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忠良?

  黑夜过去又是一个敞亮亮的清晨,当凝聚在沙河上的河雾,伴随着第一缕曙光的出现而缓缓退去的时候,灼热的空气便开始在天幕下汇集——很明显,今天又将是一个燥热的大晴天。

  在粥场内原本那个属于赵千栋的营帐里,几乎是一夜没睡的钦差裕庚,此刻正两眼通红的盯着面前案几上那三份电报。一夜连接三份电报,而三份电报则分别来自总理衙门、军机处以及庆亲王奕劻。

  在第一份来自总理衙门的电报上,恭亲王奕说:金州之事已无需查察,原从五品记名同知赵千栋,为人敦善,性恭禀廉,刚正不阿,且不畏倭人之武力威压,勇奋国威,实是难能可贵。故此,朝廷现在要对此等能吏厚加封赏,以资其勉。电报最后,奕又转述太后老佛爷懿旨,着既正式授赵千栋正五品金州海防衙门同知一职,同时,着其于月内进京听赏——老佛爷要亲自召见他。

  接到电报之后,裕庚有些头晕,他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什么这一转眼的工夫,一个区区的从五品小官,就成了太后老佛爷心里头的红人了。按照大清官制,正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面圣的,也就是说连跟皇帝见面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是觐见太后老佛爷了,而现如今呢,老佛爷却要见这么一个从五品的小官,这这委实让裕庚摸不着头脑。

  第一份电报来了不久,第二份来自军机处的电文就到了。而在这份电文中,身为军机大臣的翁同龢,简单直白的给金州私开旗田一事做了定论:“此法大善,实宜推而广之。”如果这仅仅是翁同龢一个人的意见,那裕庚还可以不当回事,毕竟老翁作为帝师,是实打实的帝党头子,同时呢,他原本所秉承的见解,便是支持辽东开放旗田的。但现如今的问题在于,这不仅仅是翁同龢一个的意思,而是六大军机共同的意思,如此一来,裕庚就不得不谨慎行事了。

  至于最后一封电报,那也是最让裕庚感觉头疼的一份电报,庆亲王,那是他的“上家”,是他至为倚重、至今抱着不敢放手的“大象腿”,毫不客气的说,满朝的朝臣勋略,他裕庚谁都敢得罪,唯独不敢得罪这一尊神。此前领了钦差这个差事之后,他就从奕劻那里得到了指示,必须从速从严的把赵家子给办了,故此,他才会一到金州粥场,就迫不及待的将赵千栋投入囚车。可现如今呢,他才刚刚将赵家子拿下,老亲王就改主意了,他在简短的电报中就透露了一个意思:赵家子可为我等所用,汝应竭尽所能拉拢之。

  昨天晚上刚把人投进囚车,这一眨眼的工夫,朝廷就要给与重用,老王爷还让竭尽所能的去拉拢,引为己用,这件事让裕庚犯了难,他所犯难的地方有两个:第一,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如果没有这个台阶,他就那么利索的把人给放了,那估计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他今后在朝堂上连头也别想抬起来了。第二,即便是找到了这个台阶,他又怎么才能消除与赵千栋之间的隔阂,并进而为老王爷拉拢他。

  这两个难题摆在裕庚的面前,令他左右为难,苦无良策。

  吴廷芬这老匹夫是个滑头,现在的裕庚总算是明白这一点了。自从在京城领到这个钦差差事的时候,吴廷芬就一直沉默寡言,他甚至连主办钦差这个肥缺都不去抢,而到了金州这边之后,他更是一切都听自己的,不管是大事小事,他都不拿主意,至少是不首先表态。如今好了,京城的三份电报他看了两份了,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就此发表过半点看法,他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既不负责任,也不拿意见。

  而在帐篷外呢,那个赵家子还被囚缚在囚车上,这一夜蚊叮虫咬的,估计也不好过,要说他心里没有几分怨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裕庚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他好歹也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了,“宁解百家怨,不揽一门仇”的为官之道,他还是清楚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嘛,谁在朝堂上没有一两个政敌啊,不管是谁,只要想在官场上混的顺畅,那就得尽量少数敌,少招惹是非,否则的话,即便是一品的大员,没准哪天也会栽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吏脚底下。更何况眼下这个赵家子已经得了老佛爷的重视,这没准将来就能得到提拔重用,现在得罪这样一个人,值得吗?很明显,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把这件事稳妥地模糊过去。”在与吴廷芬一前一后走出营帐地时候。裕庚心里转动着这样地念头。

