莫逆。此前贵权因与其争夺西洋军械局督办一事。已造部堂大人贬斥。由此可见。其在盛京夺权之势已成。部堂大人虽领盛京将军之职。如今亦不得不礼让赵督长等人几分。”

  冯瑾才坐在一边听着,面色平静,以至于谁都看不出他现在的心思。

  作为一名家教较为宽松的老人,冯瑾才在对待自己的女儿一面,想来都包容的可以,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冯府独生女的冯淑莹,自小就不喜女红、不缠足,反倒是对国家大事相当的关心,平日里冯瑾才的官文通报,她都喜欢翻看,而她此刻嘴里所说的这一切,也全都是合乎事实的。

  部堂大人依克唐阿虽然戎马一生,然其现在毕竟是老迈了,而且自从对日作战失利以来,他的身体就很不好,杂症缠身不说,还先后昏迷过两次,在这种情况下,他接任盛京将军这个职务以后,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交给几位幕僚部将去操办的,在这其中,赵晋先就是最得他信任的一个。

  冯瑾才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官,他在武将出身的依克唐阿那里并不得看重,但是呢,因为为人谨慎小心且目光犀利,他也能将将军府内的局面看的清清楚楚。就像冯淑莹所说的,现在的盛京将军府与其说是依克唐阿在主事,还不如说是赵晋先、寿长、扎克布丹、德英阿等人在操控大局。而在这四个人里,寿长向来没有大志,他贪财好色、喜欢享受;扎克布丹为人鲁莽,有勇无谋;德英阿胆小怯懦、难成大事,独独是那么一个赵晋先,为人阴沉毒辣,狡猾阴险,而且杀人不眨眼。原来呢,依克唐阿手底下还有寿山、贵权这两个既有谋略又有勇武的人在出谋划策,但是此前不久,先是寿山被提升为镇边骑军都统,前去黑龙江赴任了,后又是扎克布丹因盛京机器局督办一事,同贵权起了争执,最终使后者在赵晋先等四人的联合逼迫下愤然而去,自请了锦州副都统这么一个闲职,走了。如此一来,盛京将军府基本上就等同于被赵晋先掌控了。

  赵晋先的野心,冯瑾才看的出来,可是他不仅不愿意开口,甚至还在背后玩了一手推波助澜,因为在他看来,这对他不仅没有害处,反倒有无穷的好处,毕竟冯赵两府已经订下了亲事,再者,经过一场甲午变乱,朝廷对关外的控制力已经大幅衰退了,再加上办矿、练兵等大权的下放,今后关外三将军辖地是否还能与朝廷一条心,那就等另说了。在这个时候,自己一介文官寻到一个实掌兵权的靠山,并不是什么坏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赵家一对父子,同样的野心勃勃,同样的志向远大,同样的枭雄人物,”冯淑莹双手搭在一起,施施然的走到窗前,双眼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嘴上轻声说道,“兼且上下两代尽掌兵权,于此乱世之际,当可大有所为。爹爹,女儿生于冯府,自幼得您与母亲之疼爱,毫无所憾,唯一一点,便是生为女儿之身,无法效仿那治世之大丈夫、开泰之真男子。女儿尝记得曾观宋时张子厚所书之‘横渠四句教’,是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等豪情壮志,女儿心向往之,然则今以女儿之身,对此等壮志亦唯有心向往而力难及,故而,今生若有幸得遇此等豪迈之士,勿论起是辅国栋梁抑或是那乱清枭雄,女儿亦愿安心追随之。人生一世,匆匆百年,若不能图谋一青史留名,便须着落一个万世骂名,唯有如此,方可算是未曾白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怕就怕这青史留名没落下,万世骂名也没沾上,咱们冯府上下,便要受他赵府的牵累,被朝廷满门抄斩了。”冯瑾才淡然一笑,说道。

  “以女儿之间,若是行事周密,且不忘上下打点,短期内,应当无虞。”冯淑莹转过身,嫣然一笑说道,“爹爹也休要瞒我,我知你心下早已有了成意,不然的话,你又何必着冯欢南下京城打点?”

  “小鬼头,什么事情都瞒你不住。”冯瑾才面色一松,开怀笑道。<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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