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少帝臻

  北武帝宫·中宫·龙翔楼·顶层·第七重

  少帝乖张,而性好静,特喜高楼危塔悬绝处。

  龙翔楼独立于中宫乾元殿北,是为北武皇城至中心的位置。金石雕砌、铁木构身,金丝楠木搭成环梯旋绕塔楼而上如盘龙之身躯,七重顶处良匠人造龙首之形为楼之冠,龙口大张向南。又以三尺夜光玉镶为龙眼,昼能聚焦日光,光华璨璨;夜自释放玉之华与中天月交相辉映。塔楼龙行升腾之状如欲飞。建于北武第二任帝主,至今七百七十年。高度仅在城北混沌圣宫九重塔之下

  少帝立在龙口处,手扶龙牙。到这里伴在身边的近侍仅余一人,名为南宫祺。

  南宫祺,岁数与少帝相仿。十三岁,奴籍。是十三年前,先帝扫平边陲之国时,所斩的望越王之遗腹子。少帝幼年时见之心喜,从奴苑中领了作为伴身小奴。待到少帝继承了帝位,才给他起了南宫祺这名字(北武奴籍子弟不得起名,长以代号称用至死)。

  当然,少帝共有四名亲近伴奴(王子时期),以四方复姓配以四艺,分别唤作:东皇芩、南宫祺、西门述、北冥婳。

  四奴自小熟习了四样对应的术艺。

  南宫祺棋艺不俗,最为敏识,最知他心意志望。

  少帝立在栏前,迎者萧萧高风,眉间未疏。

  妖族攻城在即,家国危悬;但这并不是全部。

  近侍望着少帝脸上神彩数变,忧深之中而竟生有丝许喜意,只是那喜意转瞬又为忧叹所掩埋。

  他玩世不恭么?他好逸恶劳么?他不识时事么?

  不。

  先皇英豪一世,临终遗命特授全臣立他作为继承人,若不是有所能,怎对得起先帝的青睐?

  他慵懒、玩世不恭、好逸恶劳、不问时事、学无所成,都只是放置于人前的妆饰,掩人耳目而已-------之如当年为四摄政大臣、现在几可只手遮天的大相国、国舅大人。

  “陛下,是在忧虑明朝的战事么?”南宫祺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也不是。”少帝道,“明日之战,难以取胜,但也不容易败。”

  “难以取胜么····”南宫祺细细咀嚼着少帝话中的意味,眉目低垂,低声计算着:“合禁军三万、各处勤王之师与圣宫巫卫、各流神仙人物、名将大能····也不能有胜机么?”

  “没有胜机。”少帝淡淡道,“除非混沌天顶里的那位老妖怪能及时出关·····不过,已经十余年了····”

  “那陛下所忧····是那位----”近侍沉静的双眼中忽然升起星辰般的明亮,望向少帝。

  少帝微微一笑,已经作答。

  少帝独步向前,翻身坐在龙牙栏外的下颚前,置双足于下方肆虐的狂风中,抬起沉重的龙袍长袖,袖衣重重随他抬起的右手滑褪,修长而刚硬的手指从中脱出,他以指示东南北三方,手指所向远远隐约可见到狼烟缭绕、旌旗涌至。

  ----那是各地余城的勤王之师们,京都的最后一手牌。

  浩浩汤汤,许有十万吧?

  但,就算有十万,那又能如何呢?

  西方,人马如海、旌旗如云、杀伐之势冲天;那是妖族-----当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女武神的部卒。

  “无敌之师呢····”少帝叹道。那星天渊海的眸子里有艳羡、有叹服、有无奈,但谁也分不开其中深藏的兴奋。

  “陛下想剪除相国大人的羽翼?可是此刻····”近侍忧疑道。

  少帝摆了摆手:“你想说现在国难当头,应该以国家为万先吧?”

  “小奴不敢!””南宫祺心思数变大惊失色,连是跪伏在地。

  少帝看着他说道,随后又惨淡而冷漠的一笑,“国难殉士无可豁免。殚心竭力之际,亦当为我国家后来之事做准备。一场大难,又何尝不是否极泰来之时?”说道此处,少帝目光一寒,

  “欲还浑浊之池清净,唯舍去原池死水,显现它沉珂于底的污垢,去之杂质,重新灌注。王朝便是经了年份的死水,是时候借此大刀去病去恶,舍去过去多余的东西,换来新生。”

  “可是····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因此枉死吧?”南宫祺忧心道。

  “宁负三千良士,不留半点余毒。”少帝淡淡道,又叹息:“这是强者顺势生、弱者溺而毙之世啊。”

  -----

  翌日,战。

  有什么可以形容这一战的惨烈?