  这一夜对与裕庚来说无疑是难熬地。可对与赵千栋来讲。这一晚上地时间。似乎同样也不好过。

  昨天这一晚。他同样没有合眼。不是不困。也不是不想睡。而是根本睡不着。

  他恨自己把粥场设错了地方。那该死地沙河简直就是个蚊子营。整整一晚上。那嗡嗡地声音就在他耳边旋转不停。他还恨那个该死地盛禄。这个狗仗人势地东西。竟然毫不人道。临夜地时候上囚车。还要给挂上顶枷、锁住双手。像个柱子似地把人立在囚车里。这一晚上。赵千栋不仅累地腿肚子直抽筋、脚后跟发软。而且脸上、脖子上。还不知道被蚊子叮了多少大包。如果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除了日本人之外最恨谁。那无疑就要数“盛禄大人”了。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发下誓愿。等将来找到了机会。定要让这个狐假虎威地狗东西生不如死。

  清晨中地粥场。在一口口盛满了苞米粥地大锅熏蒸下。迅速沸腾起来。只不过与以往不同。在今天。那十几口大锅地前面。并没有排出颀长地队伍。同时呢。修建河工地人到现在也没有上堤。反之。再看钦差营帐外地河堤下面。此刻则长跪着六七个人。

  领头地人。并不是王庆逸、田琪两个。而是五个年过古稀、白发苍然地老翁。从几个老翁身上褴褛地长衫可以看出。他们应该也是灾民中地成员。而且还是能识文断字地“文化人”。

  几位老翁年纪太大了,古人言:人过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的人,那就半截身子埋黄土了,再加上他们在河堤下面也不知道跪了多长时间,那一个个老胳膊老腿的,都开始发抖打颤了。可即便如此,几位老翁仍旧高举着手上的五副书帖,静等着两位钦差大人出帐。

  当裕庚与吴廷芬从帐内走出来,一眼看到堤下所跪着的几位老翁的时候,前者那颗焦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他知道,自己此前还遍寻不着的“台阶”,而今已然送上门来了,这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也不理会身边的吴廷芬有没有什么看法,裕庚快步走下河堤,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副谦恭温和的姿态赶到几位老翁面前,而后先是躬身将几位老翁一一搀起,这才和颜悦色的说道:“几位老丈长跪于此,可是有何冤**得本钦差受理?若如此,你等尽可一一道来,本钦差定为你等做主。”

  “回禀钦差大人,”跪在最中间的一个老翁,显然是领头的,他将手中捧着的卷册呈到裕庚面前,颤巍巍的说道,“草民乃是金州雨金社南河堡人,贱姓张,名蔺才,我朝宣宗二十五年于乡试得中”

  裕庚在旁边听着老头漫无边际的翻旧账,心里那叫一个闹腾,他琢磨着:你要献表就献表,要喊冤告状就喊冤告状,直接痛快点比什么不好啊,没事唠叨五十年前的陈年旧账干什么啊?可尽管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还得陪着一副笑容,因为他知道,几个老头手中捧着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他所急需的“台阶”。

  也难怪裕庚心烦,眼前这位老翁实在是太能说了,他从自己的履历扯到三皇五帝,又扯到大清的列祖列宗,而后又扯到金州的地方志,直到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他才谈到正事:赵千栋这个金州从五品记名同知是个好官,是个体恤下情、爱民如子的清官,几个老头今天不是来为自己喊冤的,而是来为赵大人喊冤的,至于他们手上捧着的东西,则是粥场上近三万灾民用一夜时间弄出来的“万民表”,这等于是几万灾民联名为赵千栋作保。

  裕庚忍住心中的狂喜,他面色严肃的将五份万民表一一接过来,而后逐一打开来看一遍,这才背负双手,仰天长叹一声道:“哎,是本官之错啊,误听小人谗言,却未详加查察,而今险些酿成大祸,误了我朝忠良!”

  吴廷芬在后面冷眼旁观,心头嗤笑:你险些酿成大祸不假,然“忠良”二字实不该妄加,赵家子,岂是那甘做忠良之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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