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民

  赵千栋前世看见过乞丐,也看见过生活落魄窘困的,可还真就没见过流民是什么样的,现如今,就在这大清帝国,就在这后世以富庶著称的辽东半岛上,他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流民,尽管他前世可以算作是天良泯灭的造假贩子,可以算作是不知良心为何物的人物,可是当他看到上千之众的流民那副惨象的时候,仍旧忍不住感觉鼻头发酸——他算是开了眼界了。

  与此相同的,包括那些饥肠辘辘的流民、入身行伍的官兵,甚至包括以悲天悯人自诩的王庆逸等等众人在内,他们也开了眼界,无可置疑,自大清有制以来,他们就没听说过有哪个五品的官员,能够不顾礼数、身份,真真正正的同一群肮脏不堪、饥肠辘辘的流民混在一起。

  粥是薄粥,黄灿灿的粥汤里破开大花的小米粒沉在碗底,仅有稀薄的一层;菜梗,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伙勇就是在扎灶熬粥的时候,给粥汤里加了粗盐,让粥喝起来有点咸味,也就算是粥菜一锅了;干粮倒是有一些,不过就是高粱米饼子,那是营下的兵士自动捐出来的,原本这是他们的口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可即便是这些东西,那也不是能放开量让吃的,做为赵千栋以下官职最高的营办,田琪做出了严格的规定:粥,一人一瓢,稚童可多领半瓢;聒噪喧哗者,逐;寻衅滋事者,斩

  规定很粗糙,但却与大清律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自古至今,中国的庶民可以说全都是顺民,只要有一口吃的,不至于饿死,他们就能忍气吞声、任人剥削。就像现在,几十辆大车摆在那儿,车上既有辆,又有钱银,旁边负责守卫的士卒警惕性也不是很高,可一千多号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灾民,就老老实实的排成长队,拿着各式各样、残破不堪的器具,等着三位伙勇给他们分发一瓢一瓢的稀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争执,无论男女老幼,从每个人的眼里,只能看到顺从以及暂时获得生存希望的那一点欣喜,剩余的就是一片死灰,无边无际的死灰。

  赵千栋坐在官道边的一把木椅上,怀里揽着一个正抱了一张面饼可劲恨啃的小小子,面饼是加了糖馅的发面饼,那是营内伙勇专门为他准备,全营上下只有他与王庆逸有资格享受这种优待,不过他显然没有“王大才”那么好的素养,这张糖饼他吃不下,所以转手就给了怀里这个小家伙。小家伙显然自出娘胎以来,就没吃过白面蒸出来的糖饼,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懂事的分了大半张给自己的姐姐——一个骨瘦如柴,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一对兄妹在水灾中失去了一切,两个小家伙为求活命,跟着流民的队伍从义州流亡到金州府,结果又被日本人驱赶,流亡到了这里。

  也不知什么,瞅着怀里的这个小家伙,赵千栋就觉得自己着实应当有所作为,而且这种感觉出奇的强烈,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大人,”就在赵千栋思绪万千的时候,田琪捧着一个大海碗走过来,他在一旁蹲下,将盛满稀粥的大腕送到赵千栋面前,说道,“趁着还热,喝一点吧。”

  赵千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将目光投向远处。

  “大人,”田琪犹豫片刻,舔舔嘴唇,继续说道,“标下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说吧,”赵千栋说道。

  “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授记名五品同知,实为一州父母,”田琪说道,“而今官服在身,岂可与一顽童共坐,此举实是有失体统。军中现有书记,大人一言一行,定会实记与册,日后若有人以此为把柄弹劾大人,是为祸事一桩,于此,大人不可不察啊。”

  “哦?”赵千栋扭过头。朝不远处地军内书记看了一眼。他也知道。在这几百号地丁勇里。唯有这个书记地职位有些特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角色就相当于监军。专门用来监视将领地。不过话说回来。赵千栋对此并不担心。因为老爷子此前就说过了。他身边地这个书记。是个贪财无厌地家伙。对这号人。只要时不时地给他点甜头。他就能把狗屎记成香地。

  “我知道了。”点点头。赵千栋说道。

  “还有。”田琪将手中地海碗交给身后地哨官。继续说道。“大人。今日上午这一堂粥场。耗去粟米两石。数虽不丰。但亦是折损。大人需提前寻得说辞。否则到了府城。不好与各社官员兑销。徒落口实。”