  城前堆积如山的残躯断肢、折断销熔在业火中的刀兵····

  没有术法横织,有的是漫天横野的杀喊声、惨嚎声、还有无辜者的绝望神采、卫国捐身者的决然。

  第一战,战于八野,不是皇家禁军;是各地奔来救驾的勤王师,他们或是诸侯藩王、或是各个兵镇的指挥使麾下的国之兵士,或是奋余忠勇自发组建的民兵草众,所有人都是为了国存而来,不惜身命。在大厦将倾前,挥洒最后一滴血。

  可怜他们所面对的却并不是妖族铁骑悍卒,而是那些抛却信仰的昔日泽袍、旧时兄弟。

  ----战俘、妖族的战俘,曾经的西北友军、各关各镇的忠勇之士们。他们也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以忠勇觐天子。最终他们被迫抛弃信仰,如今他们又以何种信仰、何种心情来相战呢?

  死斗,数十万人在皇都周围数十里方圆内死生相交、以命相搏。

  -----没上战场之前,所有的王国将官、文臣都以为那些战俘们并不会全心全意为妖族而战。

  但,他们都错了。

  或者,二十万战士都被妖族的妖法所蛊惑了?

  但,他们又错了。

  他们大部分人眼里身上没有被妖法所驱使的异样光彩,眼中竟是纯净的战意。

  “怎么可能?!”护都将士们满是惊异!

  “为了什么····你们竟会背弃王国、背弃圣教!?”一位指挥使浴血而战、身陷战阵之际,向四面团团困住他的妖族战仆们咆哮道。

  “这么腐朽、肮脏的国家还值得我的爱?”敌阵之中走出一位英武不凡的中年武将,只一刀就破开了他徒劳的防御,刺透了他的甲衣、贯穿了他的心脏。

  “靖侯爷····你居然····真的···”那名指挥使低头看着穿贯胸膛的狭长刀刃,失声惊道,比起身体上催告死亡的痛楚,精神上的剧震更令他难以支撑。

  国中敬慕北武靖战斗素养的人极多,而北武靖所用的佩剑于北武通用的单锋剑不太一样-----刀弧窄而微弯,薄刃平背与单锋剑近似,但刃更薄、身更纤细,刀体更是延展到了五尺长,比之单锋剑平均的四尺长身更为狭险。北武靖自命为‘太刀’;因刀弧走势和刀刃刀脊极其轻薄,出刀速度远胜过一般刀具,在北武靖特殊的拔刀手法配合下,拔刀的威力也非一般剑刃可同日而语!北武靖身为昔日北武禁军大统领,兵器之道冠绝国中,这独创的“太刀术”更是罕逢敌手。

  “背弃·····”那名指挥使眼中的希冀散去,只有疑惑与不甘繎冉不却。

  北武靖从他身体中抽出刀刃,以衣袖拭之,收刀入鞘。

  “我将还他一份净土,重现昔日先帝治下的清华。”

  ------北武靖,帝裔、太祖帝十三子。昔年二十,武勇冠绝北武十四郡。

  --------

  “妖族么?”少帝立在城头,俯视着城下的连天烽火、刀马齐喑。

  这一战,竟是北武与北荒叛徒的死斗,抑或者说成了北州之间的内斗。

  一方是国舅为首的国派兵马,另一方则是以昔日禁军统领所驭下的北州诸城国联同北武降卒的妖前军!

  能令人族死战的,只有人族本身吧?

  “妖族····好狠的算计。”少帝深深为之叹,颇是无奈;只是这一声叹息,只有身边四位俊秀的近侍勉强听得。再远些,便轻易的被城上城下的喊杀声、战斗声轻易淹没了。

  真是一场卓绝的战斗呢。

  辰时初,日头在薄霭中抬起,狂风从四野绞杀而起,轻易的撕碎了迷霾,无疑今日会是一场大晴。

  大晴么?

  少帝抬起苍褐色的眸子仰望着并不高的日轮。

  日轮灰白如璧,轮晕冷淡,璧面辉光却如焰刃锋利而刺目。

  “嗒、嗒、嗒·····”一阵匆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从城中来。

  这一场开场的大战中,似乎唯独城头的少帝毫不以

  为意,也最得闲情,所以他第一个听到了马车接近的声响。

  少帝与四侍从转过头,一辆华贵的马车在两列高头大马的精锐骑兵护送中前来。

  那辆车驾,紫檀做骨、江南红锦覆盖,珠玉象牙、珊瑚玳瑁装饰全身。

  “是国舅爷····”北冥婳轻声道,她的记忆中,关于这位国舅爷可一点都不美好,去年刚满十四岁的她身体初熟、娇容方成,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某一日,无意中被国舅爷撞见,被要求为妾姬,被她婉言拒绝后,国舅爷强行将她拖到一处偏殿,准备强作淫邪之事,若非少帝及时出现,并以一句:怎么宫里宫外娇花无数,舅舅看不上那些婀娜多姿的妖娆颜色?反而要抢外甥身边的一个小花骨朵儿?才令国舅羞愧而退,救下了她。

  “他果然还是担心这一战的结果的。”少帝冷笑道。

  说罢,迎着从车轿中出身、在一众护卫护送下上了城楼来的国舅,他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毫无心机的样子。

  “舅舅忧心国民、朝暮操劳,真令外甥汗颜。”

  --------

  战阵中。

  北武靖手中太刀飘若五月梨花,刃光起没之处早已无迹可寻,唯有所到之处一个个北武将士引颈而死,才可勉强辨知那一把刀的轨迹。

  无一合之将。

  当他那把太刀汲取了飞舞漫空的血,散放出迥异的青蓝光芒。所有与之对阵的兵将都成了他一路漫行而前的阶石。

  那漫行的终点,是王权,北武新的王权。

  “不愧是刀术绝艳的北武第一人,当真好刀法。”刃舞之前,有人抚掌赞叹。

  他收刀,侧首看去。刀舞由此而止、杀戮亦作暂停。

  北武靖这一停,丈内也一时无人敢上前抢战。

  北武国中早已盛传他的传说:刀术无双、兵略无双、弓骑无双。

  ------这般强绝的一个人,谁愿意登先送命?

  北武靖身后、他回视的目光中,是一抹艳烈之至的绯红,一道突兀得现于沙场之间的惊艳。

  一个女人,红裳如火、人艳如虹。

  -----倒不如说,那是一只凤凰吧?华贵至极而避尘独立的存在。

  佳人绝代。

  一场杀伐,也作了她的背景。

  或者说,她的到来加剧了战场的惨烈。

  所以,她并不是谪世的仙子;既不是仙子,那就只能是魔女了。

  红唇烈焰、丹眸止水,可真是兼具了冰与火的极致致命。

  -----绯月烈姬。

  只不过这战场之上,似乎只有北武靖知道她的身份。

  -----而其他人,早已被她的绝代容华所摄。

  诸如国舅爷好色之流,在目光所触之时,早已垂涎三尺;乃至于北武帝这般的少年人物亦无不为之目眩神往、心生醉意。

  一顾倾城,二顾倾国;唯有这对词儿,才堪堪能描述她的华美吧?

  只有北武靖知道她的可怖。

  可怖的,不是倾城祸国般的姿容;而是术力----心术、战术、驭人之术。

  心计、战略、武修全数能碾压他的一个女人,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所幸,已不是他的敌人。

  但,却更可怕。

  有人说,可怖源于未知,因为未知、不可控驭,所以可怖。

  其实,已知的深广更为可怕,因为你触及不了、掌握不了,便要被反制,明知的强绝、不可抗力,所感受到的压力制造成绝望,更胜过未知。

  ------因为未知,虽不见底,也藏有希望与可能。

  北武靖未置可否,回过身,只轻轻问了一句:“郡主说的,都算数吧?”

  “自然。”绯月烈姬微微一笑,螓首一点,是应了诺。

  “那就好。”北武靖闻言心定,知道他不会搅入战局,便一挥刀再次杀回阵中。

  妖族郡主俏然立在战阵之中,看那浸入杀伐之中依旧清冽如白雪的身影,一如盼归少女、一如待闺佳人。

  周围血火,竟是黯然退避,不敢沾染这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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