  “这有何难。”不远处吃地酒足饭饱地“王大才”又开口了。他呵呵一笑说道。“两石与四万石相较。其差何止倍论。大人只需沿途以土沙混之。做以充数。此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冯骥才推荐地“大能”果然非比寻常。只不过他出地主意全都是馊主意。让赵千栋听了只感寒心。

  “王先生此法甚善。”没想到田琪对这个办法倒是大为赞赏。他压低声音说道。“大人”

  “不可!”不等田琪把话说完,赵千栋的脸已经绷起来了,他冷声说道,“赵某做的是朝廷的官吏,担的是一方父母,行的是赈济之事,既如此,又岂能为那奸商昧良之法?田营办的心意我已知晓,不过此事我已有计较,你去告知书记,就说赈粮的亏空,我赵某定然自行补齐。”

  “哎,”用力的叹息一声,田琪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这才说道,“标下领命。”

  看着田琪的背影远去,王庆逸坐在小车上,摇晃了一会儿小脑袋,忽的冷笑道:“何苦来哉,本可逍遥自在,却偏偏要惹祸上身,行那愚牛之事,何苦来哉?”

  赵千栋耳朵里听得清楚,心里也想的明白,他抚摸着怀中小家伙的后脑勺,悠然自得的笑道:“人以为苦,我却自得其乐。呵呵,既然先生乐于横眉冷对千夫所指,我又何妨俯首做一做那愚莽之牛。”

  王庆逸脸上的冷笑嘎然而止,他怔忡片刻,轻轻叹息一声,再不言语了。

  赵千栋知道说中了这位大才的心事,他看得出,老岳丈对王庆逸的评价并没有错,此人胸中确有大能,只不过仕途郁郁,年届不惑尚未得志,再加上几年前遭人诬陷,险些没有摊上牢狱之灾,故而变得性情乖张,近乎不可理喻,类似这样的人,普通人是驾驭不了的,但是一旦能让他为己所用,那绝对是一大助笔。赵千栋有着两世的经历,超前的思想,可就是身边没有堪用的大能,所以他很需要王庆逸这样的人。

  上千流民的粥餐,耗去了大量的时间,从临近晌午直到日头偏过了头顶,这一场临时的赈舍才算是完了事。赵千栋接了田琪的禀报,又命丁勇收拾停当,这才着车马出行,继续赶往金州界。

  一如田琪之前所担心的那样,喝一顿稀粥,聊以果腹的上千流民没有再奔复州的方向前行,他们无一例外的将赵千栋这位“父母官”当成了救世主。千多号饥民,乌压压的跪在官道两侧,那一双双刚刚恢复了点生气的眼睛,齐刷刷的盯在同知大人身上,看着他上马,看着他发号施令,看着他抖缰前行,再看着一队队押粮的官车驶过身边,这才便不约而同的爬起来,缀在车队后面踉跄而行。

  田琪策马跟在赵千栋后面,说实话,他对这位同知大人的仁心颇感钦佩,甚至有一种仰慕,不过他同样也知道,在如今的朝堂里,仁心是挡不住暗箭的,可以想见,这一路走过去,身后景从的流民将会越来越多,现在是上千之众,也许过上十几里,就会变成数千之众,等到了金州地界,再到了府城,没准就是数万之众。这个数万可不仅仅是人那么简单,这是一张张的嘴啊,他们要吃粮、要活命,而不巧的是,朝廷给的赈粮远远不够

  同样是跟在赵千栋的身后,坐在小车上的王庆逸却没有考虑赈粮的事,对他来说,钱粮不过是身外之物,如果愿意,他甚至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仅仅依靠一个小计谋,就筹措到大笔的钱粮。他现在真正在考虑的,是前面这个年轻人,毫无疑问,这个出身“赵杀头”膝下的世子,与大清治下的那些官吏大为不同,他让人看不透、捉摸不清。王庆逸寻思着,没准这个年轻人还真值得自己为他好好谋划一番。

  而赵千栋呢,他现在倒是没有胡思乱想,搂着浑身脏兮兮的小家伙骑在马上,他一边策马缓行,一边高声诵念着前世偶尔看到过的一首诗词:“不生不死流民来,流民既来何时回?欲归不可田无菜,欲留不得官吏催。今日州,明日府,千风万雨,不借一庑。生者前引,死者臭腐。吁嗟乎!流民何处是乐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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